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拳法颇得华山派的精要,力敌三名高手,虽然脱身不得,一时也还不致落败。何铁手一声呼哨,五毒教人众齐向两人围来。袁承志东一窜,西一晃,缠住哑巴的两人一个下颚脱落,一个臂上脱臼,另一个一呆,被哑巴劈面一拳打在鼻梁之上,鲜血直流。哑巴打发了性,还要追打,袁承志拉住他手臂,拖到墙边,叫道:“大家快走,我来应付。”胡桂南当即游上高墙,将一行人众接应上去。袁承志在墙下来回游走,又打倒了十多个敌人,向何铁手拱手道:“教主姑娘,再见了!”哈哈长笑,背脊贴在墙上,倏忽间游到墙顶。
老乞婆何红药大叫一声,五枚钢套向他上中下三路打去,心想他身在墙上,必然难于闪避。袁承志左袖一挥,五枚钢套倒转,反向五毒教教众打来。何红药见了这一手反挥暗器的功夫,大叫:“你是金蛇郎君的弟子么?”语音中竟似要哭出来一般。
袁承志一怔,心想:“她跟金蛇郎君必有极深渊源。”念头转得快,身法更快,未及张口回答,早已翻出墙外。这时哑巴等人已奔到第四层黄墙之下,只听得红墙上轧轧声响,露出数尺空隙,袁承志身子如箭离弦,直扑到门口,双拳挥出,将首先冲出的两名教徒锤进门内。两人几个筋斗,直跌进去。
余人一时不敢再行攻出。
潘秀达一声号令,四名教众举起喷筒,四股毒汁猛向袁承志脸上喷来。袁承志只感腥臭扑鼻,暗叫不妙,一提气,倒退丈余,毒汁发射不远,溅在地下,犹如墨泼烟熏一般。
那黄墙比红墙已低了三尺,袁承志纵身高跃,手攀墙头,在空中打了一个圈子,翻过墙头去了,姿势美妙之极。何铁手望见,不禁喝了一声彩。外面三道墙一重低过一重,已可一纵而过。片刻间众人到了最后一重黑墙之外。袁承志见静悄悄的无人追出,却也不敢停留,把青青负在背上,和众人疾奔进城。
将到住宅时,袁承志忽觉头颈中痒痒的一阵吹着热气,回头一望,青青噗哧一笑。袁承志知她并无大碍,心下宽慰,进宅后忙取出冰蟾,给铁罗汉治伤。余人虽未中毒,但激斗之下,都吸入了毒气,均感头晕胸塞,也分别以冰蟾驱毒。青青足上被何铁手打了一环,雪白的皮肤全成淤黑,高高肿起。
折腾了半日,袁承志才向单铁生问起五毒教的来历。单铁生道:“五毒教教徒足迹不出云贵两广,从来不到北方,不过恶名远播,武林中人提到五毒教时,无不谈虎色变,从来不敢招惹。他们怎么会住在诚王爷的别府里,当真令人猜想不透。”
程青竹一旁在静听他们刚才恶斗的经过,皱眉不语,这时忽然插口道:“袁相公,仙都派的黄木道人,听说就是死在五毒教的手里的?”袁承志道:“有人见到么?”程青竹道:“要是有人见到,只怕这人也已难逃五毒教的毒手。江湖上许多人都说,黄木道人死得很惨。仙都派后来大举到云南去寻仇,却又一无结果,也真是古怪得紧。”
沙天广道:“程兄,那老乞婆果然狠毒,只可惜我们虽然见到了,却不能为你报仇雪恨。”程青竹道:“我跟五毒教从无瓜葛,不知他何以找上了我,真是莫名其妙。”各人纷纷猜测。忽然一名家丁进来禀报:“有一位姓焦的姑娘要见袁相公。”
青青秀眉一蹙,说道:“她来干甚么?”袁承志道:“请她进来吧!”家丁答应着出去,过不多时,领着焦宛儿进来。
她一走进厅,跪在袁承志面前拜倒,伏地大哭。袁承志见她一身缟素,心知不妙,忙跪下还礼,道:“焦姑娘快请起,令尊他老人家好么?”焦宛儿哭道:“爹爹……给……给闵子华那奸贼害死啦。”袁承志吃了一惊,站起身来,问道:“他……他老人家怎会遭难?”
焦宛儿从身上拿出一个布包,放在桌上,打了开来,露出一柄精光耀眼的匕首,刃身上还残留着乌黑的血迹。袁承志连着布包捧起匕首,见刀柄上用金丝镶着“仙都门下子字辈弟子闵子华收执”几个字,显是仙都派师尊赐给弟子的利器。
焦宛儿哭道:“那天在泰山聚会之后,我跟着爹爹一起回家,在徐州府客店里住宿。第二日爹爹睡到辰时过了,还不起来,我去叫他,哪知……哪知……他胸口插了这把刀……袁相公,请你作主!”说罢嚎啕大哭。
青青本来对她颇有疑忌之意,这时见她哭得犹如梨花带雨,娇楚可怜,心中难过,把她拉在身边,摸出手帕给她拭泪,对袁承志道:“大哥,那姓闵的已答应揭过这个梁子,怎么又卑鄙行刺?咱们可不能善罢干休!”
袁承志胸中酸楚难言,想起焦公礼的慷慨重义,不禁流下泪来,隔了一阵,问道:“焦姑娘,后来你见过那姓闵的么?”
焦宛儿哽咽道:“我……我……见过他两次,我们一路追赶,昨天晚上追到了北京。”青青叫道:“好啊,他在北京,咱们这就去找他。妹妹你放心,大伙儿一定给你报仇。”程青竹、沙天广等早已得知袁承志在南京为焦闵两家解仇的经过,这时听得闵子华如此不守江湖道义,都是愤慨异常。沙天广道:“闵子华是甚么东西,沙某倒要斗他一斗。”
焦宛儿向众人盈盈拜了下去,凄然道:“要请众位伯伯叔叔主持公道。”
程青竹一拍桌子,喝道:“闵子华在哪里?仙都派虽然人多势众,老程可不怕他。”
焦宛儿道:“爹爹逝世后,我跟几位师哥给他老人家收殓,灵柩寄存在徐州广武镖局。一面搜寻闵子华的下落。总是爹爹英灵佑护,没几天河南的朋友就传来讯息,说有人见到那姓闵的奸贼从河南北上。金龙帮内外香堂众香主、各路水陆码头的舵主,一路路分批兜截,曾交过两次手,都给他滑溜逃脱了。侄女儿不中用,还给那奸贼刺了一剑。”
袁承志见她左肩微高,知道衣里包着绷带,想来她为父报仇,必定奋不顾身,可是说到武功,自是不及仙都好手闵子华了。
焦宛儿又道:“昨天我们追到北京,已查明了那奸贼的落脚所在。”青青急道:“在哪里?咱们快去,莫给他溜了。”焦宛儿道:“他住在西城傅家胡同,我们帮里已有一百多人守在附近。”袁承志微微点头,心想:“她年纪虽小,却是精明干练。这次金龙帮倾巢而出,那是非杀闵子华不可的了。”焦宛儿又道:“刚才我在大街上,遇着一位泰山大会中见过面的朋友,才知袁相公跟各位住在这里。”
沙天广大拇指一翘,说道:“焦姑娘,你做事周到,闵子华已在你们掌握之中,你还是来请盟主主持公道,好让江湖上朋友们都说一句‘闵子华该杀’,好!”
袁承志问道:“预备几时动手?”焦宛儿道:“今晚二更。”
她把匕首包回布包。青青道:“妹子,待会你还是用这匕首刺死他?”焦宛儿点了点头。
袁承志想起焦公礼一生仗义,到头来却死于非命,自己虽已尽力,终究还是不能救得他性命,为德不卒,心下颇为歉咎,又想仙都派与金龙帮此后势必怨怨相报,纠缠不清,不知如何了结?闵子华暗中伤人,理应遭报,但这事要做得让仙都派口服心服,方无后患。
各人用过晚饭,休息一阵,袁承志带同程青竹、沙天广、哑巴、胡桂南、洪胜海五人,随着焦宛儿往傅家胡同而去。青青、铁罗汉两人受伤,不能同行,单铁生自行回家养伤。青青连连叹气,咒骂何铁手这妖女害得她动弹不得。
注:袁崇焕有一个朋友邝湛若,广东名士,曾游瑶山,为瑶女掌兵权者云氏作记室,作有《赤雅》一书,其中“僮妇畜蛊”一节云:“五月五日,聚虫豸之毒者,并置器内,自相吞食,最后独存者曰蛊。有蛇蛊、蜥蜴蛊、蜣螂蛊。”
第十六回 石冈凝冷月 铁手拂晓风
众人来到胡同外十余丈处,焦公礼的几名弟子已迎了上来,说闵子华和他师弟洞玄道人在屋里说话。众人见袁承志出手相助,欣慰已极,精神大振。
焦宛儿问袁承志道:“袁相公,可以动手了么?”袁承志道:“叫大伙守在外面,咱们几个人先去一探。”焦宛儿道:“好!”低声对众帮友吩咐几句,和袁承志等跃进墙去。焦宛儿轻功较差,落地时脚下微微一响,屋中灯火忽地熄灭。焦宛儿知道仇人已经发觉,不能再探到甚么,轻轻一声呼哨,突然四周屋顶到处都探出头来。焦宛儿叫道:“姓闵的,出来瞧瞧,是谁来啦!”屋中人默不作声。焦宛儿道:“点了火把进去!”
金龙帮四名帮友取出火折,点着带来的火把,昂首而入,旁边四名帮友执刀卫护。突然啪啪啪数声,四根火把打灭了三根,两条黑影从众人头顶飞了出来。金龙帮帮众一涌而上,乒乒乓乓的打了起来。各人四下围住,火把越点越多,将一个大院子照耀得如同白昼。
闵子华和洞玄道人知道已落重围,两人背靠背的拚力死战,转瞬间把金龙帮帮众刺伤了六七人。伤者一退下,立即有人补上。
再斗一阵,闵子华和洞玄又伤了三四人,但洞玄左臂也已受伤。他剑交右手,猛扑力战。两仪剑法本是他使左手剑,闵子华使右手剑,两人左右呼应,回环攻守。现下两柄都是右手剑,威力立减。片刻之间,洞玄与闵子华身上又各受了几处伤。
袁承志在旁观战,心想:“一命还一命,杀闵子华一人已经够了,不必让洞玄也陪在这里。”眼见两人便要丧命当地,踊身跳入圈子,登时金光闪动,呛啷啷一阵乱响,不但洞玄与闵子华手中长剑被金蛇剑削断,金龙帮诸人的兵刃也有七八柄断头折身。
众人出其不意,都是大吃一惊,向后跃开。
袁承志自得金蛇剑以来,除了以之削断西洋军官雷蒙的长剑之外,从未仗剑与人正式交手,不意此剑竟有如斯威力,连自己也是一呆,心想这都是各人趁手的兵器,自己不过要双方罢手停斗,不料竟削坏了多件兵刃,心下好生不安。
这时闵子华和洞玄全身血迹斑斑,见袁承志到来,更知无幸。洞玄把断剑往地下一掷,惨笑道:“我师兄弟不知何事得罪了阁下,如此苦苦相逼?”翻手从腰间摸出一柄匕首,猛往自己胸膛上插去。袁承志左掌如风,在他胸前轻轻一推,右手已拿住他手腕,夹手夺过匕首,火光下一看,见匕首和闵子华刺死焦公礼那一柄全然相同,柄上刻着“仙都门下子字辈弟子洞玄收执”一行字。
洞玄铁青了脸,喝道:“好汉子可杀不可辱。我学艺不精,不是你对手,死给你看便了。快把匕首还我!”袁承志怕他又要自杀,将匕首往腰里一插,正色道:“待得一切料理清楚,自然还你。”洞玄大怒,叫道:“你要杀就杀,不能如此欺人!”
说着劈面一拳。袁承志退后一步避开,愕然道:“在下何敢相欺?”洞玄凛然道:“这把匕首是本派师尊所赐,宁教性命不在,也不能落入旁人手中。”袁承志一楞,疑云大起,心想这匕首既然如此要紧,闵子华怎能于刺杀焦公礼后仍留在他身上,却不取回?当下将匕首双手奉还,说道:“在下有一事不明,要请教道长。”洞玄接过匕首,听他说得客气,便道:“请说。”
袁承志转过身来,对焦宛儿道:“焦姑娘,那布包给我。”
焦宛儿递过布包,手握双刀,紧紧监视闵子华。袁承志打开布包,露出匕首。闵子华和洞玄齐声惊呼。金龙帮帮众眼见凶器,想起老帮主惨死,目眦欲裂,各人逼近数步。
闵子华颤声道:“这……这……这是我的匕首呀?你从哪里得来?”伸手来取。袁承志手一缩。焦宛儿单刀挥出,往闵子华手臂砍落。闵子华疾忙缩手,这刀便没砍中。焦宛儿待要追击,袁承志伸手拦住,说道:“先问清楚了。”焦宛儿停刀不砍,流下两行泪来。
闵子华怒道:“当日我们在南京言明,双方解仇释怨。金龙帮为甚么不顾信义,接连几次前来伤我?你叫焦公礼出来。
咱们三对六面,说个明白。姓闵的到底哪一点上道理亏了……”他话未说完,金龙帮帮众早已纷纷怒喝:“我们帮主给你害死了,你这奸贼还来假撇清!”闵子华和洞玄都大吃一惊,齐声道:“甚么?焦公礼死了?”
袁承志见二人惊讶神色,不似作伪,心想:“或许内中另有别情。”问道:“你真的不知?”闵子华道:“我把房子输了给你,没面目再在江湖上混,便上开封府去,要跟掌门大师兄水云道长商量,哪知师兄没会到,途中却不明不白的跟金龙帮打了两场。焦公礼好端端的,又怎么会死?”焦宛儿听他这么说,也瞧出情形有点不对,硬咽道:“我爹爹……是给……给人用这把匕首害死的……就算不是你,也总是你的朋友。”
闵子华恍然大悟,道:“嗯,嗯,这就是了。”焦宛儿喝道:“甚么这就是了?”闵子华要待分辩,一时拙于言辞,却又说不明白。金龙帮众人只道他心虚,声势汹汹的又要操刀上前。
洞玄道人接过闵子华手中半截断剑,掷在地下,凛然道:“各位既然要让焦帮主的大仇永远不能得报,让真凶奸人在一旁暗中冷笑,我师兄弟饶上这两条性命,又算甚么?”挺起胸膛,束手就戮。众人见他如此,面面相觑,一时倒拿不定主意。
袁承志道:“这样说来,焦帮主不是闵兄杀的?”闵子华道:“姓闵的出于仙都门下,也还知道江湖上信义为先。我既已输给你,又知有奸人从中挑拨,怎会再到南京寻仇?”
袁承志道:“焦帮主不是在南京被害的。”闵子华奇道:“在哪里?”袁承志道:“徐州。”洞玄道:“我师兄弟有十多年没到徐州啦。除非我们会放飞剑,千里外取人首级。”袁承志道:“此话当真?”洞玄伸手一拍自己项颈,说道:“杀头也不怕,何必说假话?”
焦宛儿道:“那么这柄匕首从何而来?”洞玄道:“我这时说出真相,只怕各位还不相信。现下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一看就知。”闵子华急道:“师弟,那不能去。”洞玄道:“口说无凭,须有实据。焦帮主为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