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复只是微笑,并不出声。丁春秋向他连送三次毒药,他不动声色地又将那些毒药转到了星宿弟子身上。只听得“咕咚”,“咕咚”声过处,开口骂敌的立遭奇祸,要颂扬师父又实在觉得无话可说,只好呆呆地站著。丁春秋见众弟子住口,心中更怒,怪笑一声,道:“慕容复,未见高下,如何住手?”慕容复正待回答,突然看到远处的一张方桌,竟晃晃悠悠地向上飞了起来。
饭店中的桌椅本已东歪西倒,散成一片片,只有一张在角落中的方桌未受波及,这时忽然向上飞了起来,确是怪异之至,将众人的视线一齐吸了过去。一看之下,慕容复首先失笑。
原来那方桌之下,藏著一人,那人想是因害怕而躲在桌下,这时站了起来,却忘了先钻出桌子,才把桌子顶了起来。
那人站直了身子,双目紧闭,双掌合什,身子还在不住地发抖,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别再打了,别再打了!”正是虚竹和尚。
丁春秋一见除了慕容复之外,居然还另有一个人在,心中更怒,喝道:“贼秃,你是什么时候躲在这里的?”
虚竹一直躲在桌下,从头到底未曾离开。生平未经阵仗,就算与同门练功,也是点到就算,几曾见过这等血肉横飞的大厮杀?他是佛门弟子,心怀慈悲,死的虽是星宿弟子,看了也是大大不忍。接著又看到那戏弄他的“少年公子”,在一眨眼间便被弄瞎了双目,更是连连打颤,心中不住口地念佛。他本来想等丁春秋离去之后再行现身,这时听得丁春秋又和慕容复动手,连忙站起身来,摇手制止。待听得了春秋大声喝问,才想到不妙,面上变色,道:“我……在这里好久了。”
丁春秋袖角微傲一扬,一股极细的劲风已向虚竹撞到。那股劲力去势极快。慕容复要待相救,已感不及,心想这小和尚要糟。
虚竹被丁春秋所发的力道在胁下撞了一下,身子一震,却是安然无损,回过头来,看到丁春秋可怖的神情,更是害怕,顶著桌子向外便闯。丁春秋一掌拍出,“哗啦”连声,将虚竹头上所顶的方桌震得四分五裂。虚竹却仍然向前奔了出去。
丁春秋大喝道:“站住!”虚竹哪里肯听?一名星宿弟子打横掠出,五指如钩,向虚竹肩头唰地抓下,口中喝道:“星宿老仙叫你回来,你竟敢——”
虚竹觉出肩头风生,连忙一缩肩膀。那星宿弟子一把抓下,只觉得虚竹肩上生出了一股极大的反震之力,他一句话未曾讲完,身子已向后疾弹而出,不偏不倚,竟向丁春秋撞了过来。
丁春秋一伸手抓住了那名星宿弟子的后颈,心中迅速无比地想道:这小和尚大是古怪,却不怕他飞上天去,还是对付眼前的慕容复要紧。他一转念间,已将抓在手中的弟子向慕容复抛了出去。
慕容复看到那名星宿弟子一被丁春秋抓住,便即面如死灰,眼中滴血,分明已被丁春秋毒死,丁春秋又将他向自己抛来,自然是不怀好意。他身形不动,手掌向前微微一送,一股浑厚之极的大力传出,将那星宿弟子尸体的来势阻住。那星宿弟子虽已死去,却在半空之中为两股大力所逼,悬空而挂,那情景实是诡谲怪异之极。
丁春秋一声大喝,“咯咯”两声过处,那名星宿弟子的双腕,突然折断,两只断手立向慕容复面门抓来。
慕容复不敢托大,呼呼两圈气吹出。那两只断手陡地翻转,竟在半空之中“叭”地对了一掌,立即向外震开,撞在其余两名星宿弟子的身上。
那两名星宿弟子突然捧腹狂笑,越笑越是大声,终于突然之间没有了声息,但仍然捧腹而立,形同僵尸。
丁春秋弄巧反拙,“化功大法”奈何不了慕容复,反而伤了许多门下弟子,眼看一地尸体,慕容复却仍然毫发无伤,这口气如何出得?他面色阴沉,冷笑一声,大袖飘飘,身子向旁一转,掌力松处,那名断手星宿弟子的尸体也跌了下来。慕容复身形展动,倏忽逸出了店门之外。丁春秋厉声道:“哪里走?”声随人到,也出了店门。店中残存的几个星宿弟子有气无力地颂道:“星宿老仙果具通天彻地之能,打得姑苏慕容抱头鼠窜而逃!”这几句颂扬之词勉强已极,连丁春秋听了也觉老大不是味儿。他一出店门,见慕容复站在两丈开外,黄衫飘动,意态十分闲雅。丁春秋怒喝道:“小子别走!”慕容复冷然道:“我何尝走?”
丁春秋身形一起,正待向前扑出,忽见一人低头疾行而来,口中还在喃喃自语。慕容复老远便已看出,那神采不凡的年轻公子正是段誉,眼看他视而不见,不知在想什么心事,竟直向丁春秋身上撞去。慕容复和段誉相识不久,但段誉曾在那局“玲珑”之旁,以一招“六脉神剑”将他手中的长剑震落,不免对之心有好感,心想:这段誉若是一下撞了上去,丁春秋正在怒火头上,必然迁怒加害,看段誉情形,像是一无所觉,自己不能不提醒于他,想毕,朗声道:“段公子,小心了!”段誉如梦乍醒,倏地站住,抬头向前看去,只看到了丁春秋面容狰狞,神情惨厉,离自己只有五六尺远。段誉吃了一惊,连忙向后退出,指著丁春秋,道:“你……你……”
段誉这伸手一指,原是心中骇然的反应,不料内力运用得恰到好处,只听得“嗤”地一声,六脉神剑的剑气飞射而出,丁春秋大袖急扬,衣袖上“噗”地穿了一个洞,那一招“六脉神剑”余势不衰,又是“铮”地一声响,把丁春秋撞得退出一步,自他怀中跌出了一只铜瓶来,那铜瓶之上现出一个明显的凹痕。段誉那一招“六脉神剑”恰好击在铜瓶之上,才使星宿老怪丁春秋逃过一动。慕容复看了,喝一声彩,道:“好一招六脉神剑!”段誉却是鼻尖出汗,全然想不到随意一指,“六脉神剑”的招数竟随之而发。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段誉非但不知彼,连自己能否发招也无把握,乃是“不知己又不知彼”,教他如何不惊?丁春秋仗著铜瓶护身,侥幸未曾受伤,但胸前仍不免隐隐作痛,心中怒极,厉声道:“你可知得罪了星宿老仙,该当如何死法?”段誉连连摇手,道:“老先生取笑了!子曰:‘未知生焉知死。’教晚生如何能回答先生的垂询?”丁春秋心中疑惑:这小子所使分明是大理段家至高无上的六脉神剑功夫,那么自然是段家子弟,何以言语行动却像个书呆子?若是可以利用于他,倒不可失了这个机会。他面色一沉,目中精光暴射,模样更是可怖。段誉不由自主又后退了一步。丁春秋厉声道:“小子!你怕不怕?”
段誉苦笑道:“怕你?‘君子不忧不惧’,我是不会怕你的。”丁春秋满面狞笑,倏地伸手抓来。段誉一惊再退,连忙伸指点出。丁春秋适才领教过六脉神剑的厉害,一见段誉又扬起手指,连忙缩回那一抓之势,疾向后退。可是此际段誉心慌意乱,一心想以“六脉神剑”退敌,却是连指了七八下,一点力道也使不出来。丁春秋老奸巨猾,虽已看出段誉无能为力,但总是怕他有诈,并不曾立时进逼,待见到段誉神情愈显焦急,却仍无剑气发出,这才冷冷地问道:“你怎么了?”段誉叫道:“啊呀,不得了,再要不走,真要死无葬身之地了!”一个转身,向前奔出。丁春秋大袖一展,袖角直弹段誉背心‘灵台穴”,去势快绝!
慕容复站在一旁,见段誉一上来便一招“六脉神剑”将丁春秋逼退,心中好生欣羡。他久仰“六脉神剑”之名,但闻得此艺早已失传,心下实是十分遗憾。段誉第一次使六脉神剑击落他手中长剑,其时他神智昏迷,未曾看清,第二次方算大开眼界。他只道段誉一定还有更精妙的招数源源发出,怎知他指手划脚了一阵,竟然掉头便走!慕容复心想:难道他是在有意戏弄那丁春秋?丁春秋虽然一上来便吃了一个亏,但绝不是无能之辈,过于托大,只怕要著了他的道儿。可是,慕容复越看下去,便觉得越不对路,丁春秋袖角袭向段誉背心要害,段誉竟全然不知躲避。慕容复心中暗叫:不好,贴地滑出,一掌向丁春秋胁下拍到!
丁春秋左掌反转,迎了上来,他袖角向前袭出之势却丝毫未减。慕容复身形一沉,避开了丁春秋的那一掌,五指如曲,竟向丁春秋的衣袖抓去。丁春秋的衣袖被他的内力贯足了,犹如石板一样,慕容复一把抓了上去,两股内力一错,竟然没有抓住。但慕容复出力甚重,将丁春秋的衣袖硬生生断下了尺许一截。段誉正在这时疾转过身来,见慕容复和丁春秋隔得如此之近,心中陡地一惊,立即想到:慕容复若是伤在丁春秋手中,王玉燕定是伤心之极,自己岂可坐视佳人伤心,不加援手?
他一想及此,中指倏地向前指出,刚才为了救他自己,他百般施为,都是一点力道也使不出来,此际一想到了王玉燕,手指起处,“嗤”地一声响,一招“六脉神剑”竞然攻出!慕容复和丁春秋近身相斗,心中也是十分忌惮,他一听得六脉神剑剑气嘶空之声又作,足尖点处,身子已向后斜斜掠出,而丁春秋也是大吃一惊,双袖齐场,两股劲风发出,和段誉那一招“六脉神剑”之力,抵了一抵,仍不免“腾”地向后退出了一步。段誉见一招得手,又使第二招,可是他手指伸处,却又是一点力道也没有了!
慕容复拉住了他的手臂,道:“段兄快走!”不由分说,将段誉拖得向外奔去。丁春秋怪喝一声,双臂张开,如同怪鸟一样,向前扑了过来。段誉叫道:“他来了!”慕容复道:“不怕,另有人来对付他。”慕容复话才出口,只听得一下阴恻恻的怪笑之声,自远而近传了过来,那笑声才起之际,还在老远,但笑声停歇,却已到了眼前,只见段延庆一身青袍,双脚点地,宛如御风而至。段誉一看到恶贯满盈的段延庆,心中更是害怕,连忙转过头去。慕容复向著段延庆拱了拱手道:“段先生,丁春秋已在我手中吃了大亏,不妨给你拣个便宜,但也余威犹在,仍要小心对付才是!”他一面说话,一面已拉著段誉,向后疾退了出去。
丁春秋一心来中原扬威。怎知连受挫折,门人伤了一大半不算,连自己也不曾占到丝毫便宜,心中将慕容复恨之刺骨,见他要走,飞身欲上。段延庆右杖一横,冷冷地道:“星宿老怪,别走,你乘人之危,横施暗算,咱们可不能善罢干休。”丁春秋既被段延庆拦住,其势已不能再去和慕容复为难。他老奸巨猾,当机立断,“哈哈”一笑,道:“段延庆,你这一生,已再难改邪归正的了,若论邪派功夫,你还未入门,不若拜在我门下,星宿老仙倒可成全于你。”
段延庆竹杖横胸,本来只是拦住了丁春秋的去路,丁春秋话才出口,他腹中响起了“咕”地一声怪笑,竹杖已向丁春秋小腹点到。丁春秋手腕一沉,中指啪地弹出,正弹在杖尖之上。段延庆的竹杖苍翠碧绿,但一被丁春秋手指弹中,便有一彩红线迅速无比地从杖尖移了上去。
段延庆一抖手,还待施出第二招时,陡地看到自己的竹杖之上有一道极细的红线向上移来,眼看很快就要移到自已的手上。他想起星宿老怪丁春秋的使毒功夫,不禁大惊,一抖手,“嗤”地一声响,将那根竹杖疾抛了出去。丁春秋哈哈一笑,一伸手便将竹杖接任。可是段延庆也不是等闲人物,他被逼出此招,但在抛出竹杖之际,却也运了巧劲。丁春秋一将竹杖接在手中,“啪啪啪”三四声过处,竹杖迸断数截,断杖四下横飞,若不是丁春秋疾展衣袖,将断了的竹杖一齐卷住,几乎要被竹杖所伤!
慕容复和段誉两人远远地看著,一见段延庆竹杖离手,段誉便失声道:“不好,延庆太子在一招之间便失了一杖!”慕容复道:“丁春秋确然不凡。”他们一句话未完,竹杖已断成数截,丁春秋退身,扬袖卷杖,动作大是狼狈。慕容复哈哈一笑,道:“不打紧,‘恶贯满盈’今日还不至于恶贯满盈。”段誉刚才虽然以两招六脉神剑,将星宿老怪逼退了两次,但他对武功一道实是一窍不通,听得慕容复如此说法,心知段延庆和丁春秋两人,一时之间难分胜负,自己正好趁机离去,即道:“慕容兄,我要走了。”慕容复道:“我也无事,我们正好一路同行。”两人转身便走,向前行出了三五里,忽见两人如飞奔来,前面一个正是一阵风风波恶,后面的则是包不同。
两人一见慕容复,立时停了下来,垂手而立,神态十分恭敬。慕容复道:“什么事?”风波恶摩拳擦掌,道:“刚才我们看到那铁头小子,挟著一个小姑娘向前急驰,我们正在追赶。”慕容复向前一看,道:“前面没有人啊!”风波恶面上一红,道:“铁头小子去势太快,我们追之不及。”慕容复和风波恶讲话,段誉后退了一步,向慕容复看去,只见他神情举止,又是英俊,又是华贵,不觉自惭形秽:“风波恶和包不同到了,王姑娘必然也随之而来。王姑娘心中根本就没有我这个人,她表哥不在,她还肯和我说几句话儿,她表哥来了,她心中眼中只有她表哥一人,我硬要插在他们的身边,又有什么趣味?”越想越是黯然,转过身,低著头向前走去,心中又道:“只要王姑娘高兴,我就是伤心死了,又算得什么?”他想笑上一笑,但颇上肌肉僵硬,竟是笑不出来。
慕容复见段誉忽然离去,忙道:“段兄,萍水相逢,正好长叙,为何遽尔别去?”段誉正在出神,根本未曾听到慕容复的叫唤,只是自顾自低头向前走去。慕容复叫了几声,不见段誉回声,不禁发出一听轻叹。风波恶大声道:“公子,我去抓他回来!”慕容复摇手道:“不可无礼,这是大理段公子,今后你们见了他,要如同见我一样!”风波恶和包不同两人互瞧了一眼,皆不敢出声。慕容复又道:“那铁头人所救的小姑娘,是丁春秋的弟子,事与我无关,你们也不必多管闲事了。”
风波恶向包不同眨了眨眼,道:“公子,王姑娘在前面等你,你不去和她相会么?”慕容复淡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