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达穆斯林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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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达穆斯林的葬礼-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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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观察着对方能不能接受这个数目,并且准备讨价还价。
  没想到对方二话没说,回答得爽快,只有一个字:〃成。〃
  侦缉队长又是一愣,想再抬价,已是不可能了,灵机一动,又补充说:〃可有一条,韩先生!我卖的只是房子,二道门里的那四扇黄杨影壁,可没打在里头,我得搬走!〃
  〃这。。。。。。影壁也是房子的一部分嘛,〃买主儿沉吟着说,〃我买这房,也买这影壁,价钱可以商量。〃
  〃那您就再出两千!〃侦缉队长摸透了对方的心理,自然就不客气了。
  〃成。〃买主儿一言为定,〃您就准备乔迁吧!〃
  买卖说成就成了,侦缉队长没料到会这么快。〃您得等我搬利落了再搬进来,〃他担心买主儿半截儿发觉了他的秘密而变卦,〃您不也得准备准备钱吗?〃
  〃等几天倒是不碍事,您尽可从容,〃买主儿说,〃钱嘛,您现在就可以派人跟我到柜上去取一万,算是订钱吧,余下的两千,等您搬完了,再清账。您以为如何?〃
  侦缉队长简直被惊呆了,谁见过这样的买主儿?他说出个价儿来,人家一个子儿不还嘴,当天就给一万,买卖行里哪儿有过这样的先例?预付三成的订钱就说得过去了!这个人。。。。。。他有多少钱?他是谁啊?
  〃您贵姓?〃慌忙中他又重复了前面已经问过的话。
  〃敝姓韩。〃
  〃请问台甫。。。。。。〃
  〃韩子奇。〃
  〃哎呀!〃侦缉队长听到这个如雷贯耳的名字,不禁惊叫起来,〃您就是奇珍斋的韩老板?久仰,久仰!怪不得。。。。。。〃他并没说出怪不得什么,双方却都心里明白,哈哈一笑,接着说,〃这房子归于您手,真是货卖识家了!〃
  货卖识家,这对于买卖双方都有一种荣誉感。成交之后,皆大欢喜。
  侦缉队长心中窃喜总算把〃玉魔〃的阴魂甩出去了,至于这位韩老板今后怎样备受惊扰.他就不管了;
  韩子奇暗自庆幸终于把这位瘟神侦缉队长请走,他倾心已久的〃博雅〃宅得其所哉。
  不日,房子腾空,〃博雅〃宅便成了奇珍斋主的府第。
  韩子奇的奇珍斋,当时已是名满京华,提起〃奇珍斋〃三字.犹如提起〃同仁堂〃、〃内联?〃、〃瑞蚨祥〃。。。。。。不知道的人,只能怪自己孤陋寡闻了。所不同的是,奇珍斋不是经营丸散膏丹、市匹鞋帽、煎炒爆烤,它的货物,是与衣食住行毫不相干而又引人瞩目的古玩玉器、珠宝钻翠,位于正阳门外大街路西、大栅栏以北的廊房二条。这一带,如果追溯到元大都时期,并不是繁华闹市,那时的米市、面市、鸡鸭市、缎子市、帽子市、铁器市、金银珠宝市都集中在北城。明代以后,商业中心南移到了正阳门内的棋盘街一带。永乐初年,官方在四门建立店铺,称为〃廊房〃,分三等租给客商,资金雄厚的便选为〃廊头〃,廊房头条、二条便是自那时始。到了清代,前门外一带便大大繁盛,超过了前朝,〃京师之精华尽在于此,热闹繁华亦莫过于此〃,店铺林立,摊位满街,四方客商云集,日夜游人如织。所谓〃东贵西富,南城禽鱼花鸟,中城珠玉锦绣〃,这〃珠玉锦绣〃的〃中城〃便是指前门外一带繁华的商业中心。而锦绣之中闪闪发光的珠王,则是集中在廊房头条、二条的古玩玉器行业,那是三百六十行中的奇葩,世间商品中的珍宝,〃金银有价玉无价〃,这是尽人皆知的。先秦的和氏之壁价值十五座城池;南北朝时东昏侯赐给爱妃的一只琥珀钏,价值一百七十万两;元代大德年间的一粒红宝石,价值十四万锭;清代慈禧太后的翡翠西瓜曾估价五百万两。。。。。。与这些相比,奇珍斋老板韩子奇用一万块表大头买一座房子,也就不必令人咂舌了,丢下这一枚石子,并没有试出他的水深水浅!
  韩子奇的奇珍斋,是消逝了的历史的浓缩,是世上珍奇和人间智慧的结晶,是一个引人艳羡、诱人探究的谜。。。。。。
  千年古都,古都千年,也是一部玉的历史。它曾经集中了多少珍宝,养育了多少巧匠,创造了多少奇迹!北海团城承光殿前的〃该山大玉海〃,已见元大都玉器行业的端倪。这件大玉海,原在琼岛广寒殿中,是元世祖忽必烈大宴群臣时的贮酒器,以大块整玉雕成,沉雄博大,气势磅礴,重三千五百斤,可贮酒三十余担,为世所罕见的巨型玉器和艺术珍品,历时十五年雕琢而成,从金至元,跨了两个朝代!明代官府的御用监广召艺人进京,琢玉行业日趋繁荣,到清代雍正、乾隆年间,已达鼎盛,并且进行明确分工,琢玉、碾玉、抛光都有专门的作坊,日夜为皇室官府赶制玩物、饰物和日用品,凡瓶、炉、卤、鼎、觚,首饰、衣饰、车饰、马饰,餐具、酒具等等无所不包,还在如意馆设雕工作,专为玉玺、玉册刻字。清朝末年,内忧外患,玉器行业趋于消沉,至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欧洲、日本经济复苏,对工艺品的需求刺激了北京的玉器生产,形成了自18世纪末叶开始的玉器出口贸易的高潮时期。到了民国初期,北京的珠宝玉石店已有四十余家,琢磨玉石的作坊三十余家,古玩铺百余家,在崇文门外的花市一带和前门外廊房二条、三条、炭儿胡同、羊肉胡同,终日不绝于耳的是〃沙沙〃的磨玉之声,玉器行手工艺人已达六千之余!比较著名的作坊有:崇文门外的宝珍斋、东四牌楼的德宝斋、羊市大街的富润斋、廊房二条的魁星斋,随之又崛起义珍荣、天珍斋、济兴成等等。那时的奇珍斋还在惨淡经营,名声甚微,根本无力跻身于强者之列,只在廊房二条开一个小小的〃连家铺〃,前面两间门脸儿,算是作坊,后头连着几间房屋,全家居住。因为店小,虽有一块由〃玉魔〃老人题字的大匾,却一直没在门前悬挂,除了有生意来往的行里人,一般人只当这里是普通住家。
  其实,当时的奇珍斋主梁亦清.却是一名琢玉高手,瓶炉杯盏、花鸟鱼虫、刀马人物、亭台楼阁、舟车山水,无一不精。寻常一块璞料,他能一眼看穿藏于其中的玉质优劣;剖开之后,因材施料,随形而琢,每每化腐朽为神奇。但梁亦清虽然手艺高强,却秉性木讷,不擅言辞,又无文化,没有本事应付生意场中的交际和争斗倾轧,足不出户,只会埋头做活儿。他的产品,供应各家古玩玉器商店,更通过汇远斋的蒲老板批量远销海外,都卖了好价钱,他却只从订户手中收取预订的价钱,任凭人家靠他的手艺赚钱,也不抱怨,安贫守摊,本小利薄,靠两只手不停地做,维持一家人生计,多年来奇珍斋并无发展。梁亦清年过四十,膝下无子,妻子白氏只给他生了两个女儿。这两个女儿,都随着白氏的模样儿,一个比一个标致,肌肤白润,像是用羊脂玉雕成的,长女名叫君壁,次女名叫冰玉,都是十分贴切的好名字,是梁亦清请那位学富五车又嗜好古玩玉器、住在〃博雅〃宅中的老先生给起的,梁亦清和白氏为喊着方便,平时便呼作〃壁儿〃、〃玉儿〃,视为两颗掌上明珠。壁儿和玉儿相差八岁,小的还在蹒跚学步,大的就已经能帮助白氏持家了,洒扫庭除、铺床叠被、缝缝补补、洗衣做饭,都是一把好手。壁儿还比母亲白氏更胜一筹,天资聪颖,长于心计,家里的内外开支,都比母亲还有数,虽不识字,却全凭心算,安排得井井有条,刚刚十二三岁,就顶替了母亲大半,几乎是梁亦清的小小〃账房〃。有时梁亦清前面的活儿忙不过来,壁儿便打打下手,待客、收款、送货,甚至帮父亲做一些破料、量材等等简单的活儿。梁亦清却从不让她上〃水凳儿〃,一则是因为这琢玉的苦活儿原不是女孩儿干得了的,二则是手艺人向来〃传儿不传女〃,女儿学会了手艺,归根结底是人家的。眼看着奇珍斋后继无人,梁亦清常常不当着壁儿的面向妻子感叹:〃唉,可惜是个女儿,要是个儿子。。。。。。〃
  下半句话就不说了。妻子白氏这时就怀着深深的愧意低下头去,似乎还不甘心:〃为主的慈悯。。。。。。〃相信真主早晚还会赐给她一个儿子,虽然自己已经过了生育年龄。
  梁亦清一家,是笃信真主的穆斯林。在偌大的京城,回回民族的子孙只占人口的极少数,玉器行业当中就更少了,这也许就是梁亦清之所以深居简出、与世无争、以一种与生俱来的防御心理把自己封闭起来的原因吧?
  民国八年,刚刚入夏,廊房二条街口已经响起应时的鲜果、小吃的叫卖声:〃。。。。。。供佛的哎桑葚?!大樱桃?!好蒲子,好艾子,江米儿的、小枣儿的、凉凉儿的大粽子?。。。。。。〃
  壁儿领着玉儿,闻声从奇珍斋出来,就去追卖樱桃的车子。那小小的独轮车上,搁着柳条大笸箩,垫着块蓝布,装满樱桃,旁边摆着一罐清例冽的井水,卖樱桃的汉子一面吆喝〃大樱桃?!〃一面把水洒在珠圆玉润的樱桃上,鲜红的玉珠还镇着水晶似的冰块。这景象,只消看上一眼,清凉鲜美便沁人心脾,不能不买了。壁儿递过去两大枚,卖樱桃的汉子便拿起一只小小的白瓷茶盅,盛起两盅樱桃,倒在绿茸茸的鲜荷叶上。壁儿接过来,却不急于品尝,领着馋馋的玉儿,回了家。
  梁亦清正在埋头做活儿,壁儿在他身后轻轻地喊了声:〃爸,歇会儿,尝尝鲜吧?〃
  梁亦清头也没回,只说;〃那些汉人吃的,可不能买!〃
  〃樱桃,这是樱桃啊,爸,您吃几个解解渴!〃
  梁亦清停下手里的活儿,回过头去看了看,那托在荷叶上的樱桃,像是盛在翠盘里的玛瑙,就说:〃嗯,好看,赶明儿我就照这样做一件儿!〃
  旁边的玉儿早就馋涎欲滴,父亲不动手,却不愿先尝。梁亦清怜爱地笑笑:〃我瞧瞧就成了,你们吃去吧!〃
  两个女儿这才伸出玉笋似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拈起樱桃,送到嘴边,嘬着那甜甜的、酸酸的、凉凉的美味。梁亦清望着那两张玉盘似的面庞,缀着樱桃的鲜红一点,心中又是一幅图画,全身的疲劳就都消除了,转过身去,继续他那艰难而又漫长的琢磨。
  他做活儿的手工磨床,叫做〃水凳儿〃,说来极其简单,只是四条腿支起来的一张〃凳面儿〃,一边装着转轴,带着磨玉用的〃坨子〃??砂轮形状的刀具,一边挖着洼槽,盛着磨玉用的金刚砂,洼槽头上开一小口,下面三角形的支架上托着一只水盆。梁亦清做活儿时坐在一只机凳上,双脚踏动水凳儿下面的踏板,带动凳面儿上的横轴,那坨子便转动起来;他左手托着玉件儿,凑在坨子锋利的边缘琢磨,右手不停地蘸起金刚砂,抹在坨子与玉件儿之间,为了降低摩擦的温度,需要不断加水,〃水凳儿〃之名便由此而来。工具虽然简陋,工艺却十分复杂,一个五件儿,从粗磨到细磨,要不断更换各种型号的陆子,逐渐递进细腻的程度,〃活儿〃形态各异,方圆不一,凸凸凹凹,都靠艺人的手上功夫,操作起来,手忙脚乱,却必须全神贯注,一丝不苟,两只眼睛像被磁石吸住,一颗心像被无形的绳子吊住,以至于连呼吸都极轻极缓极均匀,了无声息,〃沙沙〃的磨玉声掩盖了一切,融汇了一切,他做起活儿来就把人间万事万物统统忘记了。
  这些日子,偏偏北京城很不平静。三千多名学生跑到天安门前集会、游行,要求惩办亲日派官僚交通总长曹汝霖、币制局总裁陆宗舆、驻日本公使章宗祥,放火烧了赵家楼胡同曹汝霖的宅子,还把章宗祥痛打了一顿。前几天〃博雅〃宅的老先生来看玉,慷慨激昂地说起这事,说是中国人去参加巴黎的和平会议,要求取消袁世凯跟外国人签订的〃二十一条〃,收回青岛,堂堂的〃战胜国〃的这个要求却被拒绝,才酿成了学生们〃外争国权,内惩国贼〃的举动。老先生发了一通〃治国无人〃的感慨,梁亦清听得似懂非懂,他只会治玉,哪会治国?也无法安慰老先生,只闷闷地谈了一阵子玉。玉的行情起落,关系到他的身家性命,关系到奇珍斋的存亡。。。。。。
  现在,梁亦清上了水凳儿,便把一切烦恼抛在脑后,心中只有玉了。
  外面忽然有叩门声。
  梁亦清手不停工,吩咐壁儿去开门,反正他知道不管是老主顾上门取活儿或是送款,壁儿都是认得的。
  壁儿打开了外间的大门之后,进来的却是两个陌生人。一老一少,老的年约六十开外,高大魁伟,面如古铜,广额高鼻,一双深陷的眼睛炯炯有神,颌下蓄着一部银白的长须,头上缠着白色的〃泰斯台〃,身穿一件不蓝不灰的!日长衫,赤脚穿一双草鞋;少的是个男童,十多岁的样子,个头儿不高,面色黧黑,眉目清秀,剃光头,穿一身不辨颜色的旧布衫裤,袖口、膝盖打着补钉。这两位陌生客,一副流浪汉的架势,壁儿一愣,不知该怎么打发,〃哦〃了一声,回头说:〃爸,您来!〃
  梁亦清放下活儿,起身走出里间,抬头一看,也觉愕然,这一老一少,他也并不认得。
  这时,那老者朝他微微躬身,右手抚胸,道了一声:〃按赛俩目而来坤!〃
  梁亦清一惊,慌忙答礼,也是右手抚胸,微微躬身:〃吾而来坤闷赛俩目!〃
  他们说的是什么?对于穆斯林来说,这是完全不必翻译的,前者是:〃求真主赐给您安宁!〃后者是:〃求真主也踢安宁给您!〃这是穆斯林见面时的相互祝福,表示具有共同的血统和信仰。这是全世界穆斯林的共同语言,无论他们走到天涯还是海角,都能凭借这熟悉的声音找到自己的同胞。
  当时,一股温暖的电流传遍梁亦清的全身,〃噢,朵斯提,请坐,您请坐!〃赶快招呼客人在外间八仙桌旁的椅子上落座,又吩咐壁儿给客人沏茶。他所说的〃朵斯提〃,其含义也只有和他有着共同信仰的人才明白,那就是〃朋友〃、〃同胞〃、〃兄弟〃,一切穆斯林,四海之内皆兄弟。在中国,信仰伊斯兰教的有包括回族在内的十个民族。回回没有自己的语言文字,他们基本上使用汉语和汉字,但是其中经常夹杂某些不肯割舍的阿拉伯语或波斯语词汇,使〃朵斯提〃们听来无比亲切。
  壁儿捧上两盏盖碗酽茶,两位客人一饮而尽。那老者说:〃行路的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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