“不,妈妈,是深夜了,让我陪着你走。我也好散步一下。”
阮贞淑没有再反对。
她心上想,寒夜,结伴有人,纵使对方不是可共寻幽梦者,也罢!到底血缘骨肉,有个依傍是好的,且有至谊在旁,怕是个警卫角色,防止她胡思乱想,甚而行差踏错。
于是,汉至谊披上了风褛,圈住了阮贞淑的臂弯,走在山巅的迂回小径上。
月色微明,晚风斜送,像稍稍照亮母女二人寒怆孤寂的心,吹走了刚才蒙在心上的尘埃。
“妈妈,我几时跟你如此的一起走过路?”至谊含笑问。
“怕是很久了吧?小时候,你最喜欢在做功课后,嚷着要我跟你散步去。那个时候,我们相叙的机会多。”
“我那时几岁?”
“大概是八岁到十二岁的样子。”
“以后呢?”
“以后就不同了,似乎在上了初中之后,你的生活就开始起变化。”
“怎样变化?妈妈,说来听听,我都记不起来了。”
“每晚功课赶完后,老是挂电话给女同学谈天说地,真不明白怎么可能有这么多话。别说是跟我去散步,就是跟旁的家人多见面也不可得。有一次,就为了你这个讲长程电话的习惯而把小弟气得呱呱大哭。”
“至诚?”至谊笑着问:“为什么呢?”
“就因为你霸占着电话跟小同学说着学校里的事,至诚约好了同学给他报讯,就是等不着电话,情急之下就哭出来了。”
“他约了女同学?”
“怎么约女同学?那时他还那么小,只不过约好男同学打球或是什么的。”
“大男孩一个,问题解决不来,只管哭,多么羞家!我有机会要取笑小弟。”
“至诚从来都不比你强,在我们家,哭的孩子往往只有一个。”
对,至谊并不流泪,她忍得痛,就是在体育场上摔了一交,那泥沙地擦得她皮破血流,她还是拍拍身上的泥尘,就站起来。
至诚呢,怕是患上小病,给郭义生叔叔往他的小屁股上打一针,他也有本事哭上半天。
连汉海防都皱上眉头,说:
“这汉家的儿子怎么搅的?动辄流泪,还是好汉不?比不上我们至谊,一出生,就是女中丈夫的材料。”
阮贞淑听丈夫这样批评,也不造声,只叹气。
她心想,至谊再强,也是个女的。
女人的制肘在哪儿?还不是情牵欲系于男人身上,到头来,饮恨终生。
分别只在于弱质女流,眼泪直淌于人前,巾帼须眉,把眼泪吞回肚子里去而已。
母女二人竟因着这一路上的闲话家常,像轻轻的推开心扉,看到了对方心灵深处,比前接近了。
“妈妈,我们小时候做错了事,好像你从不打骂我们的,是不是?爸爸不同,他凶起来,会得抓根鸡毛帚,在至诚的小腿上抽几下,痛得他呱呱大叫。”
“至诚也是个纯直人,爸爸要打他,他只干站在那儿,让他动手。”
“那么笨,如果是我,我会立即躲得远远的,待爸爸的火气下了,再行亮相,就什么都好办。”
“你比小弟聪明,也比他乖,你父亲从来不舍得责难你。”
“即使我有错。”
“谁没有做过错事了?”阮贞淑叹气。
“那么说,妈妈,你到底是个豁达人,会谅解我们。”至谊是有感而发。
“我并不豁达。真的,我不,只是……”阮贞淑正打算把话说下去,就刹那停住了。
她连连的后退了两步,像见到一样极其可怖的东西似的。
至谊原本沉醉在与母亲的谈话之中,看到阮贞淑的这种反应,一时间也回不过神来细想什么事把她吓着了,只下意识地朝阮贞淑的目光方向望去。
有一部汽车停在汉家大门不远处的草坪之上。
汉至谊并不晓得是谁的汽车,她直觉地以为母亲看到了陌生人的一部汽车停泊于此,怕有可能牵引出一些罪行来,因而吃惊了。
于是至谊赶快挡在母亲跟前去,准备有什么意外发生时,好由她来承担与应付。
说时迟那时快,在汽车旁边闪动着一个人影,像要抢前来似的。
汉至谊还不曾看清楚是谁,只为情急,她大喝一声道:“谁?给我站着!”
月色下,那人果真站住了,回过头来,阮贞淑与汉至谊母女俩吓至面无人色。
那人的出现,对她们来说,比鬼魅还要恐怖,还要令人心胆俱裂,魂飞魄散。
“天!”汉至谊绝对不应该喊出这个字来。
这表示了她可能知道的已经不少。
这表示了她可能的不认同。
甚至,这表示了她可能的反感。
阮贞淑受不了汉至谊的那句透露太多残忍讯息的叫喊,疯狂地往前奔。
那人走前去,嚷:
“贞淑,贞淑!”
汉至谊呆站着,不晓得回应。
情欲压抑过久,必如睡火山,蓦然爆发,熔岩涌现,生灵涂炭,毁灭大地。
至此,汉至谊方知今夜,母亲是逃情而至。
阮贞淑活像一头受了伤,又担了极度惊恐的小鹿,跃动着双腿,抽尽身体内每一分能发挥的潜力潜能,奔向前方。她企图要在猎人捕获她之前,躲进自己的巢穴去。
郭义生狂追不舍。
阮贞淑奋勇走到汉宅大门前,开了门,正想闪进去,义生已经追赶而至,愤怒地把大门关上,断了阮贞淑的去路。
他握着阮贞淑的双臂,摇撼着她,说:
“贞淑,贞淑,你听我说!”
“不,不,不!”
阮贞淑痛哭失声,不能自己。
郭义生由着她哭,毫不放松地仍把她纳入怀中。
“为什么不放过我?为什么还要来?为什么要等在这里?为什么?为什么?”贞淑问。
“因为我等了这么多年,不能再等下去。”郭义生说。
“我以为你不来,我叫你千万不要来。”阮贞淑饮泣着说。
“我要来,我不能再软弱下去,两个人都犹豫不决,幸福永远争取不到手。”郭义生坚决地说。
“不!义生,你并不明白。”
阮贞淑颓然地跌坐在汉家的大门外,流着眼泪,摇着头。
郭义生坐在她的身旁,轻轻的拥着她的肩,道:
“我明白,你恐惧人言,更怕至谊与至诚的反对。”
阮贞淑说:
“真的,义生,求你放过我,我无能为力了。”
“只不过是暂时性的力不从心。”义生如此的坚持,“贞淑,过去的凄凉的日子是怎么过的?我一直痛苦地瞪着眼,看你活在一个只有物质而无精神的牢笼之中,欲救无从。我做不出对朋友不起的事,又不能不爱你。贞淑,直至今时今日,海防已死,过去已成尘迹,你应该有勇气站起来,再活一次,漂漂亮亮,潇潇洒洒,幸幸福福的活一次,与我,携手共创明天。”
“义生,那是理想,不是现实。”
“现实就是要努力使梦想成真。”
“人们会怎么说,至谊会怎么说,尤其在今天。”
“今天与昨天的差别是你从前是有夫之妇,你有责任对牢一个男人,即使你明知自己不再是他惟一的女人。我不怪你,这是节操,这是贞纯,这是情理。因而我站在一旁默默等待,候至今天今时,你已是个自由身子,我们何惧之有?若果天下人要狞笑耻辱的话,随他们去吧!全球十亿多中国人,总有人会对我们投支持一票。贞淑,我们还有漫长的下半生,不能跟着海防陪葬。就是今夕,我俩立即的……”
“义生,请别说下去,求你!”阮贞淑把手搁在郭义生的唇上。
两人凝望,周遭静谧。
郭义生把阮贞淑的手拿下来,再俯身缓缓的吻了下去。
真正的爱情会感动天地,令明月含情,寒星垂泪,甚至群山肃立,晚风款动。
翌晨,汉至谊在办公室内有点神情落寞,对公事忽尔的不感兴趣。她本来有个习惯,就是每天早上一坐到办公室去就先批阅一些昨晚积压下来的公文,可是,今天例外。
汉至谊觉得自己的精神无法集中,盖上了档案簿,交叠着手,把头枕在办公椅上,闭目养神。
才一瞌上眼,就似看到她母亲在月夜里狂奔,郭义生随后追赶的情景。那两个人的脸孔,一忽儿竟变了自己和易君恕。
未免太可怖了。
汉至谊不敢再闭目养神,她必须睁开眼,面对现实。
继而她按动电话机,接通的讯号响起一阵子,就听到童柏廉的声音。
“喂!柏廉吗?”至谊喊。
“早晨!”童柏廉说。
“你那儿已是晚上了!”纽约的时差跟香港刚好是十二小时。
“对,你那边正值朝阳初升,对不对?”
说这话时,在遥远一方的商场巨人,其实心头有无尽的感慨。
他,已经是落日。
她呢,才是朝阳。
可是,因为童柏廉掩饰的功夫从来都绝顶一流,就是聪敏的汉至谊,也未必能识破。
“柏廉,今晚没应酬吗?”
“刚回来不久,躺下在看电视新闻。”
“身边有女人吗?”至谊笑着问。
“你怎么知道有女人在我的床上呢?一个还是两个?”童柏廉笑着答。
“柏廉,如果你要,可以有千万个。”
“对,可惜的是,我很挑,至谊,我只要你。”
“太好了,这句话深感我心。”
“你知道你有什么好处?”
“多的是,我漂亮、年轻、明亮、能干、对你好……”
童柏廉大笑:
“你过分地有自知之明。可是,至谊,世间尤物美女何其多,你极其量是千百万个之中的一个而已。”
“什么令你对我专心一致。”
“不是凡是女人,都能令我说出那句我需要你的说话。你知道我是个商家汉,不是个搞文艺创作的人,要我讲绵绵情话,有很高的难度,可是你令我寻求到突破。”
“原来江湖传闻非虚,我确是个不简单的女人。”
“至谊,你是的。”
“谢谢你,柏廉。”
“我给你的鼓励足够了吗?如果可以集中精神办公的话,你是要开始今天的工作了。”
“谢谢!”
“再见!”
当汉至谊按熄了电话机,她的心微微倾斜,往下调校。
童柏廉的最后那句话,最极品智慧的表现。
他怕是已洞悉年轻妻子的困扰,而在一旁轻轻的,静静的扶她一把。
汉至谊经历了昨夜的激动,她需要安抚。
正如阮贞淑为了要逃避郭义生的一段柔情,她在对方抵达之前,跑到至谊家里来,强迫自己对牢亲生骨肉,谈论年轻时与丈夫的恩爱种种,藉此,加强理智,冲淡感情。
汉至谊如果老早心平气和地客观分析,她不难发觉阮贞淑对汉海防的怀想,完全逗留在越南,一旦踏足香港,怕是不同的两回事了。
不难想像的是平步青云,呼风唤雨的男人,很难从一而终。
感情与肉欲上的坚贞,从来都是女人比男人强。
他们在这两方面,天生的荏弱。
汉至谊要听听童柏廉的声音,借款款谈心拉近夫妻之间的隔膜与距离。
这倒像个染上毒瘾的人,怕自己会在戒毒期忍不住吸食一口,前功尽废,于是自动住院,让人家看牢自己。
童柏廉是否已推论和想像出这番举止的关键了?
汉至谊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秘书适于此时叩门,向她报告说:
“汉夫人来看望你。”
汉至谊立即站起来,出迎。
“妈妈,这么早!”
“不早了,你已在上班。”
“请进来坐。”汉至谊仍诚恳地对阮贞淑,这令她的心一下子宽松了,因而再问:
“有一阵子时间,跟我稍谈几句吗?”
“可以,我们到外头去走走。”至谊这样建议。
随即抓起手袋,并且吩咐秘书,说:
“如果我今早有会议,请宋小姐代为主持。”
然后她跟母亲步离办公大楼,徒步到海旁的卜公码头去。
早上十点左右,码头的人还不算多。
母女俩坐到那些面海的石椅子上去。
“我不想在这个时候找你,可是我整夜悬心,没有睡,觉得不吐不快。”阮贞淑这样说。
“妈妈,你如果认为给我诉说心事,可助你畅快,我很乐意聆听,但,你不必交代,真的,不必向任何人交代。”
“即使是我的子女?”
“尤其是你的子女。对你的抉择,我们应该尊重。”
“至谊,你知道多久了?”
“不多久。”
“是宋思诚给你说的?”
“她以一个非常合情合理的角度,在一个相当合情合理的环境之内,提及这事,并无涉及是非。”
“我没想到她是个磊落大方的人。”
“她确实比你我还要宏量一点。”
“义生爱她就好。”
“如果郭叔叔真的爱她去,你不会难过吗?”
“至谊……”阮贞淑微微一惊,她没想过女儿会直笔笔地向自己提出这样的一个问题。
“妈,请别怪我问了个我或许不该问,血淋淋的、赤裸裸的问题。”
“至谊,你问得好。我应该作答,不是向你作答,而是向自己作答。我对宋思诚一直有顾虑,有妒意,怕有一天,义生会携了她的手走进圣堂去,然后我差不多可以肯定他俩必有一个幸福得令人难以置信、使人妒忌的家庭,因为他们是两个非常善良而又具智慧的个体。”
阮贞淑一口气的把她的答案讲了出来。
然后她指着前面一个携母亲的手,来卜公码头晒太阳的小女孩,再说:
“至谊,看见吗?二十年前,当你还像那小女孩那么小的时候,每逢星期天,我带着你,推着坐在婴儿车的至诚。由郭叔叔带我们在港岛周围耍乐,欢度假日。”
阮贞淑这么一说,汉至谊省起来了,童年只有母亲的照顾,父亲跟她和小弟的距离较远。
很多个晚上,汉至谊苦撑着疲倦至差不多睁不开来的眼睛,坚持要等候父亲归来,她对阮贞淑说:
“爸爸不回来,我不睡觉。”
阮贞淑总是又哄又劝:
“至谊不是个乖孩子吗?爸爸在外辛勤做生意,你不能让他有担挂。”
“可是,我好多天好多天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