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算白跌。”这位老爸,可真算得上是全世界最乐观的哲学家,他比管仲还管仲呢!所以,坐牢算什么?我要牢不白坐,天下没有白坐的黑牢,我要值回票价,关我的人也要付出代价。
欧卡曾:(大声拍了地板一下)绝透了!绝透了!龙头讲到后来,根本讲的是我们“小偷哲学”。你们一定听过“贼不空手”那句话,那就是我们的哲学,我们小偷进了你家偷东西,有时白虎星了,什么都偷不到或搬不走,假如空手出来,那就犯了大忌,要倒楣了。所以,至少我们要打开冰箱吃点东西,大吃大喝一下,最后掀开床上棉被,在床上大便小便后,再盖上棉被离开……
余三共:(气愤)你们这么可恶!
欧卡曾:我们偷不到,就这样可恶。你倒了楣,闯了空门,空忙一场,当然要报复。
余三共:报什么复?报复是对跟你有仇、结梁子的人,或对不起你的人,是你偷人家,人家没对不起你,你报复个什么?
欧卡曾:报复他们有钱,钱怎么来的?钱都是好来的吗?财产为什么他们有,我们没有?
龙 头:欧卡曾除“贼不空手”哲学外,又有哲学了。他这种哲学其实和十九世纪法国的蒲鲁东在《什么是财产》一书里说的完全一样。蒲鲁东说“财产是窃盗”。人类的资源就这么多,你多我少,有你无我,所以,在人类整体资源上,你的财产,其实是不义之财,欧卡曾要偷你,是以盗偷盗,所以,欧卡曾偷人家,他绝不心软,也不手软,如果兼做“采花大盗”,他也不能屌软,只是太黑了,像是黑人的。
欧卡曾:谢了,龙头,多谢了。我就崇拜黑人的大黑屌,又大又硬又粗又壮又长又黑,白人的屌大而无当,软趴趴的,不好,黑人的好。白人只能穿着衣服欺负黑人,脱脱看,看谁鸡巴硬?
余三共:(对龙头)这小子有种族歧视呢。
龙 头:至少在床上有。
欧卡曾:在床上,女人要白,男人要黑。
龙 头:至少美国第三任总统杰佛逊反对你这话,因为白人的他,在床上搞了黑人女人,并且生下杂种后代。
史处长:我要英国皇家情报学校受过训,知道一点英美历史,据我所知,杰佛逊主张平等。
龙 头:没错,但他搞的,是他的黑人奴隶中的女奴。主子搞女奴,是平等吗?如果是平等,那是美国白人的平等。美国白人可信吗?全世界,美国白人最不可信,因为他们窃盗了人类最大的资源,包括女黑人的屄。
欧卡曾:(试探的表情)龙头喜欢女黑人的屄?
龙 头:我没见过,也不会喜欢,我喜欢女人要白,或者是东方女人的黄中白。我并不歧视黑屄,问题不在女人身上,在我身上,我自己的好恶与习惯而已,就好像有人喜欢燕瘦、有人喜欢环肥一样,肥瘦之间,并无歧视问题。
余三共:龙头对女人的黑白没有歧视,但对是非的黑白有歧视。龙头主张大是大非。
欧卡曾:我们是下层社会的人,我们不懂大是大非,但我们懂大鱼大肉、懂大打出手、懂大吹大擂、懂“大锅炒”?
余三共:什么叫“大锅炒”?
欧卡曾:这你就不懂了,你们大学生就不懂了。“大锅炒”是我们这些小混混,或五六个、或七八个,在外面又吃又喝,谁有个新把到的马子,也约来一起吃喝,然后一起出来晃,找个空屋、教室或草地,大家就轮奸了她,一个一个上,上得那小马子哭得叫得死去活来,大家快乐极了,这就叫“大锅炒”……
余三共:(突然暴怒,忽地跳起来,快速以食指前后戳指着欧卡曾)王八蛋!你们这群王八蛋!你们太可恨了!太残忍了!你们这群王八蛋!王——八——蛋!
龙 头:(全房错愕时,神色夷然)三共啊!你可以生气,但也别生这么大的气嘛,欧卡曾只是向我们说说他们小混混们的生活方式,你的反应太义愤填膺了,你吓坏了他,也吓到了每一个人。
余三共:他们真太可恶了!太残忍了!太没水准了!他们这样对女孩子,他们居然轮奸她,这些脏东西!强奸都不对,怎么还可以轮奸,干什么“大锅炒”,真是王八蛋!太可恨了!太残忍了!
龙 头:的确如你所说,但你也犯不上对欧卡曾个人发这么大的脾气。我认识你三个月了,从来没看到你这么激动过,你好像突然恨起欧卡曾来,恨得不次于恨调查局的特务似的,干嘛生这么大的气呀?
余三共:(望着窗外,摇着头)龙头啊,不要问了吧(突然躺下来,把头埋在被里)!
龙 头:(双手向下按,要大家安静)三共可能有点累了,让他休息休息吧!
史处长:我们谈点别的。刚才三共说龙头对是非的黑白有歧视,说龙头主张大是大非。
龙 头:三共说得对。我这个人是非分明,黑的就是黑的,白的就是白的,我不会说欧卡曾有一个白屁股,那是颠倒黑白。因为黑白分明,我碰到事情总是不问别的,先问黑白。例如你说要介绍个瓜子脸的女朋友给我,我的注意力不在瓜子脸,却先反问你是黑瓜子还是白瓜子,所以,有时候会因过分认真而有点孤立。我觉得男人一生,能够成为男子汉最重要,坚持是非分明,即使独来独往,陷入孤立,也要做男子汉。当然不独来独往,有一堆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做,更好。要分几个男子汉成分给他们。
史处长:那你自己岂不减少了?
龙 头:他们是我的“分身”,我是百分之百,他们也是。像孙悟空撒出毫毛一样,个个都变成孙悟空。
史处长:原来你是可以分的。
龙 头:不但可以分成别人,也可以分开自己。
史处长:分开自己?
龙 头:分开自己,就像三共自己跟自己下棋一样。也许人们会问,怎么能这样?三共不是说过吗,人本来就有两个我。岂止两个,三个四个也不一定。
史处长:这就是心理学上的双重人格、多重人格吧?
龙 头:解释上,比心理学上的要宽。因为所谓双重,有时候是精神与肉体分成两个,不一定是大脑分成两个。
史处长:不但可分成别人,也可分开自己,除了下棋以外,请龙头举例举例。
龙 头:记得《湖滨散记》的作者的话吗?梭罗坐牢的时候,他说他“从不曾想到我是给关起来了,高墙实在等于浪费材料……他们根本不知道如何对付我……他们总以为我唯一的目的是想站到墙外面。每在我沉思的时候,看守那种紧张样子,真叫人好笑。他们那里知道才一转身,我就毫无阻挡的跟着出去了……”。梭罗当然不会小说中穿墙透壁的功夫,他这种来去自如,是指观念上的解脱,观念上“从不曾想到我是给关起来了”。他虽然身在两坪之内,但却心在六合之外,神游四海,志驰八方,就像拉夫瑞斯在牢里写诗给情人一样。印度圣雄甘地师承了梭罗的不合作主义,也师承了梭罗的坐牢哲学。甘地说志士仁人在狱中,“肉体虽给关起来,灵魂并没关起来”,他的灵魂是自由的。这种看法的关键是强烈的唯心论,它告诉人们,所谓自由与不自由,“问题的关键,还在一个人自己和他所持的心理状态”,你心里觉得自由,自由就在;你心里觉得不自由,桎梏就在。甘地说他自己在狱中,和梭罗一样,身在网罗,却神游四海;人在监狱,却心在远方。他把自己分开了。甘地说:“他们抓了我,却给了我自由。”我把梭罗、甘地这种自由,叫作“不自由的自由”,因为不自由中有自由。
史处长:不自由中有自由,这么说来,是不是自由以后、出狱以后,就更自由了,从此没有不自由了呢?
龙 头:这可未必。
史处长:为什么,这不有点被虐狂吗?
龙 头:不是,而是另一种心境纠缠住你。哲学家斯宾塞说:“没有人能完全自由,除非所有人完全自由;没有人能完全道德,除非所有人完全道德;没有人能完全快乐,除非所有人完全快乐。”这种伟大的透视力,伟大的胸襟,我给它下了一个描绘,这叫“自由的不自由”。“自由的不自由”的特色是民胞物与,是把受苦受难的人当兄弟,又使自己有责任感。夏禹感觉天下有淹在水里的人,就好像自己把他们淹在水里一样;后稷感觉天下有没饭吃的人,就好像自己使他们挨饿一样,有这种抱负的人,后天下之乐而乐,众生不成佛的时候,他自己不要成佛。《新约》《哥林多后书》第十一章里,为这种心境做了动人的总结:“有谁软弱,我不软弱呢?有谁跌倒,我不焦急呢?”有这种心境的人,他自己坚强,却感受兄弟的软弱;他自己站起,却焦急兄弟的跌倒;他自己自由,却念念不忘兄弟的不自由。当年,开火车出身的美国劳工领袖戴布兹,因参与政治反抗,被判十年,关在牢里。由于他极富人望,虽在牢里,却得到美国大选中,一百万选民对他戏剧性投票。一九二一年,哈定总统特赦了他。出狱后,人们庆幸他重获自由,他却从斯宾塞的句子里,说出了这样的千古名言——
While there is a lower class I am in it。
While there is a criminal elements I am of it。
While there is a soul in prison I am not free。
只要有下层阶级,我就同侍;
只要有犯罪成分,我就同流;
只要狱底有游魂,我就不自由。
真的,“我就不自由”。夏禹不自由,后稷不自由,斯宾塞不自由,戴布兹不自由。——所有伟大的性灵里,念天地悠悠,都有“自由的不自由”。
史处长:听了龙头这番话,心境的确完全不同了,但还免不掉一种忧心,孔子不是说“仁者不忧”吗?自己忧心忡忡,反过来说,是不仁了吧?本来是麻木不仁,怎么忧国忧民也不仁了?
龙 头:孔子说“仁者不忧”,他错了。范仲淹不仁吗?他“先天下之忧而忧”;文天祥不仁吗?他“悠悠我心忧”。仁者悲天悯人,仁者无奈,仁者忧。仁者“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仁者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忧”,范仲淹说“后天下之乐而乐”,他也错了。天下大乐以后,仁者又别有所忧了。
欧卡曾:听了你们这些有学问的人的话,翻来覆去,都是大道理,我们听不懂。但有一点,我们懂了,就是龙头口中的什么兄弟兄弟,我们道上的人,很讲究这些,比如说,我在公车上扒了人的钱,被你看到,你不吭气,下车后,你拍我肩膀,要我分一半给你,我就会揍你;但你拍我肩膀,说一句切口,说:“老兄,我们拜个小把吧!”我就不会揍你,并且分一半给。为什么?因为你说了行话,你也是道上的人,见者有份,你是兄弟,这是我们黑社会的行规。
史处长:你们的行规很有趣。我们只知道义结金兰、“拜把子”,不知道还有“拜小把”的这门学问。
欧卡曾:不是学问,是规矩。
龙 头:这叫“盗亦有道”。你们的规矩还有很多吧?“贼不空手”啦、“拜小把”啦,还有什么,代表你们的信仰、人生观?
欧卡曾:还有一个最务实的,就是“就在今天、就在今夜”。比如说我们偷了一只手表,今天把贼物脱手,只卖一百元,明天可卖一千元,今天就卖,一百元拿到手,就在今天花掉、就在今夜花掉,而不等到明天卖一千元。明天,对我们太遥远了。明天是什么,明天可能天灾、可能地震、可能飞来横祸、可能被条子抓走,明天不可靠的一千元不如今天可靠的一百元实惠。我们相信“就在今天、就在今夜”,我们没有明天,也不希罕明天、也不要明天。我们没有未来,今天就是我们的未来。你们不要怪我们太现实,其实我们很务实,我们只活生生的活在今天,活在可靠的今天,谈明天干嘛?明天在那儿(两掌向上翻)?
龙 头:(点着头)你这小子也不无道理,你这种“贼的人生观”也不算全错。如果明天天塌了,你今天过得真很务实。
欧卡曾:我们不但“就在今天、就在今夜”,我们还有更务实的,就是“就要现金”,一切你认为你所有的、不能化为现金放在口袋里,就不算为你所有,在紧要关头,变现、折现、兑现才是真的,不能变成现金的东西,都是假的。
龙 头:佛兰克林说世界上三样最可靠的东西是老妻、老狗和现金,你欧卡曾和佛兰克林不谋而合呢!但你欧卡曾更务实,因为老妻和老狗会死掉,现金不会。你欧卡曾的人生观,在我们眼前一闪,会使我们这些相信救国救民的理想主义者、人道主义者暂时失明,我们受难也好、殉难也罢,都会显得那么孤单、那么无力。宋朝的大儒朱子住在廟里,半夜听到钟声,他感到一种恐慌,突然有把持不住自己的感觉,因为佛家的夜半钟声比起儒家的仁义道德有时更有震撼力、更直指本心。我们真的不能说小偷错,如果他再转变为义贼或侠盗,像侠盗罗宾汉一样,就更有趣了。
欧卡曾:什么是侠盗罗宾汉?
龙 头:罗宾汉是十二世纪时英格兰中部休伍德森林SherwoodForest中的胡子——我们东北人叫强盗作胡子。休伍德森林是皇家森林,罗宾汉出没于此,显然有跟政府过不去的意味。罗宾汉“盗亦有道”,他劫富济贫、惩贪除暴、侠骨柔情、光明磊落。八百年来,他的轶事众口相传,多少民歌与传奇,都以他为主角,他成为正义的化身。但这些正义,却是以趣味、奇情、快乐、生动、悲壮的形式行使,一点也不枯燥。罗宾汉有恩于匹夫匹妇,但他未尝没有心理准备,准备匹夫匹妇的忘恩负义。像是黑泽明笔下的七武士,功德圆满后,却落得匹夫匹妇的冷眼。自古以来,英雄豪杰对世态人心,早就有苍茫与大度的了解。匹夫匹妇是现实的、健忘的、嫉妒的、残忍的、不可恃的。但英雄豪杰并不因此就心灰意懒,他们还是要在夹道欢呼中或路人啐骂里,走上前去。一张漫画里画着罗宾汉被他一个手下兄弟质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