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因人刚回生,恐再气死,话未出口,两下里这一对面,由不得恶狠狠瞪了一眼,叹了口气。丕绪此时心气渐平,见田氏双目哭肿,想起以前夫妻也颇和美,只嫌她脾气乖张了些,适才话实在太重,也自内愧。刚把头一低,想不起说什话好,田母早把那道灵符向烛上点了。符火光中,似见有片金霞影子微微一闪,田氏立似头上有人击了一掌,跟着心中一震,怒火全消,只觉疲倦异常,随即转身坐下。田母见她面色转和,不知灵符已经生效,随把丹药递过道:
“这是老师父给的灵丹,快些吃了。你看新姨吃了这药,起死回生,可知好呢。”田氏接过服了。这本是瞬息间事。
田母忙完这头,又忙那头,因料定婴儿平安降生,方想起收生婆已走,待要唤人去催时,忽听产妇急喊:“外老太太快来,底下胀得厉害,肚子偏又一点不痛,莫不是小孩要钻出来吧?”田母以为产妇生时必有阵痛,婴儿在里面闷得时候太久,虽信灵丹神效,终是悬念。又想二位神尼尚在堂屋,无人陪侍,正想抽空往谢,就便询问两句。问言还未及答,忽听床上“哇”的一声。这一来,连田氏一齐慌不迭赶了过去一看,婴儿前半身子已经钻出。这一喜,真非同小可。收生无人,尚幸田母老年人见得多了,忙伸手轻轻一扶,婴儿便随手而出。跟着绰起旁放的新剪刀,将脐带剪断,打上个结。压住一看,是个女婴,虽觉美中不足,总比没有的好。匆匆略拭儿身浆沫,包好递与田女,放向一旁小枕之上。待去洗手,忽听产妇失惊道:“外老太太,请不要走,里面还在动呢,难道还有一个?”田母闻言奇怪,刚伸手想摸肚皮,哪知这个生得更快,“哇”的一声儿啼,又钻出大半身来,忙伸手一扶,竟是一个滚壮男婴。并且五官端正,相貌要好得多;不似女婴周身紫黑,一点也不好看,又生着一颗大头。忙又剪了脐带压住。一会胎包便下,拿去埋了。先花后果,全都喜出望外。
收生婆也自赶回,进门道喜,认为这等转危为安,毕生未见。高兴头上,又累了些日,田母也未说她,任其照例行事。
田母忙命打来洗脸水,令丕绪夫妻一同往谢神尼。一面上供,祭告祖先,与各亲友家报喜。及至堂屋一看,两位神尼已去。全家都在忙乱,也无人见她们走出。准备过了三朝,再往拜佛道谢。到日,田、沈两翁婿亲往道谢。庵中原有住持,说聋尼原是寄居,自从上次走后,便未再来。只得多布施了些银子,重新翻盖,时往虔诚礼拜不提。
沈丕绪也是平日为人忠厚,乐施好善之报,不特心头爱宠死里逃生,得了一子一女,最高兴的是正室田氏不特事后未再争吵,并还从此改了脾气,和风珠亲如姊妹,互相敬爱礼让,端的美满已极。昔日世族,大都重男轻女,凤珠又只生此双胎之后,更不再孕,儿子越成了宝贝。加以乃子沈瑶聪明伶俐,十分听话:长女沈琇聪明固是绝顶,但是顽皮强悍,生性奇特,淘气已极,又生就一颗大头,巨眼狮鼻,大耳阔口,头上还长着好些磊块,相貌十分丑怪。本来力大,再以神尼之言,放成一双大脚。一个大家闺秀,偏是男子性情,从小便喜持刀弄棍,跳高纵矮。除读书还肯用功外,凡是女子份内应习之事,全都不喜。又爱管点闲事,一言不合,便即伸手。年纪虽只八九岁,大人吃她一掌,便受不住。对于父母,也知孝顺服从,只一离开,仍是故态复萌,闹得全家上下,人人憎嫌,无可如何。生母凤珠出身小家,因自己胜命几乎送她手内,丈夫几乎因此出家,对她恨极,时常背了丈夫、嫡室责骂。沈琇虽知父亲还疼自己,但恐父母争执,甘心领责,从不告诉,只专寻向乃母举发的人报复出气。凤珠也是一个强脾气,见她一任打骂多凶,从来咬牙忍受,倔强不哭,非等自己动了真气,或是自知不合,才肯出声求告,否则决不开口,越发厌恨。
沈琇一晃十五岁,书读得颇多。见父母三人钟爱乃弟一人。父亲、嫡母对她虽不十分珍爱,却不打骂。爹爹也还有疼爱的时候,便说几句,也是温言劝解。生母偏爱兄弟不说,简直恨己如仇。她也曾百计承顺,按捺自己,不再顽皮生事,无奈怎么也得不到生母的欢心。爹爹不许打骂子女,嫡母也常劝告,偏是生母一背了这两人,非打即骂。
男女下人多欺主人忠厚,互相偷盗行诈,自己看了有气,时加做戒,于是成仇,时常偷向生母告发,并加枝叶,又嫌生相太丑,以致全无母女之情。总想大来稍好,反而更甚。
外婆最爱自己,偏难得来。越想越伤心,独个儿背了家人,去往后园一块假山石后,痛哭起来。正在心酸泪流,息怨自艾,忽听后门外乞讨之声。
沈琇性虽刚直,却有父风,最喜济贫。家又富有,丕绪夫妻宽厚,子女用钱随便。
沈琇一则貌丑,生具男相;二则田母永记神尼之言,每来一次,必嘱丕绪夫妻三人善视此女,不要严管。因她生小顽劣,谁也不喜惹她,便由她去。只不过大家规矩,仅在后门口遇上穷人,施舍一些,不曾独出罢了。这时一听乞声悲咽,立动侠肠。收泪赶出一看,乃是一个中年丐妇,好似贫病交迫,挣扎乞讨,人已不支。随行还有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生得又瘦又干,一目已眇,板着一张窄脸,面无血色,奇丑无比。见了沈琇,忽舍乞妇,过来跪下叩头,指丐妇道:“好小姐,她要死了。虽然不是我的亲娘,也带我两三年。请你赏她一口棺材吧。”丐妇原想讨点钱来,或是残食,一听这等说法,急骂道:“该死瞎丫头,什话都对人说。你想我死,有什好处?老娘如死,你日子更苦呢。”说时伸手要打,似想当人不应如此,重又装作有气无力,求告道:“小姐莫听这丫头乱说,她实是我亲生,想是昨日听了恶人的话咒我。我母女已三天汤水不沾牙,求小姐发善心,赏点钱和吃的吧。”
沈琇明已看出丐妇神情凶恶,装病骗人,不知怎的,会和眇女投缘,甚是怜惜,也不理那丐妇。见眇女仍跪地上,斜着一只眇目,正望自己等候回答,越发不忍,脱口说道:“我答应你施一口棺木,你起来吧。”眇女叩了三个头,称谢起立。乞妇没料眇女一请即允,忙抢口道:“我实是病得快死,我女儿一番孝心,竟蒙小姐成全。不过你没地方买去,折钱与我,自己去买,省得劳动小姐。”沈琇喝道:“你少装腔昏想,你既病得快死,如何买法?想骗我折钱去用,没那么便宜,我不是好惹的。你少开口,我向来说话算数。”丐妇见她变脸,凶睛一瞪,本要反唇相讥,听到未句,觉仍有望,才息了怒,故意喘吁吁道:“小姐大多心了。”沈琇也不理她,径向眇女道:“棺木要多少钱,我不晓得,也不放心交你,累你受气,但我信你的活。这花婆如死,可往前门寻一姓刘管家,说我已答应,叫他买口棺木,带人前去埋葬,省你小孩无法料理,岂不是好?
他如不肯,我早晚必来后园,一喊我就出来,包你办到。还有你太可怜,且等一会,我给你找点吃的,再带点钱去。”眇女方说不要,沈琇已经回身飞步跑去。回房取了点零碎银子,另唤随身小婢去往厨房取那吃的,重又赶往后园。因知小婢走得慢,又看出丐妇决非善良,眇女既非所生,怎落她手?想在暗中查看,便把脚步放轻,掩向门侧偷看。
丐妇正指着眇女,咬牙切齿,低声辱骂。眇女年纪那么轻,神态竟如成人,冷冷地答道:
“我因这几年所受乃是前孽,所以并不怀恨,反给你募口棺木,免你死后野狗嚼吃,怎倒不知好歹?人家是受骗的吗?你如不要,我便退还人家。骗钱却是不干。我罪孽将完,你也不能把我怎样,不信你就试试。我爹娘必还尚在人间,是你定没脸见我爹娘,才不肯说真话,偏有人对我说了,等你一死,我就要寻去了。”丐妇越听越怒,口喊:“瞎小鬼,你今天要找死吗?”随说,手持打狗竹竿,刷刷就是两下。眇女也不躲闪,也不告饶哭泣,只眇着一只眼,冷冷地望着她面上,全无一毫表情。
沈琇见状大怒,由门后抢出,大喝:“你敢在我门口打人?”纵身上前,就是一掌。
沈琇天生神力,如换别人,这一掌决吃不住。谁知丐妇甚是矫捷,身微一闪,便已避开。
沈琇还想追打时,眇女已抢向前面,跪在地上,双手连摇,口中急喊道:“小姐,你打不得。我手尽是泥土,莫为拦你,污了你的衣服。”沈琇向来任性,怒发时永拦不住,这时竟被眇女感动心软,立即住手。那丐妇也目闪凶光,冷笑了一声,独自走开。沈琇见丐妇行动矫健,哪有带病神气,越发忿恨,唤起眇女问道:“你既不是她所生,她下毒手打你,就打她不过,怎也不躲?你家父母做何营生,因何落于此妇之手?可说出来,我自有道理,不教你再受这活罪如何?”眇女道:“难女也知恩主好心,无奈这是前孽,不到时候,不能明言。虽然她今晚必死,难女灾却未满,到时自会寻我恩主去的。此时她心中恨极,也许想出恩主一点花样。无如恶贯已盈,她那仇人到处寻她,今晚月色甚好,子时前后定必相遇,不等害人,她就死了。恩主钱如取来,可赏给我一些,免得她死以后,无人帮我,仍要伸手向人。”
说时,小婢已端了些菜饭走来。因知小姐脾气古怪,又未说给花子吃,只当自用,挑了两样好菜,连饭端来。沈琇一面叫眇女吃,一面问道:“我看此妇分明是装病,如何会死?”眇女低声悄说:“恩主快莫再问,防她听见,和我作对。她也是被逼无法,不是真正叫花。以前她吃好的,穿好的。这几年她快成馋痨了,难得恩主赏了这好饭菜。
她负气走开,不好意思回来,将死的人,恩主何必与她一般见识?容她做个饱鬼如何?”
沈琇虽是将信将疑,但因眇女说话诚切,直似句句真实,只不知何故改呼恩主,本极投缘,便允了她。恐饭不够,还要命人添取。眇女力说无须,自己吃不多少,丐妇饭量虽大,这么多菜饭也必够了。沈琇不知眇女想代她解怨,恐丐妇遇仇稍晚,先自发难,虽知无什大害,终不放心。因眇女有不再讨饭之言,便将回房时随手抓取的一把散碎银子,全数先交与她道:“你先藏起,再叫这狗婆娘来吃,省她看见又要。”眇女果然依言,揣向怀里,只留了二钱重一块拿在手上。又向沈琇求道:“恩主可怜难女吧,她来吃时,千万不要说她,也不可再向难女问话。只作为见她打我,打抱不平,经我一求,消了怒气,因此舍饭赐银,最好。我知恩主也许听不明白我说的话,无如此时实不能明言相告。
少时如能再来,定当奉告一二。也许恩主还能亲眼看见一点,只不要对外人说便了。”
沈琇闻言,不由动了好奇之念,全都应了。
眇女随将饭菜匆匆拨些吃了。正要开口,忽听丐妇远远喊道:“该万死的瞎鬼丫头,不管老娘了么?再不回来,莫怪我狠。”跟着叹息了一声,甚是凄厉。眇女先未在意,未了面色忽转惊惧,急喊道:“邬二娘少怪好人,我已向小姐说好,不怪你了。这里有好鱼肉,不是残食,你快来吃吧。”沈琇先见眇女说话吞吐,斜着眇目直看小婢,知她还有话想说,便命取壶茶来。小婢见了眇女虽然不快,但也不敢多言,只得含忿领命去讫。
眇女听出丐妇负气,只想自己讨了银钱回去。见小婢已经走远,四顾无人,忙凑近前道:“我喊那人,名叫邬二娘,乃是邪教中人,因犯教规,罚她乞讨七年。人甚凶恶,如来,不可再得罪她。昨晚我遇异人指点,说小姐是我恩主,她今夜子时后必死,并且就在西墙外空地之上。适见园中假山,正可看到,只藏处必须隐秘,千万不可出声,以防不测。我现已得知父母下落,此妇死后,必须寻去,否则此时便随定恩主了。邬二娘就来,请恩主不要理我。她死之后,我也许再见恩主一面,到时再说吧。”
沈琇刚刚点头,忽见门外沿溪走来一个身材矮胖,长髯过腹的短衣怪人,眇女面色遽变,心中奇怪。定睛一看,那是一个矮胖老头,生就一颗扁圆的头,浓眉如漆,巨目内陷,大鼻扁阔,长耳垂肩。时已十月,还穿着一身木排上人穿的黄夏布短衣,左胁下夹着一枝短篙,长只尺许,背上斜挂着一个粗麻布的包袱,神态甚是从容,缓步往左侧溪桥对岸柳荫之中走去。便问:“你怕那老头么?”话未说完,眇女忙摇手低语道:
“恩主请信我的话,不要多问吧,夜来自会明白的。”沈琇见她神情惶遽,也就住口。
又待了一会,才见丐妇由墙侧树荫中,如做贼一样,轻悄悄掩了过来,面上本就带着忧疑之容。眇女再迎上前去,互相争论,说了几句,神情似更惶急。丐妇先用手中竹杖在地上画了几下,然后向眇女赶来。才到身前,眇女一面将银子递过,一面手指丐妇,悄声说道:“我们有一债主,已然寻了多年,便是适才那拿着一根短竹篙的老头,少停必要回来。求善人小姐容她躲到园里去,等老头走过,我们再走吧。”
沈琇对眇女信任,本是出于自然,性又义侠,见丐妇此时凶焰尽敛,满脸悲苦愁急之容,不由也动了恻隐。一面点头应允,一面问道:“该他多少钱?欠债还钱,有什么害怕,莫非还逼死你们?”眇女不等说完,便忙插口道:“这债没法还,请不要问了。”
说时,丐妇将银接过,已先闪入,看了眇女一眼。眇女便不再说,将所剩食物递过。丐妇接了便吃。小婢因见小姐行事奇特,赌气又往厨房取了点饭菜,连茶一齐端来。沈琇因见丐妇吃得又快又香,觉着穷人可怜,又嫌眇女吃得太少,执意要叫眇女吃些,并命丐妇饱餐。眇女道:“难女大胆,求小姐始终恩怜,由那位姊姊看住我们,小姐先去园门站上一会,听难女请再回。老头如向小姐打听我们行踪,可告以二娘到来,讨了饭早往回路走去。更求千万不可得罪此人,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