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八部(旧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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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八部(旧版)- 第10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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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那书生所绘的“倒画”,算不得是什么丹青妙笔,但如此倒画,实是难能,正想上前问他几句,萧峰轻轻一拉她的衣角,摇了摇头,便向右首那座木桥走去。
  那书生忽道:“两位见了我的倒画,何以毫不理睬?难道在下这点微末功夫,真的是有污两位法眼么?”阿朱笑道:“夫子席不正不坐,肉不洁不贪。正人君子,不看倒画。”那人哈哈大笑,收起白纸,说道:“言之有理,请过桥吧。”萧峰早料到他的用意,他以白纸铺桥,引人注目,一来是拖延时刻,二来是虚者实之,故意引人走上青石板桥,便道:“咱们要到小镜湖去,一上青石桥,那便错了。”那书生道:“从青石桥走,不过绕个圈,多走五六十里路,仍能到达,两位还是上青石桥的好。”萧峰道:“好端端的,何以要多走五六十里?”
  那书生笑道:“欲速则不达,难道这句话的道理也不懂么?”阿朱瞧出这书生有意阻延自己和萧峰前往小镜湖,不再跟他多缠,当即踏上木桥,萧峰跟著上去。两人走到木桥当中,突觉脚底一软,喀喇喇一声响,桥板折断,身子向河中堕去。萧峰左手伸出,拦腰抱住阿朱身子,右足在桥板上一点,便这么一借势,有如一头大鹰向前扑出,跃到了彼岸。跟著反手一掌,以防敌人自后偷袭。那书生哈哈大笑说道:“好功夫,好功夫!两位急急赶往小镜湖,为了何事?”萧峰听得他笑中带有惊惶之意,心想:“此人面目清雅,却和大恶人一党。”也不理他,径自和阿朱去了。行不数丈,听得背后脚步声响,回头一看,正是那书生随后赶来。萧峰转过身来,铁青著脸问道:“阁下有何见教?”那书生道:“在下也要往小镜湖去,正好和两位同行。”萧峰道:“如此最好不过。”左手搭在阿朱腰间,提一口气,带著她飘出十余丈去,当真是滑行无声,轻尘不起。那书生发足急奔,却是和萧峰二人越离越远。萧峰见他武功平平,当下也不在意,仍是提气飘行,虽是带著阿朱,仍是比那书生迅捷得多,不到一顿饭时分,便已将他抛得无影无踪。自过小木桥后,道路极是狭窄,往往还不到一尺阔,有时长草及腰,甚难辨认。若不是那酒保说得明白,这路途也还真的十分难找。又行了小半个时辰,便望到一片明湖,萧峰放慢脚步,走到湖前,但见碧水似玉、波平如镜,不愧那“小镜湖”三字。他正要找小方竹林子,忽听得湖左一丛花中有人咯咯两声轻笑,一粒石子飞了出来。萧峰顺著这石子的去势掠去,见湖畔一个渔人头戴斗笠,正在垂钓。他钓杆上刚钓起一尾青鱼,那颗石子飞来,不偏不倚,正好打在鱼丝之上,嗤的一声轻晌,鱼丝断为两截,那尾青鱼又落入了湖中。萧峰暗吃一惊:“这人的手劲古怪之极。鱼丝柔软,不能受力,若是以飞刀、袖箭之类将其割断,那是丝毫不奇。明明是圆圆的一枚石子,居然将鱼丝打断,这人使暗器的阴柔手法,决非中土所有。”他料到投掷这枚石子之人武功不算极高,但邪气逼人,全然是旁门左道的一派,心想:“那多小是那大恶人的弟子或是下属。听那笑声,却似是个少女。”
  那渔人的钓丝被人打断,也是吃了一惊,朗声道:“是谁作弄凌某,便请现身。”瑟瑟几响,花树分开,钻了一个少女出来,全身紫衫,只十五六岁年纪,比阿朱尚小著一两岁,一双大眼乌溜溜地,萧峰一眼瞧去,况和阿朱有三分相似。那少女一瞥眼见到阿朱,便不理渔人,跳跳蹦嘣,叮叮当当的奔到阿朱身前,伸出手来拉住了她手,笑道:“这位婶婶长得好俊,我很喜欢你呢!”她说话颇有些卷舌之音,咬字不正,就像是个外国人初学中土言语一般。阿朱见她活泼天真,每只手腕脚踝上各戴金镯银镯一只,一共是八只镯子,一动身子,八只镯子互相撞击,便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又是诡异,又是好玩,笑道:“你才长得俊呢,我更加喜欢你。”阿朱久在姑苏,这时说的中州官话,语音柔媚,可也不甚准确。
  那渔人本要发恐,见是这样一个活泼可爱的少女,满腔怒气登时消了,说道:“这位姑娘顽皮得紧。这打断鱼丝的功夫,却也了得。”那少女道:“钓鱼有什么好玩?气闷死了,你想吃鱼,用这钓杆来刺鱼不更好些么?”说著从渔人手中接回钓杆,随手往水中一刺,钓杆尖端刺入一尾白鱼的鱼腹,提起来时,那鱼兀自翻腾扭劲,伤口中的鲜血一点点的落在碧水之上,红绿相映,鲜艳好看,但彩丽之中,却著实也显得残忍。
  萧峰见她随手这一刺,右手先向左偏,划了个小小弧形,再从右方向下刺出,手法颇为巧妙,手上的姿式固是美观,但用以临敌攻敌,总之是慢了一步,实在猜不出是哪一家哪一派的武功。那少女手起杆落,接连刺了六尾青鱼白鱼,在鱼杆上串成一串,随便又是一抖,将那些鱼儿都抛入湖中。那渔人见她如此刺鱼,脸有不豫之色,说道:“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行事恁地狠毒,你要捉鱼,那也罢了,刺死了鱼却又不吃,无端杀生,是何道理?”那少女拍手笑道:“我便是喜欢无端杀生,你待怎样?”双手用力一拗,想拗断他的钓杆,不料这钩杆是以又轻又韧的金属所铸而成,那少女竟拗之不断。那渔人冷笑道:“你想拗断我的钓杆,却也没这么容易。”那少女向渔人背后一指,道:“谁来了啊?”那渔人回头一看,不见有人,知道上当,怎忙转过头来,已是迟了一步,只见他用作兵刃、寸步不离的钓杆已飞出数十丈外,嗤的一声响,插入湖心,登时无影无踪。那渔人大怒,喝道:“哪里来的野丫头?”伸手便往她头颈抓来。
  那少女笑道:“救命!救命!”躲向萧峰背后。那渔人闪身来捉,身法甚是矫捷。萧峰一瞥眼间,见那少女手中多了一件物事,似是一块透明的布疋,若有若无,看不清楚。那渔人向她扑去,不知怎的,突然间脚下一滑,扑地倒了,跟著身子便变成了一团。原来那少女子中所持的,乃是一张以细如头发的细线所结戍的渔网。这些丝线虽是极细,质地又是透明,隐隐约约的看不清楚,但坚韧异常,而且遇物即缩,那渔人一入网中,越是挣扎,渔网缠得越紫,片刻之间,就成为一只大粽子般。那渔人厉声大骂:“小丫头,你弄什么鬼,以这般妖法邪术来算计我。”萧峰暗暗惊异,知那少女并非行使什么妖法邪术,但这张渔网,确是颇有些妖气。
  这渔人不住口的大骂,那少女笑道:“你再骂一句,我就打你屁股了。”那渔人是成名的英雄,听她这般说,倒是一怔,心想要是真的给这女娃娃打上一顿屁股,以后如何做人?便在此时,湖西有人远远说道:“凌兄弟,什么事啊?”湖畔小径之上,一人快步走来。萧峰见这人一张国字脸,形貌威武,但轻袍缓带,装束却颇潇洒,约摸四十来岁、五十岁不到年纪。这人走近身来,见到那渔人被缚,很是诧异,问道:“怎么了?那渔人道:“那小姑娘使妖法……”那中年人向阿朱瞧去,那少女笑道:“不是她,是我!”那中年人哦的一声,弯腰一抄,将那渔人一个庞大的身躯托在手中,浑如没事一般,细细看那渔网,伸手便拉。岂知这丝网质素甚是怪异,他越是拉,那渔网越是收紧,说什么也解不开来。那少女笑道:“只要他连说三声‘我服了姑娘啦!’我就放了他。”那中年人道:“你得罪了凌兄弟,没什么好结果的。”那少女笑著道:“是么?我就是不想要什么好结果。结果越坏,越是好玩。”那中年人伸出丰来,搭向她的肩头。那少女陡地向后一缩,拔足想逃,不料她动作虽快,那中年人更快,手掌跟著一沉,便搭上了她的肩头。
  那少女斜肩卸劲,但中年人这只手似乎已牢牢的黏在她的肩上,同时一股炽热难当的热气,自他掌心传入她的体内。那少女娇斥道:“快放开手!”左手挥拳欲打,但拳头只打出一尺,臂上无力,便软软的垂了下来。她从未遇到过如此厉害的对手,大骇之下,叫道:“你使什么妖法邪术?快放开我。”那中年人微笑道:“你连说三声‘我服了先生啦’,再将凌兄弟身上的渔网解开,我就放你。”那少女怒道:“你得罪了姑娘,没什么好结果的。”中年人微笑道:“结果越坏,越是好玩。”
  那少女又使劲挣扎了一下,挣不脱身,笑道:“不要脸,学人家的说话。好吧,我就说了。‘我服了先生啦!我服了先生啦!’”连说了三遍,她说“先生”的“先”字咬舌不正,说成“此生”,倒像是说“我服了畜生啦”。那中年人并没察觉,手掌一抬,离开了她的肩膊,说道:“你快解开他身上的渔网。”那少女笑道:“这是再容易不过了。”走到那渔人身边,俯身去解缠在他身上的渔网,左手在袖底轻轻一扬,一蓬碧绿的闪光,向那中年人激射过去。阿朱“啊”的一声惊叫,知道她使的是一种极歹毒的暗器,这少女发射这些暗器的手法既极歹毒,中年人和她相距又近,眼看是非射中不可。萧峰却只微微一笑,他见这中年人一伸手便将那少女制得服服贴贴,显然是内力十分深厚,这些小小暗器自也难不倒他。果然那中年人袍抽一拂,一股内劲发将出来,将那些绿色细针都激得斜在一旁,纷纷插入湖边的泥里。他一见细针颜色,便知针上所喂的剧毒甚是厉害,见血封喉,立时送人性命,自己和这小姑娘初次见面,无怨无仇,怎地下此毒手?他心下恼怒,要教训教训这个娃娃,右袖跟著挥出,袖力中挟著掌力,呼的一声响,将那少女的身子带了起来,噗通一声,掉入了湖中。那中年人足尖一点,跃入柳荫下的一条小舟,操桨划了几划,便已到那少女落水之处,只待她冒将上来,便抓了她头发提起。可是那少女落水时叫了声“啊哟!”一落入湖中之后,就此影踪不见。本来一个人溺水之后,定会冒将起来,再又沉下,如此数次,喝饱了水,这才不再浮起。但那少女便如一块大石一般,什么都没有了。等了片刻,始终不见她浮起。
  那中年人越等越是焦急,他原无伤她之意,只是见她小小年纪,行事如此恶毒,这才要惩戒她一番,倘若淹死了她,却是于心不忍。本来那渔人水性极佳,原可入湖相救,偏生披渔网缠住了无法动弹。萧峰和阿朱都不识水性,也是无法可施。只听得那中年人大声畔道:“阿星,阿星,快出来!”远远竹丛中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叫道:“什么事啊?我不出来!”萧峰听了这声音,心想:“这女子声音矫媚,却带有三分倔强,只怕又是个顽皮脚色,和阿朱及那个堕湖少女要鼎足而三了。”那中年人叫道:“淹死人啦,你快出来救救。”那女子叫道:“是不是你淹死了?”那中午人叫道:“别开玩笑,我淹死了怎能说话?快来救人哪!”那女子叫道:“你淹死了,我就来救,淹死了别人,我爱瞧热闹!”那中年人道:“你来是不来?”频频在船头顿足,极是焦急。只听那女子道:“若是男子,我就救,是女子,我决计不救。”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近,片刻间已走到湖边。萧峰和阿朱向她瞧去,只见这女子穿了一身淡绿色的水靠,约摸三十五六岁年纪,一双乌溜溜的大眼极是灵活,容颜秀丽,嘴角边似笑非笑。萧峰听了她的声音语气,只道她最多不过二十一二岁,哪知已是个年纪并不很轻的少妇。她身上水靠结束整齐,想是她听到那中年人大叫救人之际,便即更衣,一面逗他著急,却是快手快脚的将衣衫换好了。那中年人见她到来,十分欢喜,道:“阿星,快快,是我将她失手摔下湖去,哪知便不浮上来了。”那美妇人道:“我先得问清楚,是男人我就救,若是女人,你免开尊口。”萧峰和阿朱都是好生奇怪,心想:“妇道人家不肯下水去救男人,以免水中搂抱纠缠,有失身份,那也是有的,怎么这妇人恰恰相反,只救男人,不救女人?”那中年人跌足道:“唉,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你别多心。”那美妇人道:“哼,小姑娘怎么了你这人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七八十岁的老太婆都是来者不……”
  她本想说“都是来者不拒”,但一瞥眼见到了萧峰和阿朱,腋上微微一红,急忙伸手按住了自己的嘴,这个“拒”字就缩住不说了。那中年人在船头深深一揖,道:“阿星,你快救她起来,你说什么我都依你。”那美妇道:“当真什么都依我?”那中年人道:“是啊。唉,这小姑娘还不浮起来,真要送了她性命……”那美妇道:“我叫你永远住在这儿,你也依我么?”那中年人脸现尴尬之色,道:“这个……这个……”那美妇道:“你就是说了不算数,口上甜甜的骗骗我,叫我心里喜欢片刻,也是好的。你就连这个也不肯。”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哽咽了。萧峰和阿朱对望一眼,均感奇怪,这一男一女年纪都已不小,但说话行事,却如在热恋中的少年情侣一般,模样却又不似夫妻,尤其那女子当著外人之面,说话仍是无所忌惮,在这旁人生死悬于一线的当中,她偏偏说这些不急之务。那中年人叹了口气,将小船划了回来,道:“算啦,算啦,不用救了。这小姑娘用歹毒暗器暗算于我,死了也是活该,咱们回去吧!”那美妇侧著头道:“为什么不用救了?我偏偏要救。她用暗器射你吗,那好极了,怎么射你不死?可惜,可惜!”嘻嘻一笑,陡地纵起,一跃入湖。她水性当真了得,嗤的一声轻响,水花不起,她已钻入水底。跟著听得哗啦一响,湖面碎裂,那美妇手中托著那紫衫少女,探头出水。那中年人大喜,心道:“她就是爱和我闹别扭。我心急要救,她就推三阻四。等我说不用救了,她即刻便将人救了上来。”忙将小船划回去迎接。
  那中年人划近美妇,伸手去接那紫衫少女,见她双目紧闭,似已气绝,不禁脸有关注之色。那美妇喝道:“别碰她身子,你这人太也好色,靠不住得很。”那中年人佯怒道:“胡说八道,我一生一世,从来没好色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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