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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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政府- 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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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从婆家翻山回村,一不留神,发现白麂子就赫然立在她面前,眼里发出红光,是哭得很伤心的模样——它已经成了一只红眼睛白麂子。
  据说那女人顿时吓得全身都软了:“我们就算无恩,起码也是无仇,你你你不会同我过不去吧?看在我们虎娃的面上你你你也……”
  白麂子前来嗅了嗅她的鞋子。
  “我家那个发瘟的友发,虽说黑了你的十几担瓦,但他没偷过别人的树,没偷过别人的牛,那次在路上捡了一捆电线,事后还是给了人家司机的……”
  白麂子喷了个响鼻,又探头来嗅她手上的布包,把她挤逼到路边,差一点要失身掉下山谷。
  “你千万不能冤枉好人哇,冤家。上次有人偷公路上推土机的油,人家怀疑是他,其实我们晓得是谁偷的,只是不好说。还有那一次,村里少了三袋水泥,人家也又怀疑他,还跑到我家的猪栏房里来看,我们身上长一万张嘴巴也说不清……”说到这里,女人突然火冒三丈,朝白麂子猛击一拳,又气急败坏捡起土块猛扔过去。“你如何瞎了眼?你如何也来墙倒众人推?你这个千刀砍万刀剁的货——”女人大骂,骂得白麂子一惊,似乎明白了什么,又喷了个响鼻,甩甩尾巴,盯了她一眼,扭头向坡下逃走。
  据女人事后说,白麂子挪了挪嘴唇,没有叫。她还看见对方白麂子眼中闪着光亮,是一窝汪汪的泪水。
  山上仍然有很多声音,包括一道道长音,像麂子的叫声,又像红毛狗或者挂角羊的叫声。但猎户们听了以后都没想到白麂子,都信心十足地说,是挂角羊!今年的挂角羊很多,等它们长肥了再去打。
  只有友麻子说,他还听到了白麂子叫。他知道大家都不相信这一说法,但也无可奈何,无法给大家重新安装一个耳朵。需要交代一句的是:他这一年没有死于毒疮,但两年后还是不幸死于肝癌。
  2004年10月
  (注:因某刊编辑疏忽失误,发表于该刊的《白麂子》是未修改稿。这里的修定稿是第一次发表。)
  白麂子
重新生活(后记)
  写小说是重新生活的一种方式。
  小说作者与其他人一样,经历着即用即废的一次性生命。但小说作者与其他人不一样,可以在纸上回头再活一遍,可以让时间停止和倒回,在记忆的任意一个落点让日子重新启动,于是年迈者重历青春,孤独者重历友爱,智巧者重历幼稚,消沉者重历豪迈。
  因为有了小说,过去的时光还可以提速或者缓行,变成回忆者眼里的匆匆掠过或者留连往返;往日的身影和场景还可以微缩或者放大,在回忆者心里忽略不计或者纤毫毕现。从这一点上来说,重新生活也是修改生活和再造生活,是回忆者们不甘于生命的一次性,不甘于人生草图即人生定案的可恶规则,一心违抗命运的草草从事,力图在生活已经结束以后,再造生活的另一种可能,就像拿着已经用过的一张废车票,在始发站再一次混进车厢里始发。
  捏着废车票再一次获准登车旅行,让世界上所有的人生废车票在一个想象的世界里多次生效——这就是小说写作及其阅读的特权。
  收集在这本集子里的,是笔者进入新世纪以来的一些中短篇小说新作,也是笔者在重新生活时不得不多看两眼和多呆一刻的驿地。这里只有一些凡人小事,在这个喧嚣的时代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如果笔者在这里补上一些端详或者一些远眺,添入一些聆听或者一些触摸,作者的第二生命就已经上路。哪怕是一条隐没在大山里的羊肠小路,也可能在这里焕然一新和别有风光,其陌生的光彩和气味让自己吓一大跳。
  小说于我有什么特别重大的意义吗?比方说小说能够果腹和暖身吗?能够取代政治、经济、法律、宗教、哲学以及新闻吗?恐怕不能,恐怕很难。但小说至少能弥补过去的疏忽和盲目,或者说,至少能洞开一种新的过去,使我增收更多惴惴于心的发现,增收一种更加有意义和有趣味的生活。我对此已感激不尽。如果读者们能从中分享到一丝微笑或一声叹息,我更有理由感到心满意足。
  韩少功
  2005年6月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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