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瞬间,他浑身的血液都冻住了。方应看!他居然就在他的身后!任怨知道自己逃不掉的。自近半年来,小侯爷的武功突飞猛进,已然到了可怕的地步。他甚至都不知道这个少年王侯是怎么练武功的,别人穷尽几十年的苦练,还不如他的几个月。也许武功、内力修习,其实就是一种开启心灵力量、天生禀赋的要诀,而他天生就有这种力量。
一只玉琢般的手放在了他的肩上,任怨已经准备自己会听到骨骼炸裂或者内脏移位的痛楚。但是这只手却没有任何动作,只是拉着他坐在了台阶上。
昏暗的灯烛下,方应看的眼睛很亮,眸子很黑,他恍惚的开始诉说,自己的仇恨,自己的伤痛,自己的忧悒,惨痛的,他不愿回忆的过去,他从来没和谁说过的秘密,在那一个夜里,说给了一个声名狼藉的下属。
那天晚上,夏晚衣替他挡了一剑,中了“春梦”。她一醒过来,就服下了另一种剧毒“无痕”来压制住毒性不立刻爆发,这样做其实就是饮鸩止渴。“无痕”并不能解“春梦”的药性,却会让“春梦”的毒性一刻钟不发,之后“无痕”会让人失去理智和记忆,成为一个疯子。
救子心切的夏晚衣服下了剧毒,用孔雀翎逼走了王振,救下了方应看,但是随即在王振的一击下,“春梦”“无痕”的药性一起发作,夏晚衣失去了理智,而且“春梦”的淫毒也已经发作,当时房间里,只有方应看。
方应看声音很低,“我不能看着自己从小到大一直敬爱的女人成为这个样子。”在他眼里,夏晚衣永远是高贵温婉的,带着一种动人的幽艳,如云端之上的观音。就因为有着夏晚衣这样母亲,方应看简直无法对别的女人动容。
所以他亲手杀了夏晚衣,杀了自己心目中的神,从那天起,方应看已然成魔。
任怨目瞪口呆,他想不到方应看居然告诉了自己他最深的秘密。
月光下,方应看沉郁如水。他一双冰冷如玉的手已经放在了任怨的肩膀上,但是他身上并没有露出一丝杀气,反而流露出隐隐的伤痛,带着一种孤寂高寒的迷惘,怔怔地看着任怨。
“你明白我,对吗?”方应看眉目极美,漆黑的眼里映出澄澈的月光。任怨知道,在方应看这种人面前,等死或许比反抗来得更加明智。任怨没有逃,他在等死。
或许是月光太美太轻柔,任怨突然轻轻地开口,“我也给侯爷讲一个故事吧。这个故事很长,但是或许很快就会结束。”。
方应看一身月白衣衫,他坐在了任怨的身边,白玉般的手指托着下颌,转过头认真的看着任怨,一副认真倾听的神色。
“以前有一对穷人夫妇,他们生了一对漂亮的双胞儿子,爱如珍宝,可是在孩子五岁的时候,兄弟俩被拐子拐走,卖给了另一个富户。这家富户是走镖的,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因此对这两个孩子甚是爱惜,还请了教头教这两个孩子习武。
这一年,富户所在的镇上来了采花淫。魔,糟蹋了好几个黄花闺女。富户家的女儿刚许了人家,于是当家的便让兄弟俩守在妹妹房里,免得出了岔子。
结果采花的没看上妹妹,却掳走了兄弟俩。这淫。魔练得是阴毒无比的采补之术,哥哥为了保住弟弟,于是被糟蹋了多次,损了精血,才二十多的年华便已经如同老者,弟弟也没逃过,在淫。魔对弟弟下手的时候,兄弟俩拼了性命不要,联手杀了淫。魔,弟弟还得到了□一身的功力。
两人逃出来以后,浪迹江湖,相依为命,在一次追杀中,被一个朝廷的大官所救,入了京城,成了走狗。为了往上爬,弟弟毫不犹豫地把自己送到了更多人的床上,直到站稳了脚跟……”
方应看握住了任怨微微有点发抖的手,将他揽进了怀里,语气很轻,却带着一股磁力:“这是你和任劳的故事。霜田,秘密说出来会好过得多,对吗?”任怨觉得自己肯定是着了魔,他看着院中一地悲哀的月华,不由自主地点点头,靠在了小侯爷的肩膀上。
第二天,当耀眼的阳光照在任怨的脸上时,他发现自己正靠在不戒斋外的柱子上。身上,还披着一件小侯爷的外衣。
任怨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场梦,旧梦无痕。
点拨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暮色沉沉,暗香萦绕,宫里正是掌灯时分。
方应看百无聊赖地坐在桌前,拈起一颗花生,又放下。他的样子,说他是青年都有些勉强。这一年来,他除了个子长高了些,气质和神态却仍如纯白的少年。
他突然闻到一股老人味,方应看连忙站起,米公公走了进来。小侯爷笑得像个想要长辈夸奖的孩子,带着一股慧黠的神气,让人忍不住的想疼惜。
米公公坐下,仔细看着面前这个年轻人,他一向认为这个人时而能强悍粗俗,必要时又可谦虚多礼;时而自大狂傲,但适当时又能温情感性。他既知道急进,又懂得妥协。可以挂下脸孔捋袖打架说狠话,也更娴熟于全身而退,避锋圆说乃至于下台善后,无一不精,且进退自如。
但是方应看比他想的还要出色,他是真正的天之骄子,人中龙凤。短短几个月,他已经建立起了一股可以在京城立足的强大势力,“有桥集团”。
虽然这股势力以他的名字命名,但是他明白,这不过是给他一点念想罢了。
这个年轻人,当真具有英雄本色,豪杰气派,枭雄个性。
他不过给了他一张名单,方应看就能建起一个富可敌国,财可通神的泼天大网,有桥集团暗中勾结各省县商贾,几乎操纵了大宋的三分之二的财政,却又不吝于打点收买,并不致引权贵眼红染指。这份手腕,当真惊世骇俗。
更可怕的是,他又深晓退让忍耐,等待良机,就连蔡相都不得不倚重他的手段才能成事。
大概连那个老狐狸都还没有看透,这个平时深沉难见底蕴的公子哥儿的野心究竟有多大吧。其实,连他也不知道,这个讨人喜欢,使人尊重,令人惊惧,惹人迷惑的年轻人,究竟在想些什么。
米公公暗叹一句,果然是年轻人的天下啊,这才是真正的当世雄豪。
在方应看的面前,他觉得自己身上的老人味越发明显了。
方应看笑得谦和恭顺:“应看这次孝敬公公的礼,是否合您的心意?”米公公嚼了一颗花生,又呷了一口烈酒,方才展颜笑道:“小侯爷人前八面玲珑,人后暗藏机锋,端的是好手腕!”方应看笑得谦卑,甚至还带了点羞涩,“多谢公公相助,有桥能有今日,全凭公公一力扶持。”
随即方应看又正了正脸色,像一个谦虚求教的好学生,“公公,目前我们的动作不能再如从前,京城是张网,随便动一下就会引起各处的反应。金风细雨楼的苏梦枕重病加上内伤,而且有六分半堂的雷损牵制,他暂时不会对我的动作做出很大反应,蔡相那边,应看自可周旋,刑部已经□了我的人,六扇门自有蔡相与他们对付着,眼下麻烦的,就是迷天盟。”
方应看清澈如水的目光看着米公公,少年王侯有着清艳的面容,风流的眼波,笑起来像孩童一样纯真稚嫩。
米有桥更加心惊,这方应看年纪虽轻,却是自负却不自满,他这一番分析,俨然已经洞悉了京城的局势!这位小侯爷进京不到一载,便已经隐隐有一股隐不住王者傲岸之势,眼下时机一到,他即刻不择手段攫取一切,大有在朝在野都翻云覆雨之势。
米公公看着方应看漆黑的眼,漆黑的发,艳色的眉眼,突然问了一句:“你的武功练得怎么样了?”方应看垂头,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嘴唇还微微嘟着,脸色却是严肃起来,“公公教训的是,应看知错了。”
米公公语重心长,好像一个循循善诱的好教书先生,“以小侯爷的手腕,杀人自然不用自己动手。我不知道你用何种手段按下了金风细雨楼的苏梦枕,但是这个人野心大、志气高,早已卷入了京城或明或暗的势力里,只怕是雷损这样的枭雄,都不一定能扛得住他。你看着目前东边那一带还是“迷天七圣”的天下,但是听闻蔡相已经准备着手,只怕是他们也只是强弩之末了。眼下京城风起云涌、你虞我诈,各方利益交织得水深火热,我只怕人事变幻,倏忽莫测,小侯爷还是早早打算。”
米公公又嚼了几颗花生,貌似不经意地,“听说蔡相府中有架白玉莲台观音?”方应看心中一亮,眼中精光一现,告辞而去。
山字经
元十三限武功极高,却并没有隐居山林,相反,他喜欢热闹,一直住在京城。
但是最近他却很少露面,连皇上的赐宴都推辞了。
因为他身边多了一位“小姐”。
一位年轻、貌美、样儿甜的“无梦女”子。
——“无梦女”。
元十三限认得她,也记得她。
——他知道这女子既不是诸葛小花那边的人,也不是方应看、蔡京这边的人,甚至也不算“自己人”。
因此他很放心,他知道她贪图他的武林地位,最重要的是,她想学他的武功。要不然,一个妙龄少女为什么要看上他这个只有一条手臂和一只眼睛的老头子?
但他认为这不是问题。他愿意用这本毁了他一辈子的《山字经》来换取生命里仅存的残烬及余欢。
“无梦女”虽然无梦,但是她的身子是年轻的,皮肤是软滑的,胸很挺,腰很细,腿也很长,甚至眼睛也很大。
蔡京最近却是很忙,非常的忙。
他必须除掉一个人,因为这个人知道得实在太多了。
这个人就是因截杀天衣居士有功,马上要被圣上封为“擎天大将军”的元十三限。
这个人武功极高,高到人才济济的蔡相府里都找不出一个武功高到这个地步的人。
这个人也极有势力,有势力到江湖上任何一个杀手组织都会把他列入“死单”名册中。据说这个名单上只有三个人,其中一个,就是当今天子赵佶。
这个人还很有钱,据说他的手上握有一份前朝的藏宝图,但是从来没有人敢动心思从他手上取走。
蔡京只好派出了很多人:任劳任怨、“海派”首领言衷虚、“抬派”老大智利、“托派”领导黎井塘、“顶派”领袖屈完、“镖局王”王创魁、“开阖神君”司空残废、“武状元”张步雷、“落英山庄”叶博识,及其七剑客。
但是蔡相还是非常非常的不放心,他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做事狠辣无情却又滴水不漏的人——“血河小侯爷”方应看。
如今的方应看,已经不是那个他可以随意差遣的人。寄居蔡府的懵懂少年,在他都没有发觉的时间里,已经是京城里不容小觑的一股势力。这位年轻的公子哥儿,他已经成了真正的少年王侯,矜贵傲岸,深不可测。连他都摸不清楚,现在的有桥集团,到底有多强大。因此他只能用“请”。
帖子刚发出去不久,方应看的马车就停在了相府门口。他带着一脸稚嫩谦恭的笑意下了车,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相爷”。方应看一手托着下巴,他的脖颈划出一个优美的弧线,明丽的脸庞清晰的显出柔和的线条,一双眸子带着一层雾气,他专心地听蔡京说完,白玉似的脸上红了一红,依然是那样笑起来红尘也迷离的脸,此刻却似有几分羞涩。
孟空空看见小侯爷露出这幅神情,不禁暗暗翻了个白眼,仿佛看到这纯白无暇的小侯爷背后又生出一条尖尾来,心知这位蔡相肯定又被讹走什么东西了。果然,小侯爷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似乎万分为难,“相爷有所吩咐,应看本不当推辞,只是——”蔡相是何等人物,立刻心知肚明,“小侯爷信上嘱咐之事,老夫自当替你周全。说句倚老卖老的话,其实我一向拿小侯爷当亲生子侄来疼的,你义父当真有福气,能有你这样年少有为的义子!我一辈子,算是连衣角都赶不上了。唉,其实你就算不说,老夫也不会袖手。”一面说,居然还一面挤出几滴鳄鱼泪来,好像眼前这公子哥儿真是他的心头肉一样。
小侯爷依旧是一副羞涩的少年郎模样,“相爷何出此言,应看初到京师之时,托庇相爷府上,这份恩德,应看无时不敢忘记。应看还记得当时相爷府上有一架白玉莲台观音,当真是巧夺天工,相爷连蔡少爷都没给,却摆在了我一个才及弱冠的小人物房里,当真是让应看感激涕零。”蔡相一听,自然明白:“微末物件,既然入得了小侯爷的眼,自当送到侯府,也就当留个念想。孙总管,将那架白玉莲台观音送到神侯府去。”小侯爷低头,“相爷如此厚爱,应看自当为相爷分忧。”蔡相笑得慈祥,“如此老夫便敬候佳音了。”“相爷客气了,哦,对了,小甜水巷的红袖招如今是我的产业,相爷哪日得空,还请题副牌匾。”“当然当然。”
两人相视一笑,心中了然,一个恨骂一句“小魔头”,一个腹诽一句“老狐狸”。
一时无言。
孟空空不禁目瞪口呆,他在江湖打滚多年,见过的人也不少,委实没见过像这个小侯爷这么会演戏的。相爷不知道,他可是知道得清清楚楚,这小侯爷可是已经在府里盘算了两三天,一心要除掉元十三限,把他手上的《山字经》、《忍辱神功》和《伤心箭诀》搞到手,前几日,他甚至不惜把自己送出去□无梦女。收到蔡相的帖子,明明已经心动,却非要摆出这人家求他的样子,真是没了天理。如今有相府作支持,那可是多了好几分把握,他居然还装的哀婉可怜,从这个老狐狸身上讹了这许多好处不说,居然还让堂堂当朝相爷给他开的青楼做保护伞,免得六扇门前去过问,真是太绝了。
蔡相是纵横官场多年的老狐狸,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看到方应看走出去的背影,连他也忍不住手一抖,捻断了几根他最心爱的长须,别人不知道,难道他也不晓得那间红袖招是干什么的么,这个小侯爷狠宰他一刀不说,居然装可怜装羞涩还装小孩子,简直太无耻了。
而且他绝对相信,这个只吞进不吐出的主儿肯定会面不改色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