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饼!〃
〃两万!〃
开始勾心斗角地较量,各人审视着自己的实力,互相保守着秘密,拼凑班底,组〃织武力,以击败他人为目标。牌桌上是一场没有枪声炮声刀光剑影的争夺战。姑妈纯〃粹是凑数,她不精于此道,老是探头去看人家的牌,侯嫂拦着她说:〃哎,哎,您这〃叫怎么回事儿?各人撞各人的运气,不兴摸旁人的底!〃姑妈就一次次地缩回去,正〃襟危坐。老侯为了给韩太太解闷儿,玩儿得挺认真,颇费心机地盘算着战局,欲知天〃下纷争,鹿死谁手。
其实韩太太的心思很难集中到牌桌上,她还是惦念着买卖的事儿,〃老侯,你才〃刚说,谁的铺子关了?〃
〃噢,是抱玉轩,〃老侯捏着一个〃六万〃说,〃他们老板病得不行了,等着料〃理后事,得用钱,柜上又没什么买卖,老板娘就把店整个儿'倒'出去了。〃
〃这个娘们儿,是个败家的货!〃韩太太感叹道,又问,〃'倒'给谁了?〃
〃汇远斋啊!〃
〃蒲绶昌?〃提起这个人,韩太太就恨得牙根疼,〃他是专干这种趁火打劫的缺〃德事儿!哎,他'倒'到手里不也是个包袱吗?别人的买卖玩儿不转,他能有什么咒〃儿?〃
〃他跟别人不同啊,〃老侯说,〃西洋路子一断,他就走东洋路子了,跟一个翻〃译官认了干亲家,如今一个什么'株式会社'包销他的东西,往南发货,香港、新加〃坡、婆罗洲!他买了抱玉轩,东西都挪到汇远斋去了,这边儿把'抱玉轩'的字号一〃摘,卖上日本的白面儿了!〃
〃啧啧,什么东西!好好儿的一个抱玉轩,叫他给灭了!〃
〃唉,这有什么法儿?如今是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谁也不知道走到哪一〃步!〃老侯看着姑妈扔出来一个〃五饼〃,摇摇头,〃咱们奇珍斋要是这么下去,也〃够戗!〃
〃够戗怎么着?〃韩太太翻眼看看他,〃你也想把它'倒'出去?〃
〃哪儿能够啊?太太!〃老侯赶紧说,〃我是丫鬟拿钥匙??当家不主事,全凭太〃太的吩咐,能维持多久,我就尽力儿维持!〃
姑妈又在偷看人家的牌:〃哎,你这。。。。。。〃
跟她〃对戳〃的侯嫂伸手护着丈夫这边儿,〃别让她瞅见呀!哟,〃她自己倒去〃检阅老侯的阵容,不觉兴奋地叫起来,〃光顾着说话儿,你怎么连自个儿'和'了都〃不知道?〃
〃噢,我'和'了!〃老侯这才发觉自己的牌果然都凑齐了,刚才他嘴里说着买〃卖的事儿,手里瞎打一气,不料瞎猫撞上了死耗子!
侯嫂像赢了天下似的,〃轮流坐庄,该你了!〃
韩太太心烦意乱地把面前的麻将一呼噜都推倒,说:〃老侯,先生临走的时候,〃交给你手里的可是整个家当,你可别让他回来一瞅,奇珍斋改了姓!〃
〃太太!〃老侯听出了这话的分量,打麻将的闲心全没了,〃您把心放在肚子〃里,我老侯活着是奇珍斋的人,死了是奇珍斋的鬼!〃
〃得了,红口白牙的,赌咒发誓地干什么?〃韩太太又把话往回说,〃接着来,〃再打一圈!该谁了?噢,该你了,给你给你!〃
于是又周而复始,直到都困得认不清麻将几是几。
第二天老侯还得到柜上去〃维持〃,姑妈和侯嫂陪着韩太太在家里〃维持〃,混〃合面儿的卷子掏上花椒大料芝麻盐儿,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味儿。老侯晚上回来就带回〃一大堆和玉器买卖无关的新闻:老二西堂存的过去给皇上印家谱用的御制〃榜纸〃,〃让日本人讹走了好几刀,那纸每一张都合四块银元呢,这一家伙老二酉堂亏大发了;〃内一区警署的一个署员上东来顺吃饭,没伺候好,经理被警察抓去打了一顿旧本宪兵〃队到宝文堂搜查抗日的书画,把掌柜的给押起来了。。。。。。这些事儿,让人越听就心里越〃烦,无处排遣,就搓麻将。人需要自己麻醉自己。
后来麻将从家里挪到了柜上。韩太太不放心柜上的买卖,隔三岔五地到柜上去瞅〃瞅,奇珍斋门可罗雀、架上生尘,伙计们实在想不出什么法儿讨老板娘的笑脸儿,就〃陪她打麻将。姑妈和侯嫂自然都不去的,韩太太跟那些小子们又没话说,就邀了张家〃的太太、李家的姑娘、刘家的姨太太,闲着没事儿在账房喝茶嗑瓜子儿打麻将。这都〃是些闲人,爷们或是有公务在身,或是出去张罗买卖,娇妻贵妾们百无聊赖,又没个〃地方花钱去,乐得陪韩太太吆五喝六,听她讲讲韩先生怎么从侦缉队长手里买了那所〃尊贵的宅子,怎么瞅见半夜里从天上掉下来一颗夜明珠,真吧假吧,好似听戏一般,〃也怪有意思。一边儿聊,一边儿打麻将,开头只是解闷儿,不论输赢。后来就有嫌不〃过瘾的,要下注。这注开头也寥寥,后来就渐渐增加,几十几百都打不住。来的都是〃趁钱的主儿,输了赢了都是现钱,硬哗哗的票子摆在桌子上。韩太太又有了主意,不〃让她们揣着票子走,〃您这副银镯子太单薄了点儿,还是翠的是作儿!您这串珠〃子是哪儿买的?瞧这成色,摆在我们柜上都觉得寒碜!〃这些贵妇人于是就感叹韩太〃太的眼界宽、见识广,洗耳恭听她的忠告,该戴什么、插什么、挂什么、别什么,听〃得心里痒痒的,而这些东西又一定是奇珍斋都有的,于是精挑细选各人都有了称心如〃意的首饰,对韩太太千恩万谢,约好了明儿再来,或者还要邀来七大姑八大姨。牌局〃一散,老侯就露出了笑容。韩太太疲惫地长出一口气,数落着老侯和伙计们:〃你们〃呀,怎么学的买卖?还不如我一个妇道人家呢!其实这点儿眼眉前儿的本事不算什〃么,买卖常是在饭桌牌桌上做成的!〃
奇珍斋的买卖本来已经微弱得像个眼看要熄灭的蜡烛头,韩太太竟然能使这火苗〃儿又闪了几闪,兴许能起死回生也说不定。
太阳懒懒地爬上半空,掩在灰??的薄云后面,惨白如月亮。影壁旁边的藤萝架,〃叶已落尽,只剩枯藤横躺竖卧,像一窝冻僵的蛇。
垂华门里出来一群小将,为首的是侯家十二岁的大小子,躬着腰,手脚着地往前〃爬,天星骑在他身上,〃?儿,驾!〃原来是把他当马骑,二小子和愣丫头还有两个小〃的跟在后头乐。耳鬓厮磨的孩子们分不清高低贵贱,骑马的和被骑的都充满了兴致,〃大小子一边学着马跑,还一边摇头晃脑地唱着《颠倒歌》,那词儿好古怪,没有一句〃是真的:
东西街,南北走,
忽听门外人咬狗。
拿起门来开开手,
拾起狗来打砖头,
又被砖头咬了手!
天星听得十分开心,格格地乐:〃你瞎说,砖头还能咬手?〃
大小子又唱:
骑了轿子抬了马,
吹了鼓,打喇叭。。。。。。
〃博雅〃宅的大门突然被擂鼓似地敲响了,这边正玩得高兴,没人答理。那门接〃着响,天星吼道:〃干吗干吗!〃
外边嚷上了:〃是我,快开门哪!〃
大小子住口不唱了:〃噢,是我爸!〃
二小子上前拉开了门闩,老侯风风火火地闯进来。趴在地上的大小子抬起头来,〃呼哧带喘地问:〃爸,您怎么刚走不大会儿就回来了?〃
〃哼,作死吧你!〃老侯瞟了一眼满脸泥汗的儿子,就急急地往里走,〃太太,〃太太!〃
韩太太正在上房里喝茶,听得声音不对头:〃什么事儿?〃
老侯气喘吁吁地跑上台阶,直奔上房:〃太太,柜上出事儿了!〃
〃到底什么事儿?〃韩太太手一哆嗦,茶碗摔成了两半儿!
〃东西。。。。。。丢了!〃
〃什么东西?〃
〃是。。。。。。是那只镶着三克拉蓝宝石的戒指儿!〃
〃啊?!〃韩太太大吃一惊,她记得,柜上的戒指虽然不少,但镶着蓝宝石的只〃有这么一只!〃什么时候丢的?〃
〃不。。。。。。不知道,〃老侯哆哆嗦嗦地说,〃今儿早上发现的,原来搁在尽西头的〃柜子里的,旁边挨着一副碧玺镯子,一只玛瑙鸣心项链坠儿,现在别的东西都在,就〃是那只蓝宝石戒指没有了!〃
〃你查了账了吗?〃
〃查了,存货清册上记着呢,可是门市流水账上没有,卖是肯定没卖出去,我记〃得清清楚楚。。。。。。〃
〃亏你记得清清楚楚!你倒是说呀,东西哪儿去了?〃
上房里这么一嚷嚷,院子里的孩子们就都不敢言声儿了,正忙乎着拆洗棉衣裳的〃姑妈和侯嫂都惶惶地跑过来,听了这话,脸惊得发青!
〃那什么。。。。。。〃侯嫂从后头扯着她男人的衣裳襟儿,〃别这么毛毛糙糙的,那些〃伙汁,你都问过了吗?〃
〃问了,问了!〃老侯不耐烦地甩开老婆,〃都说不知道,要不,我能跑回来问〃太太吗?〃
〃问我?〃韩太太把脸一沉,〃我还得问你呢,你是干吗吃的?这么贵重的东西〃从眼皮子底下飞了,你是聋子、瞎子、傻子?〃
〃是啊,是啊,〃老侯气急败坏地拍着自己的脑袋,〃我糊涂了,疏忽了,这叫〃怎么个话儿说的。。。。。。哎,好像昨儿早起来我扫了一眼,那戒指儿还在呢,晌午。。。。。。晌〃午前儿您不是在那儿打麻将呢嘛。。。。。。〃
〃打麻将怎么着?我还在那儿做买卖了呢!卖的东西,你不是都有账吗?〃
〃那倒是,我查了,昨儿那几位太太买了一只玉香炉、一副碧玉镯子、一挂欧泊〃珠子。。。。。。可就怕保不齐。。。。。。〃
〃什么'保不齐'?人家都是有身份的人,冲我的面子才来的,凭你?连请都请〃不动!人家会借这机会偷东西?你一个爷们家嚼这样的老婆舌,屈赖好人,人家知道〃了能告你!〃
〃我。。。。。。我没这么说呀!〃老侯急得昏了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是怕人多手〃杂。。。。。。〃
〃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韩太太火了,〃我一去就人多手杂了?闹了半天〃你是多嫌我呀?〃
姑妈急急白白地抢上前劝她:〃天星他妈,甭这么咋咋唬唬地,老侯他不能〃够。。。。。。〃
〃他不敢!太太,他不敢!〃侯嫂吓得腿肚子转筋,两手拉着韩太太,〃他决不〃敢。。。。。。〃
〃他怎么不敢啊?这不是指着鼻子说我呢吗?合算这东西是我偷的!〃韩太太嘴〃唇发白,手脚都在哆嗦,〃闹了半天你是上家来抓贼追赃了?〃
老侯吓坏了:〃太太,太太。。。。。。我哪儿有这样的心?东西是您的,奇珍斋是您〃的!〃
〃你还知道啊?〃韩太太挣脱姑妈和侯嫂,伸手点着老侯的脸,〃你眼里还有我〃这个东家啊?奇珍斋还没姓侯啊?前些日子,你绕着弯儿地鼓动我把奇珍斋'倒'出〃去,你当我是傻子,听不出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眼瞅着我不上这个套儿,你又玩〃儿新鲜的,把一盆脏水往我身上泼,指着鼻子说我是贼!姓侯的,你拍拍良心想一〃想,韩子奇待你怎么样?你口口声声说给他当'看家狗',他一走,你这只狗就翻脸〃不认人了,瞅着我们娘儿几个好欺负啊?〃
〃主啊!〃老侯面如死灰,脖筋乱颤,〃太太,我凭着'伊玛尼'起誓。。。。。。〃
〃得了,你还有'伊玛尼'?满嘴的仁义道德,肚子里狼心狗肺!见财起意,你〃太狠了,你!〃
〃太太,您说。。。。。。那戒指儿是。。。。。。是我昧起来了?〃
〃那谁知道?说书唱戏我也不是没听过贼喊捉贼的!〃
老侯急得蹦高儿:〃我是贼?我是贼?〃
侯嫂扑通坐在地下,一把鼻涕一把泪,手拍得砖地啪啪响:〃太太!您这可是屈〃了他呀,他可没把您搁错了地方啊!我们一家七口吃着您、喝着您,他再浑也不能带〃头偷您的东西啊。。。。。。在您这儿住着,戒指儿能往哪儿藏啊。。。。。。〃
〃那谁知道?〃韩太太看他们夫妻俩的那种紧锣密鼓一唱一和的样儿,更觉可〃疑,〃只要有这个心,哪儿不能藏?一只戒指儿又不用车拉船载的!〃
〃您翻!您翻!〃老侯像疯了似的踉踉跄跄往南房跑,把箱子、柜子、包袱、被〃窝都往外扔,〃您翻!您翻!〃
侯家的三个小子两个丫头一直吓得不敢出声儿,这会儿一看炸了窝,哭着叫着去〃拦老侯:〃爸!这是干吗?这是干吗?。。。。。。〃
〃不过了,不过了!〃老侯一边扔,一边直着嗓子嚷,〃姓候的两袖清风,不背〃这样的黑锅!〃
姑妈慌得丢了那一头儿,又来劝这一头儿:〃老侯,不能这么信性儿地闹腾,有〃话慢慢儿地跟太太说,啊?〃
〃说?还说什么呀!我跟着韩先生十几年,不敢说功劳也有苦劳,账目上没出过〃了点儿差错,到头来谁能料到这一步?〃老侯扔掉手里的东西,仰天长叹,〃韩先〃生!老侯没有对不起您的地方!您可别怪我不等您了!〃
〃咳,咳,咳!〃韩太太从里边追出来,〃我可没说辞你!可你要走,我也不留〃你!可一样儿:账,咱得算清楚!〃
〃算吧,算吧!〃老侯嗓子哑哑的,像在渗血,〃戒指儿不管是谁偷的,我赔〃您!该多少钱,给多少钱,我姓侯的人穷志不短!现钱不够,咱落上账,我就是砸锅〃卖铁、当牛做马,这辈子也还您!〃
侯嫂哭天抢地地扑到韩太太跟前:〃太太,您开恩,您可怜可怜我们娘儿几个〃吧!没有您的阴凉儿,我们可怎么活啊!〃
老侯愤愤地端了老婆一脚:〃窝囊废,起来!走,咱走!〃
五个孩子乱成一团,跺着脚:〃不走,我们不走!〃
老半天没人理会的天星泪汪汪地从藤萝架旁边跑到韩太太身边,拉着她的衣襟:妈,不让哥哥姐姐走,我们还玩骑大马呢。。。。。。〃
韩太太抱起天星,脸贴着脸,〃儿啊,妈盼着你长成个顶门立户的男子汉,看谁〃还敢欺负咱们!〃
〃走了!走了!〃老侯哑哑地吼着,不知是招呼他的老婆孩子,还是在向天边的〃韩子奇告别,〃走了。。。。。。〃
姑妈哆哆嗦嗦地拦着老侯:〃不成,哪儿能这么样儿走了呢?说过闹过就算完〃了,店里的买卖还得指着你呢!〃
韩太太冷冷地说:〃大姐,您这是干什么?让他走,没有鸡子儿,咱还做不了槽〃子糕了?〃
老侯终于走了,他把半辈子的积蓄、老婆结婚时候的首饰,都顶了债,并且留给〃韩太太一张未清部分的账单,离开了奇珍斋,一家七口搬出了〃博雅〃宅。韩太太消〃除了心中的隐患,出了一口恶气。当侯嫂向她跪地求饶的时候,当她看着那给天星当〃马骑的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