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处长:我们也没要跟你们混在一起,不是我志愿到这第十一号囚房的,你不能怪我。
余三共:这一点是不怪你,但要怪你的主子奉化人老王八蛋。
矮小子:三共小哥啊,你怪奉化人,别怪了。风水轮流转,说不定那天就抬头,轮到你们整他们。三共小哥,我祝福你们。
龙 头:(对余三共笑)这小子偻焚脑、傺哿锪铮嘴倒很甜呢!
矮小子:不瞒你说,我们不学好,但是好歹也在外面混的,会,会察言观色。别以为我十九岁,就屁都不懂,我就懂屁,尤其是马屁。我偷东西是一回事,那是靠运气和本领,但把东西、把赃物脱手,那就得靠关系和马屁,靠别人信任我、喜欢我。龙头啊、三共小哥啊、处长大人啊、华老师啊,你们很快就会信任上我、喜欢上我,对不起,我先洗了(开始脱衣服,准备洗澡)。
龙 头:你们看,这小子怎么这么黑,看他那又黑又胖的屁股!来,我给他起个外号,这小子是一九四九年蒋介石逃到台湾后外省人的第二代,又台湾又大陆,“黑屁股”是大陆来的国语,我就叫他台湾话的“欧卡曾”吧。虽然在语言学上,根本就没有台湾话那种语言,因为它根本就是大陆的闽南话。别以为黑屁股不雅吧,古人就有人叫“黑臀”的,臀就是屁股呀!
矮小子:(笑)好,就这么叫定了,从现在起,我就叫欧卡曾,你们就叫我欧卡曾,请把我欧卡曾当朋友、当好朋友,我是窃盗犯,一定比政治犯早出狱,我出狱后,一定找个脱衣舞女,用机车载来,在这排窗下大跳一次,在警卫赶到前,再用不熄火的机车载运逃走。龙头啊!不要太用功了,那时候该休息一下,看看脱衣舞,看看死脱瑞普,看看也好(一边说,一边扭动,学脱衣舞的模样,丑态可掬。大家笑个不停)。
龙 头:(大笑好一阵才歇)我坐牢五年,从来没这么笑过,太好笑了,三共你看,欧卡曾还会把英文脱衣舞strip给日语发音成死脱瑞普呢!
余三共:可见日本鬼子无所不在,甚至在欧卡曾嘴里。日本帝国主义的文化侵略啊!
欧卡曾:什么叫帝国主义?
余三共:外国人连偷带抢,就是帝国主义。欧卡曾加蒋介石,一偷一抢,也是帝国主义,只不过外国人偷抢别的国家的人,你们奉化人却“家里光棍”,专门偷抢自己人。
欧卡曾:(皱眉做痛苦状)三共小哥请别这么说了,我欧卡曾是眷村出身的小弟,算老几?只是偷点东西而已,怎么能跟我们奉化大乡长比?听我爸爸说,当年我们逃难来台湾,窝在眷村里,穷得好惨,家里连厕所都能没有,到公厕大便都要排队,晚上做噩梦,都跟屎急有关,梦见夹着屁股,到处找厕所(夹着屁股,摇了两下),我们虽然是外省人,但是是夹着屁股的。
余三共:一九四九年,你们的大乡长被共产党赶出大陆的时候,还夹着尾巴呢!别说我用狗骂他吧,他不是美国帝国主义的走狗吗?只是那时候,叫丧家之犬,美国主子都救不了他呢!
欧卡曾:在大陆虽没救了,但在台湾总算活下来了,至少台湾没有共产党了吧?
余三共:这可要问处长大人了,处长大人可是专抓共产党的。他不是别人,就是调查局大名鼎鼎的史处长,专抓共产党的。
史处长:(有点窘)共产党是抓不光、杀不完的。只是国民党抓不到。
欧卡曾:噢,原来共产党这么可怕,像蟑螂一样。它们不论你怎么抓、怎么杀,就是死不光。
龙 头:蟑螂在世界上走过从前,三亿两千万年来,它一直保持原状,是能活到今天世界最原始的有翅昆虫。在地球上的冰河期,多少动物都冻死了,只有它活了下来,并且不改本色,英文这叫survivor,劫后余生者,别人都死了,可是它不死,现在人喊“蒋总统万岁万万岁”,其实该万万岁的是蟑螂。欧卡曾叫王奉璋,真正的意思该是奉蟑螂为师,别人都死了,你死我活,我活下来了。
欧卡曾:真谢了,龙头,真谢了。刚才你说的英文,我听不懂,好像是说“色儿歪我儿”?
龙 头:你可以那样说,至少比“死脱瑞普”更标准。
欧卡曾:最好昌先做“色儿歪我儿”后再看“死脱瑞普”,做了劫后余生者再看脱衣舞。那时候,大家都出狱了,不需要趴在窗前看我带来的脱衣舞了,可以坐下来,靠着软垫子看,多舒服啊!
龙 头:你讲到软垫子,又使我想起蟑螂。全世界蟑螂有千百种,有一种叫“东方蜚蠊”的,Blattaorientalis,它的胃长得可怪,胃里有牙齿和毛垫,毛垫叫hairy cushions,东西吃进来,牙齿可磨碎食物,毛垫再把食物过滤,最后营养了自己。其实我佩服这种蟑螂,却不羡慕它,因为它的一贯作业都藏在身体里头,我却希望我出狱后也有牙齿和毛垫的过程,你们知道那是什么,猜猜看!三共?处长大人?华老师?
余三共:(摇头)猜不到。
史处长:(摇头)猜不到。
华老师:(摇头)猜不到。
龙 头:欧卡曾呢?
欧卡曾:(也摇头)他们三位都猜不到,我这国中毕业的更别提了。
龙 头:告诉你们吧!我说的毛垫,就是漂亮女人的阴部,女人的屄,肉肉的有弹性、上面有毛,像块毛垫,枕在它上面,偶尔用牙齿轻轻咬在毛上、肉上,那就是我出狱以后最想做的事。
欧卡曾:啊!听龙头讲话,那么有学问,真了不起,像上一堂课。上到后来,上到女人出来,可见龙头多么洒脱!
龙 头:还有更洒脱的呢!中国晋朝时候,印度来了名和尚鸠摩罗什,在草堂寺讲经,后泰的泰高祖姚兴以下,带着一千多人到场听课。讲了一半,鸠摩罗什忽然从讲台上走下来,向泰高祖说:有两个小孩踩在我肩膀上,我冲动了,胀得不得了,要搞女人。结果立刻送来宫女给他搞,后来生了两个小孩。欧卡曾你看,远来和尚不但会念经,还会搞有月经的,一边上课一边搞女人,那才叫真洒脱,龙头差得远了!
欧卡曾:龙头现年几岁?
龙 头:三十八了。
欧卡曾:龙头还年轻,出狱以后要枕在屄上,机会多得很。
龙 头:是多得很,问题是有两个,第一,要能出狱,不知何年何月;第二,要去枕屄,不知屄在何方。真正的好屄其实也很难找,要靠努力,努力不一定成,不努力一定不成。并且成的可能只是机会,不是鸡巴与屄相会。
欧卡曾:龙头说得对,这也是我们小偷的看法,要偷不一定偷得到,不偷一定得不到。我今天真开了眼界,龙头你这么有学问,是大学教授吧?一位大学教授如此平易近人,跟我们下三货屄来屄去。
余三共:(指着欧卡曾)你不完全了解龙头。第一,他根本不是教授,但他学问太大,所以大家叫他教授,他比教授还教授。但他是反政府的,反政府的就不准做教授。第二,他平易近人是真的,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你们贼说贼话。他书念得极好,但他不是书呆子,他灵活得很。他平易近人,偶尔也会与民同乐,说些俗话、粗话,所以,他会跟你屄来屄去。
欧卡曾:那真好!男人与男人间一谈到屄,大家就没有格子了,就有话好说了。刚才我只是说龙头三十八,还年轻,来日方长,长、长、长,鸡巴长。以龙头一表人才,还愁不知好屄在何方,只是不要碰上白虎星,屄都差不多。
龙 头:白虎星,你知道女人没阴毛的叫白虎,白虎还有别的意思,你知道吗?
欧卡曾:好像老是走霉运的也叫白虎星,这种人不能跟他合作,一合作你也跟着倒楣。有人一辈子是白虎星,一事无成,有人暂时是白虎星,像我们都被关在牢里,谁都是白虎星呀!
余三共:你阴毛这么多,还白虎吗?
欧卡曾:我是阴毛多的白虎。顺便问一句,龙头,为什么叫白虎?
龙 头:白虎是中国神话中的一个凶神,迷信的中国星象家也这样认同。一部小说叫《警世通言》,里头说:“白虎临身日,临身必有灾。”为什么有灾呢?因为凶神下凡了。在中国天文学里,白虎是天上星星,中国《礼记》书里提到天上星群,“前朱鸟而后玄武,左青龙而右白虎。”现在,你们一左一右,都是白虎,这句话该改成“中青龙而左右白虎”,哈哈!
欧卡曾:那你龙头也被关在牢里,凭什么你不白虎而我们白虎?
龙 头:(自负地笑)因为我有本领做青龙。青龙也是星星。作为神话,就是青色的龙。不过青色到底是什么颜色呢?在中国古书《左传》中,是指绿色;在《庄子》中,是指蓝色;在《书经》中,是指黑色。青龙是神话中的动物,但在真的动物世界中,却有个叫“变色龙”chameleon的,倒很像它呢!这种只不过二十公分大的动物,生长在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非洲、马达加斯加岛上、南亚洲和地中海沿岸。它的身体本色是黄、绿、褐色,但能根据环境,由中枢神经传到皮肤下的色素细胞,而迅速变化身体的颜色,变得跟随环境的颜色一致。就因为这种随时“勃然变色”的本领,它就被叫作“变色蜥蜴”、“五色守宫”。中国古代叫它作“十二时虫”,也叫“避役”。这小家伙最妙的是它的眼睛,眼睛可以各转各的,要左就左,要右就右,可用两只眼睛,分别注意不同的目标,选中目标后,用几分之一秒的高速,伸出长舌头,捕捉它要吃的任何东西。对变色龙,远在四百年前,东西著作家就同时表达了意见,东方的像李时珍,西方的像乔治·派替GeorgePettie,都是证明。对这种动物的评价,也很好玩。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一方面引证《岭南异物志》说见到变色龙的人,“见者主有喜庆”,看到它是吉利的事;但也提出警告,说它“啮人不可疗”,被它咬到,休想治好。多么有趣啊!做龙比做虎神气多了。
余三共:这么说来,只要不被变色龙咬到,只看到它,反倒是吉利的事了?
龙 头:没错,是吉利的事,是大吉大利的事。
余三共:有什么吉利呢?
龙 头:这种变色龙,你挡不住它,它会改变你的一生。
余三共:你是讲你自己?
龙 头:也许是吧?至少我在找这样一个人去取法,虽然我不必打着灯笼找。希腊犬儒学派的哲学家狄阿杰尼斯白天打着灯笼找一个人(做手势),讽刺眼前世界是一片黑暗,人不像人。
欧卡曾:打着灯笼那里找得到人?只找得到我们小偷。
余三共:举个改变你一生的例子。
龙头:举一个。中国有一些寓言,比伊索还伊索的寓言。“塞翁失马”便是其中之一,这则寓言说塞上的青年骑师的一匹好马跑掉了,跑到胡人的地区去了,朋友们来慰问他,他爸爸被称为“塞翁”的说:“此何遽不为福乎?”怎么知道这不是好运气呢?几个月后,那匹跑掉的马回来了,还拐回来胡人的好多匹好马,朋友们又来道贺,他爸爸塞翁说:“此何遽不能为祸乎?”怎么知道这不是走霉运呢?这时候一家都是好马,他儿子骑个痛快,一天从马上摔下来,摔断了腿,朋友们又来慰问,他爸爸塞翁说:“此何遽不为福乎?”怎么知道这不是好运气呢?过了一年,胡人大举入塞,打过来了。塞上的壮丁,人人保家卫国,多少人都战死了,这摔断腿的青年无法作战,逃过一劫,活了下来,这就是有名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寓言。这则寓言很普通,很多人知道,但却不知道解释它的真髓。《淮南子》书里写这则寓言,只解释到“福之为祸,祸之为福,化不可极,深不可测”,事实上,塞翁老先生固然有“塞翁哲学”,却少了“管仲哲学”。什么是“管仲哲学”?高人面对人生,有他信仰的一些人生哲学,这种哲学可点出的有很多,其中最吸引我的是“因祸为福说”。大历史家司马迁评论管仲,说“其为政也,善因祸而为福,转败而为功”。人间的事,几乎都不脱“祸福倚伏论”,就是老子所说的“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这种理论衍发出人对祸福的控制到底有无能力问题,有多少能力问题。对高人来说,《孟子》的答案是说“祸福无不自己求之者”。《淮南子》的答案是“祸之来也,人自生之;福之来也,人自成之。祸与福同门,利与害为邻”。这些哲学都显示了祸中有福、福中有祸,祸福是一家的、是相贯的。照“塞翁失马”的老看法,塞翁对祸福之来,一律违规处理,表示无能为力,但对管仲说来这不只是看法问题,而是作法问题,祸来了,他可以“因祸而为福”,使不利转变成对他有利,换句话说,管仲相信人对祸福有控制能力,他可以并且善于因祸而为福,把失败转化为成功。《史记》书里记载的这个“管仲哲学”,范围是“其为政也”的,就是特指在政治方面他有因祸为福、转败为功的本领,其实,“管仲之器小哉!”他这种哲学,实在应该推而广之,适合人生的各方面。人生有多少不如意的事?照晋代贤者的估计,“天下不如意,恒十居七八”;现代的革命狂又重新估计,说不是十居七八,是十之八九。这么大比例的不如意事,全靠无所事事听其自然的塞翁哲学,固然可以善自宽解、随遇而安,但总觉得太消极了、太无为了、太听天由命了、太不管仲了。所以,我不能完全欣赏“塞翁哲学”,我比较喜欢“管仲哲学”。“管仲哲学”的精义是承认人生有祸事、有失败、有大量不如意,但是他面对祸事、失败、不如意,抱有一种信仰,那就是我要乘机转变它,因祸为福、转败为功,把不如意事化为对我有利,把人生百分之七八十、八九十的不如意事有以扭转,或者乘机歪打正着,捞到一笔。我的一位朋友的爸爸告诉他说:“如果在马路上跌倒了,不要立刻爬起来,先东张西望找找看,说不定会捡到什么宝贝,这一跤也不算白跌。”这位老爸,可真算得上是全世界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