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毯时未寒- 第1部分

　　　
　1　　如果你恰好来到了一八七三年的夏天；如果你恰好在风景绝佳的特林斯山脉下维歌小镇开了一家诊所；如果你还恰好年轻、高大、英俊、并且还有着令人尊敬的职业和与其职业相符的良好风度……那么，你一定会很满足而快乐。　
　　喀尔先生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对生活充满热情、很时髦地喜爱着自然科学、后花园里种着许多藤蔓植物、门后放着优质的钓鱼杆、壁炉里总是像地中海的春天一样温暖、冰箱里随时为客人们准备着清凉可口的法国香槟……当然，你也可以选择最正宗的、热气腾腾的巴西咖啡，无论它是否刚刚才从南美开来的巨轮上运来，还未在主人的收藏柜中站稳脚跟。　
　　　
　　小镇的人口并不多。在喀尔先生的那个时代，人们热衷于精神上的享受更甚于在物质上无休止的索取，优雅而平淡的生活比美食与暴力更乐于为大众接受，因此当今社会为了得到种种欲望而产生的诸如疯牛、爱滋、非典等疾病也还没有成为时尚。　
　　如果一定要找出一种人们的通病，那就是百无聊赖式的悠闲。音乐、雪茄和松子酒成为治疗中最常见的灵丹妙药。为此同时发生的副作用是：散播小道消息也成为打发时光的最好方式。　
　　当然，这并不会使喀尔先生的工作稍有轻松，因为小镇上善良而快乐的人们总是把精神忧郁也当做了传染性极强的瘟疫，不定时地来找喀尔先生消消毒。而人们也有理由的相信：在这些不厌其烦的治疗过程中，喀尔先生也毫无疑问地得到了他三十年人生中的最大乐趣。　
　　　
　　不过，在这样一个因为炎热而几乎要将人蒸发的夏日午后，显然人们以为呆在家里会比去诊所喝一杯消暑药水应该有效得多。　
　　于是，在来到维歌小镇的第二个年头，喀尔先生第一次因为无所事事也被传染了百无聊赖的通病。　
　　你一定会以为，一向忙忙碌碌的喀尔先生得到了一个下午的假期，肯定会在心里觉得十分欣慰。可要知道，在他求之不得的一个下午的空闲里，实在是应该跟一位漂亮的小姐待在一起，而不是和一屋子的阿斯匹林打交道。　
　　这个时候总是最容易让思想沉浸在对往事的追想中。喀尔先生也毫无例外地想到了他不长的人生中被自己爱过的和爱过自己的女人们，随之将其引伸为对自己人生的思索。当然，对于这种心灵的探索，我们有理由相信靠镇静剂和香槟酒是不能从哲学上得出深刻结论的。尽管这两种东西一直被认为是解决思想短路的最好药方。　
　　在此应该纠正一个错觉：虽然喀尔先生受过良好的教育，并且有着高贵、正直、善良、谦虚等等为人所津津乐道的品质，但他当然不是天使，只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平凡人。　
　　所以在回忆的过程中他也会不由自主地陷入到一种伤感的情绪中，并且不无沮丧地发现，他所受过的良好的高等教育并不能使他走出这种意外的困境。　
　　在这种情况下，路德先生的来访无疑是帮了喀尔先生一个大忙。虽然喀尔并不是很喜欢那种常年奔走于城镇之间唯利是图的商人，但路德先生无疑是个例外，先且不说他是一个容易感情用事、富于同情心的胖家伙，单是他各种游历与见闻就足可以打发一大段的无聊时光。　
　　　
　　“亲爱的喀尔，下午好。你气色很不错呢，看来人们说得没错，小镇清新的空气确实有助于健康……”　
　　喀尔先生没好气地耸耸肩，对路德能做出这样的判断表达了自己的遗憾：“路德，你这个冷酷无情的家伙，当你的钱包逐渐赶上你的体重时，你的观察力已快要退化为原始人了。”　
　　白白胖胖的路德先生似乎生气了，一屁股扎在椅子上，就像一大堆吸足了水的棉花，屋内的温度似乎又高了：“瞧你生这么大的气。因为我们的友情，所以你加在我身上的羞辱我愿意完全忘掉。你需要我给你借钱么，我可以不要一个子的利息……”　
　　喀尔与路德互相看了半天，哈哈大笑起来。他们并非是刻薄的人，这不过是他们二人互相表示友谊的开场白。　
　　　
　　“喀尔，我知道你是一个乐于助人的家伙，所以我才特意来找你。”喝下一杯咖啡后，路德开门见山地说。　
　　“哦，有什么事你就开口吧。”　
　　“是这样的，欧文大叔是你的病人，他情况怎么样？”　
　　“我今天早上才去看了他，虽然做为医生我不应该让病人绝望，但老实说他的情况很不妙，大概撑不过这个夏天。如果有更好的医疗设备，也许能多活几个月……喀尔想到那个躺在病床上的老人，叹了一口气：“可是他拒绝了我的提议。”　
　　“那是因为他很穷，根本付不起昂贵的费用。虽然他有一双灵巧的手，虽然他是我见过的最好的裁缝，但是他老了。”路德放低了声音：“我想帮他。”　
　　“你愿意付钱去治疗他那该死的哮喘病？”喀尔吃惊地问：“那可是很大一笔钱啊。”　
　　路德郑重地点点头：“我当然知道需要很大一笔钱。可我愿意尽我的一切力量帮助他。”他满脸无奈地一摊双手：“可是，他也照样体面地拒绝了我。”　
　　喀尔叹了口气：“是的，他很穷，也很固执。”　
　　“于是我提出花钱买他一件东西，虽然他觉得他没有等价的物品与我交换，但我却知道，有一件东西在我心目中却是价值连城的，只要他肯卖，无论出多少钱我都毫不犹豫……”　

　　喀尔奇怪地问：“是什么东西？”　
　　路德神秘地一字一句地说：“一张红毯。”　
　　“红毯？”　
　　“是的。”路德慢慢地说：“就是一张普通的红毯，但那却是欧文大叔和他妻子的定情之物。”　
　　喀尔被引起了极大的兴趣：“你出了多少钱？”　
　　“你知道我这个人并没有什么突出的优点，但我幸好有点钱，如果一万镑现金和一颗真挚的心还不能打动他，我实在是没有任何办法了。所以我才来找你帮忙。”　
　　“一万镑现金！”喀尔狐疑地看着路德：“你为什么这样做？”虽然他熟知路德先生的为人，但却不认为他的同情心能比得上泛滥的莱茵河。　
　　“好吧，我承认我也有我的私心。”　路德耸耸肩，眼睛像突然失火的两堆茅草一样燃烧起来：“是这样的，我爱上了一个美丽的小姐，我决定在下个月向她求婚。”　
　　“这和欧文大叔的红毯有什么关系？”　
　　“你要知道，现在的好姑娘身边有多少追求者？要不是我告诉露西亚这张红毯的故事，她未必会从一大堆崇拜者中注意到我，从而爱上我……”路德神情庄重地举起手：“所以我决定，我将会把这一张红毯买下做为我送给她的定婚礼物。”　
　　喀尔非常吃惊：“这张红毯的故事打动了一个美丽姑娘的芳心？”　
　　“是的，那是一个美丽的故事！”路德非常肯定地点着头：“完全配得上我那亲爱的、美丽的露西亚小姐……”　
　　“是欧文大叔告诉你的么？”　
　　“四十年前，欧文大叔带着一个可爱的姑娘来到了维歌小镇，那是他的妻子，谁也不知道他们从什么地方来，但从此他们就留在了这里，他们感情很好，相敬相爱，简直令人妒忌。但十年后，他的妻子就去世了。要知道年轻的欧文不但是一个心灵手巧的裁缝，也是一个英俊的十分讨人喜欢的小伙子。我的姑姑、也就是我父亲的妹妹爱上了他，于是我的父亲就去找欧文大叔……欧文虽然拒绝了我父亲的好意，但是他们也熟识起来，成为了朋友。就这样，我知道了这张红毯的故事。”路德点起一根粗大的雪茄，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那时我还只是一个孩子，但从那时起，我就对这一张红毯充满了好奇……”　
　　“那么，你一定愿意告诉我这个故事吧。”喀尔先生的脸上写满了他那个职业少有的期待之色：“我要承认，你如果去做小说家，一定会比现在做得更出色。”　
　　　
　　2．　
　　　
　　那是发生在另一个小镇的故事。那时的欧文还只是一个裁缝店的小伙计。　
　　如同生活中种种不为人所预测的事情一样，欧文先生卑微的职业并不妨碍他认识一个高贵的、可爱的姑娘，并且也不妨碍他疯狂地爱上了她——镇长的女儿琳达。　
　　　
　　同样由于生活的不可预测性，我们尊贵的镇长千金也向这位热情、英俊而善良的小伙子表达了一定的好感。　
　　这个时候应该出场的自然是姑娘的父亲，一位表面上和蔼可亲、骨子里却是有些贪得无厌的先生。　
　　当然，对于他来说，愤怒是无可厚非的——镇长的女儿纵然没有嫁给市长的公子，至少也应该嫁给一位身家丰厚的绅士。换句话说，如果一位可爱的小姐可以做他二十年的女儿，那么就绝对应该再做五十年的阔太太，而不是一位裁缝店的老板娘。　
　　爱情之火就在这样的压力下熊熊燃烧起来，一直到我们尊敬的镇长先生无法容忍的地步。　
　　　
　　“好吧。”　忍无可忍的镇长先生一再扬言：“如果欧文这个臭小子胆敢再踏入我家的后院对我女儿说上一句话，那么我将请他坐上救护车，而不是举行婚礼的四轮马车。”　
　　但是，一向十分精明能干的镇长先生对于爱情这种事务的处理显然有失妥当与冷静。他忘了“爱情”原来是一位颇有侠义心肠的剑客，绝不会屈从于任何权威的命令，镇长的铁拳政策只会令这位剑客止步于家中后院，而不能杜绝他涉足于小镇的青石小路上。　
　　　
　　当正好碰见欧文与他的女儿在小街上幽会时，愤怒使镇长先生毫无掩饰地忘记了良好的绅士教养。他一把夺下琳达手中含苞欲放的玫瑰，心痛地说：“我亲爱的女儿，你竟然不惜让你的父亲因为一个裁缝店的学徒而声名狼藉么？”　
　　因为父亲蓦然出现而震惊的琳达渐渐恢复常态，不失时机地维护着她的情人：“父亲，请相信我。欧文先生是一个很好的人，他绝不会给你的声名带来任何形式的损失。”　
　　欧文勇敢而热情地握住了琳达的手：“敬爱的镇长先生，请答应我向琳达的求婚吧，我可以向你保证你的女儿一定会过上幸福的生活。”　
　　“你凭什么保证？”　
　　“我爱她。”　欧文恳切而不卑不亢地说：“我会用我的一生去好好呵护她，不让她受半点伤害。”　
　　镇长不屑地说：“可是你一个月的薪水还不够我去打一场高尔夫球。”　
　　　琳达握紧欧文的手，丝毫不顾镇长铁青的脸色：“父亲，爱情并不是一场高尔夫球，也不是一场追求过剩财产的游戏。”　
　　镇长显然被琳达的话激怒了：“是什么样的魔鬼诱惑了你？你昏了头么？天哪，我的女儿一定是生病了。”　
　　“是啊，我生病了，一场名叫爱情的瘟疫击中了我。”琳达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彩：“并且我确定不打算康复。”　


　　一场关于爱情的争辩在小街上愈演愈烈。　
　　造物主是公平的，既然他把贪婪和暴躁赋予了一位令人尊敬的镇长，就绝没有理由对他的女儿吝啬所有的机智和聪明。　
　　这一场争辩的胜负不问可知。　
　　　
　　最后，精疲力竭的镇长无法说服女儿，只好使出最后一招：　“欧文先生，我承认你是一个优秀的青年人。但要知道我只有这一个宝贝女儿，虽然她天性纯朴，对生活的艰辛毫无主见，可我一直认为应该让她能享受到更高档的生活。你不妨说说你打算用什么彩礼来迎娶我的女儿？”　
　　欧文顿时涨红了脸，琳达及时解开了他的窘迫：“我不需要什么彩礼。我只要一间教堂、一个神父、一件婚妙、一束玫瑰、一张红毯和一句承诺……”　
　　“红毯！？”镇长先生的心里泛起了一个绝妙的念头：“好吧欧文先生。既然我的女儿做了这样的要求，我想你是可以也是应该有能力做到的。只要你准备了这几件东西，我就答应让琳达小姐做欧文夫人。”末了他又补上一句：“当然，你不必奢望我对此事会有任何物质上的回赠。”　
　　欧文没想到镇长会这样轻易地答应了自己的请求，甚至忽略了对方语意中的刻薄：“请您相信，我对琳达小姐的意图绝对不会涉及您的财产。”　
　　镇长先生指着小镇的教堂说：“你看，从这间教堂到我的家只有不到二百米的距离，只要你能在三天内将一张红毯从我的家门口铺到教堂，我想无论是我还是我的女儿，都没有理由再怀疑你的诚意了……”　
　　“就这么简单么？”欧文一边计算着自己的积蓄，一面还不敢相信。　
　　“是的，就是这么简单。我将公告整个小镇，谁也不许反悔，在这三天的时间里，我的女儿将好好呆在家里等待你的光临。”镇长先生嘴角含着一丝神秘的笑容：“不过你要记住，你只有三天的时间。如果你做不到，或是红毯的长度差了一米，以后你要再来纠缠我的女儿，就请尝尝我的拳头……”　
　　　
　　这个消息传遍了小镇。　
　　余下的几天里，欧文四处奔走，向他的朋友借钱。第二天的晚上，他终于凑够了买二百米红毯的钱币。　
　　他满怀着兴奋去了商店。　
　　“对不起，红毯已经都被镇长买走了，下一次进货在五天后……”　
　　“欧文，抱歉，镇长先生出了三倍的价格，我无法拒绝他……”　
　　直到这时候，欧文才知道镇长先生给他出了一个多么大的难题。小镇太偏僻了，就是现在去最近的城市购买红毯也无法在明天赶回来。　
　　　
　　幸好裁缝店的老板喜欢这个聪明而勤快的小伙子，给他偷偷留下了一匹红毯，再加上一些朋友将自己家里的地毯拿了出来，总算凑够了一百多米。　
　　当欧文仔细测量这些来之不易的红毯后，发现他还差整整三十几米。可是，整个小镇再也没有多余的红毯。　
　　除非，他在做镇长家的女婿前能先去未来的岳父家做一回小偷。　
　　他应该怎么办呢？　
　　　
　　第二天清晨。当镇长先生踏出自己家门的时候，却发现一张鲜艳的红毯已经从自己的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