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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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政府-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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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哥一阵大笑,笑得弟弟理屈词穷,只好去端茶盅。
  老寅听到门外有脚步声,要老哥去看看是谁来了。老宜探头看了一眼,说没有什么人。
山歌天上来(21)
  “怪了,我明明听到有人走路。”
  “可能是风吹得竹子响吧。”
  老寅不甘心,要老哥再到屋后去看看,到牛栏房那边看看。老哥照办了,回来以后还是说没有什么人。
  他有些奇怪:未必是这个耳朵闹鬼?正在这时,毒疮痛起来了,他的五官缩成一撮,咬牙切齿地呻吟一阵,身子一软,轻轻地吁出一口气,又昏昏睡去。这一睡,便是他体温的最后消退。他蜷缩着身子,走得非常平静,甚至有点轻松和愉快,笑眯眯的眼睛一直盯着墙上一个虫眼。儿子侄儿来叫他,老哥老嫂来叫他,他都不答应,只是满心欢喜地紧紧盯住虫眼,像盯住棋盘上最后一个棋子,盯住世界最后的一个出口——虫眼那边也许有另一个美妙的开始?也许有一片霞光万道的五彩天地?山里人说,很多动物也是这样,一旦知道大限已到,没有什么悲寂,没有什么惊慌,只是悄悄地去寻找最隐秘的角落,顶多留给我们一个飘忽远去的背影。我们从来找不到它们的尸体,从来不知道它们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走完最后一步,不知道它们何以懂得珍惜世间的整洁。有人说,它们掩藏自己,是怕猛兽吃掉尸体。其实,死都死了,尸体怎么打发不都一样?不,它们只是珍惜着世间的整洁。
  老寅的消息传开以后,乡亲们忘记了他借钱不还或者臭气冲天的一类劣迹,都变得胸怀宽大,感到有些惋惜。县里一位退休的供销社主任,自称以前是老寅的同学和崇拜者,听说老寅没去省城治病,对他的亲属还深为不满。作为一种补偿,他发动诗友写了好些古体悼亡诗,还决心把丧事办热闹些,请出县剧团的哭丧队,大张旗鼓地来到边山峒。同样是出于他的热心张罗,人们还凑钱去订制了一些特别的冥物。一个特大的纸饭碗,有桌子般大小。一个特大的纸辣椒,要两个人才抬得动。一双特大的纸鞋子,每只都像条小船。还有一对特大的纸眼球,像两个溜溜转的大灯笼……据说扎匠为了扎出这些大家伙,光是做糨糊的面粉就用了两袋,牛皮纸也用了几担。到后来,它们中的有几样大得无法挤进院门,人们只好七手八脚,搬梯子搭桌子,把它们从院墙上递进去,再搬入灵堂。不用说,人们送来这些冥物当然是有讲究的,有说头的,只是外人不大明白,也不容易问出个结果。
  在吓人的大饭碗大辣椒大鞋子大眼球面前,丧礼成了小人国里的动静。死者患病多时,身体已经有些萎缩,换上了一套新的西装以后,衣服显得太大,是一个套在小学生身上的成人装。过于卖力的化妆师在他脸上抹上了浓重的胭脂和口红,使他双颊艳若晚霞,嘴唇红似鲜花,满脸泛着油光,活脱脱就是一个大耳朵娃在水晶棺材里粉墨登场。当然,你也可以将他看作一个最尊贵和最显赫的英雄,红光满面雄姿英发正在检阅台的防弹玻璃后面接受千万民众致敬——只是眼下没有凯旋仪式,他的面前只有两道山梁之间无限高空中的几颗疏星。
  在那一刻,他两个嘴角似乎微微往上扯,僵住一个人们熟悉的微笑。
  让我再看你一眼
  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让我再看你一眼
  把你永远记在心间
  …………
  喇叭里播出了耳熟的流行歌,作为剧团安排的例行程序,这是第一道工作——催哭,铺垫情绪一般都很有效。随着导演的一个响指,音乐被音响师调弱,一男一女以手帕掩面,一道惊心的颤栗从天而降,便是演员领哭的开始,其目的,无非是力图把有些人欲流未流的泪水再狠狠推一把,把有些人欲空未空的心胸再狠狠地掏一把。导演比较满意,看到两个孝子已经哭了,死者的亲属们也哭了,还有各路吊客都面容瓦解,抽泣之声四起,悼亡的情绪高峰即将到来。导演向乐队一举手,喇叭里的哀乐按部就班地轰然加强,鼓号之声大作,形成新一波冲击,于是满世界的沉痛都砸了过来,满世界的悲怆都压了过来,在场的人都被打入了天昏地暗的痛感。
  该芹姐出场了。她刚才一直躲在同事的后面,好像对这种场面有一种从来没有的恐慌。她甚至一度想逃走,但被同事拉了回来。眼下,她终于走到灵堂前,看着前面棺材里那个浓妆艳抹的大耳朵娃,出人意料地跪了下去,重重三叩头。她揪住了胸口,但没有哭;撩起了手帕,在空口划了一道弧线,还是没有哭。最后,她用手帕捂住了嘴,一头向夜色撞过去,大家以为她会哭了,结果还是没有动静。
  她好容易挤出一声长嚎,但声音又直又干,而且沙哑,大家一听都觉得不对味,与她平日的婉转浩荡大不一样。她的眼窝子干枯,完全没有泪的迹象。只是全身在哆嗦,不知是怎么回事。她的双手无法自制地抖动,连一条手帕也抓不住,一个话筒也接不住,两手使劲地互相搓揉,互相掐,直到掐破了皮,流出了血。
  “你的手是一只死人的手,这么冷啊?”一位同事走上前去大为惊疑。
  “我冷。”
  “我给你加一件衣。”
  “还是冷。”
  “再加件棉衣吧。”
  “我……喘不上……气来了。”
  “你一定是病了,今天不要上了。”同事转过头对导演说,“芹姐病了,换人吧,换人吧。”
  “怎么搞的?”导演皱皱眉头,赶快叫另一个演员顶上。
山歌天上来(22)
  芹姐躲入了厚厚的棉大衣,由一位同事扶着,偏偏倒倒地退到大灯照不到的偏僻角落。她今天太让人们失望,也让自己沮丧和害怕。从她一丝不乱的发型来看,从她一套黑色衣裙最为准确的剪裁来看,从她精心搭配的披肩、耳环、手链以及皮鞋来看,她今天一心冷艳逼人,有一次最隆重最激情的出场,将是万籁俱寂时的一道惊弦,无前无后,若有若无,使任何人都屏住呼吸,害怕被这道琴声割伤。但她眼下一只手缠着纱布,搂着个临时借来的热水袋,大概刚喝了两口酒,喷出了混浊的酒气,成了棉大衣下面一只哆嗦不已的猫。她的指头还在不断敲击膝头,没法停下来,像拍发一个长长的电报。
  事后,一个主事的妇人来给演员们发红包,看了她一眼,把这个电报员跳过去了,红包发给了她身边的人。
  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
  伟大的祖国,该有多么美,
  天也新,地也新,春光更明媚……
  到点了,导演安排结束音乐,一般来说,还是安排那种流行歌,而且是较为欢快豪迈的那种,以便人们收哭,从丧礼的悲痛中走出来。亲属和吊客们果然干了泪,甚至有了说笑,一部分支起了桌子,准备打麻将扯扑克守夜,另一部分走出老宜家的院子,跨上了摩托,钻入了拖拉机或者汽车,一时车灯纷纷打开,发动机纷纷震响,浓浓的尾气味道中,他们准备驶入以后忙碌的日子。
  临上车以前,芹姐拿到了一个Y型音叉,据说是死者托人交给她的遗物。她还拿到一纸药方——医生也是赶来吊唁的客人,是县城里的一位老大夫,给剧团里的很多人都看过病。他摸了摸她的脉,说她没有什么大病,可能只是一种职业现象,原因很简单,假哭太多以后,真哭就很难了。医生还说,你想想,好些动物也不会哭,要有所表情,只能摇尾巴、垂脑袋、狂跑乱跳、四处抓挠什么的。从今往后,你心里一苦,可能就会出现这种阵发性的哆嗦。
  这种病对身体倒没有多大的危害,用不着太担心,休息一阵就会好的。大夫只是开了一点维生素和安神丸之类的药。
  她呆呆地收下了药方,神思恍惚地说:“不会毒死我吧?”
  一个同事推推她:“要死了,你怎么说的?”
  她眨眨眼:“我说什么了?”
  “人家好心给你看病开方,你狗咬吕洞宾啊?”
  “哦,该死,一张狗嘴,总是给我乱说。你说得对,不会是毒药。我的意思,我本来的意思,是说啊,这个庆祝会害死人。”
  她瞪大眼睛,脸色大变,意识到自己再一次说错,把追悼会居然说成了那个会。但她没法刹住车,还是滑溜溜直统统不可收拾地一错到底。庆祝会!完了。庆祝会!说完了。说完了就怎么也吞不回去了。她和同事都不知该怎么办。她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觉得它已经再一次混乱如麻。
  2004年5月
  山歌天上来
白麂子(1)
  季窑匠是个单身汉,撬着个布包来到这个村子,已经好些年头。他烧出一窑窑青砖黑瓦又结实又匀整,价格总是比别人的便宜,发货时又不计小数,三十五十顺手相送。碰到什么人急难之下开口来借钱,只要他手上有,他从来不说二话,你借八角他甚至还掏一块,有时热情得结结巴巴,恨不得把口袋底子一同翻给你。
  有一天,他灰头土脸地下了工,去湖边洗澡洗衣,一去就没有回头,只留下岸上的衣衫和草帽,第二天被看牛的娃崽发现了,提在手里捡了回来。村里的人大惊失色。一些后生赶紧扛着桨去放船,到他下水的地方寻找和打捞,忙了约摸两个时辰,一篙子终于戳到水下一个沉重的东西。两个后生喝下酒,壮了胆子,潜下水去一摸,果然捞出了一张歪张着的嘴巴以及整个泡得又白又肿的人尸。他的四肢都缠了水草和渔网——看来是不幸游错了方向,被一张捕鱼的拦网缠死在水中。
  村民们唏嘘了一阵,各出一把力,挖了个土坑,把他草草下葬了,包括把他歪张的嘴巴又揉又捶又扳又敲,好容易才使它勉强合拢。有人说他是个“祛师”,意思是说他是个法师,虽然只是业余水平,但既然懂点看水碗、剪纸符、收魂驱魔一类小巫术,还是有点别出一格。照老规矩,得让他眼蒙布条入殓,或者让他入土时脸面朝下,以免他死后还能东看西看,眼睛像探照灯一样乱射,搅得村里不清静。但大家念他多年来的义道,情面多少有点抹不开,含含糊糊一阵以后,把防范措施稍稍放宽,只是在坟穴里熏了一把烟,再垫了一担石灰,有点消毒灭虫的意思,好像他是一个虫蛹,有石灰管着,就不会变蛾子飞出坟墓了。根据村里李长子的提议,大家还凑钱买来一丈白布,把他裹了个一身清白和一尘不染。
  丧事毕,主丧的李长子看纸钱灰屑在秋风中飞远,重咳一声,郑重发话,说季窑匠虽然上无老下无小,但他还有一个姐姐在石门镇打豆腐,有人在那里看见过的。你们知道吗?
  大家说,是的是的。
  李长子说,你们谁借了他的钱,赶紧还回来,一起给他姐姐捎过去,也算是活人不欠死人账,阴阳有界两相安。你们明白吗?
  大家久久没有吭声。
  李长子对沉默有点生气,忍不住点下名来:“辉矮子,你堂客上次肚子里长瘤子,住医院两个月,未必没找季窑匠借钱?”
  辉矮子笼着袖子往人后缩:“借是借过一点的,不过……我那堂客早还了吧?好像是早还了的。我……这得去问问她。”
  李长子又把目光投向另一个:“友麻子,你前年做了五间大屋,都是在窑里挑的瓦,瓦钱都同他结清了账?”
  友麻子还未说话就红了脸,但出言理直气壮:“你不说结账还好,说起这事来……唉,不说了。”
  “有什么话说不得?”
  “他还倒欠我一千皮瓦哩。现在他眼一闭,脚一伸,我找哪个去要?该我倒血楣。不是看他死得可怜,我还真要到石门镇去走一遭。”
  “嘿,你还有灯亮照人家?今天太阳是从哪边出来的?”李长子看看天,表示对这话根本不相信。
  “我要是有半句假话,等下就被雷公劈死在茅坑里!”
  李长子手中没有证据,没法往下说,只得再次重咳一声,耐心地等待。他发现眼前好些人都目无定珠,吞吞吐吐,东张西望,抓腮挠耳,虽然身子还马马虎虎地在场,但心里着了火,已经无法安坐,如果不是被他的目光紧紧粘住,肯定就会像苍蝇轰的一下四处逃散。最后,只有茂爹出面认了一笔账,说他两年前借过季窑匠八角钱,季窑匠恐怕是已经忘了。他还说明天就去卖鸡蛋还账。
  李长子叹了一口气,说人生在世,只有两块金字招牌,一个是仁,一个是义。你们还不还钱,我管不了。你们借没借钱,我也不知道。但你们最好是把脔心放在胸口里,端端正正放好,就行了。
  大家都说,当然,当然是这理。
  时间一晃过了十来年。这些年里村里发生了一些事情,有人出生了,有人去世了,有的家兴旺了,有的家败落了,倒也正常。随着市场经济越闹越爆,这些年风气不如从前,有人偷牛,有人偷树,有人连电线也割一断去卖废铜,甚至把自己的亲爹亲娘屋外赶,也不能算不正常——这些就不说了。惟独有点让人奇怪的是,这些年村子里老是出病人,而且很多人一病就说昏话,说话的声音和口气都像某个人,准确地说,像当年的季窑匠。比如辉矮子家的那个二毛他,还只有六岁,说昏话时居然有了成人昏浊浊的喉音,半夜里大喊:“坯泥还没踩熟,坯泥还没踩熟!”他一个娃娃晓得什么坯泥不坯泥呢?或者喊:“拿弓线来,拿弓线来!”自从有了山外那些便宜和结实的机制砖瓦以后,村里的两口窑早已废弃,坯桶、荡板、弓线这一类窑匠工具完全绝迹,一般的少年见都没有见过,他一个六岁小儿如何喊得出这等名称?满姨子打老远来看他,还没走进院门,这小把戏就在帐子里嘟哝一声:“满姨子来了。”这更是奇怪,隔着两堵墙,他如何看得见大门外是什么人?
  到最后,他高烧不退,还惊恐万状地撕蚊帐,撕成一片片一缕缕的以后,塞到嘴里去嚼,人家拦也拦不住。邻居照例往因果报应那一面想:想当年季窑匠缠死在渔网中的——莫非是他阴魂附体,眼下把蚊帐当成渔网,一看就怒气冲冲要除之而后快?
白麂子(2)
  这样一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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