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牧师:(快速摇手)我可不要吃,我可不敢吃。
龙 头:(笑)又怕死人东西,是不是?
胡牧师:是,是是,是极了,多别扭啊!
龙 头:(拿了一个梨,递给三共)三共你呢?
余三共:我……我……我(犹豫不决)。
龙 头:你……你……你什么,你是勇敢的共产党啊,你还忌讳这个。
余三共:(受到鼓励)好,那我就吃了。
龙 头:(拿起两个梨,在水边洗了,一个递给三共,一个自己吃着)有一个笑话说:有个人一早醒来,发现太太已经死在床上。他跳起来,脸色苍白,飞奔下楼。对女佣大叫:“阿梅!阿梅!”“先生!什么事?”女佣问。这个人说:“早餐的鸡蛋,煮一个就够了。”这个笑话其实别有哲理,可以看到什么叫“务实”,即使是小气鬼的“务实”,也不能说不是“务实”。反正人已经死了,最“务实”的第一优先,是救下一个鸡蛋。今天,老黄死了,我只是先救下一些水果而已。
(远远传来嘈杂人声,渐传渐近,听到的是一个一路叫嚷的大嗓门,到了十一房门口。大嗓门吆喝着:“从无期改老子为死刑,老子才不怕哪!”对门四房门开了,大嗓门吆喝着:“往里搬,往里搬,四号房不错,太阳光多了一点,太阳啊,我肏你,你像个小姑娘怕肏,每天都藏起来,叫老子看不到你。”最后,吆喝声中,大嗓门搬进去了,门咔嗒锁上了。班长在外面大喊:“老马!明天早上五点见!”大嗓门大喊:“见个屁!哼!阎王老爷还不要呢!哼!阎王老爷还不要呢!”)
龙 头:(笑)这马正海真有种!班长说:“老马,明天早上五点见”,意思是明天要枪毙你了,清早五点来提你去刑场,而马正海却回嘴说:“哼!阎王老爷还不要呢”,意思是死期未至,还没那么简单呢。一个人被判了死刑,还能这样虎虎有生气,照开玩笑不误,这马正海真有种!
余三共:是谁?龙头对他很熟似的。
龙 头:他叫马正海,当然熟,牢里上上下下都对他熟,熟极了。马正海是一个最有性格的恶棍,你们一辈子也看不到这号人物了。他刚刚给判了死刑,挂上脚镣,是一路上诉的结果,他第一次判十年,不服,上诉后改判十五年,又不服,改判无期徒刑,还不服,改判死刑,这是一个典型别上诉的例,判了你,认错,从宽;抗拒,从严,马正海一路抗拒,就一路从严。但他的特色不在抗拒,而在不分大小,一律抗拒;不分敌友,一律抗拒;不分对象,一律抗拒。他最喜欢告人,从蒋经国、警备总司令、军法局长、每个军法官、看守所所长、每个监狱官、士官长、每个班长,乃至跟他有来往的难友、给他每天送饭的外役,甚至他女儿的男朋友……一律递状去告,愈告愈多,多得石沉大海了,他也毫不灰心,一告再告、三告四告、五告六告。刚才那班长就是他被告之一,所以开他玩笑,明早五点来提他枪毙。最有趣的是,他的这些告人动作,都以一种快乐的表情来行使,对难友尤其如此。马正海对每一位难友,无不笑脸常开,嘻嘻哈哈,高谈阔论。他的嗓门很大,讲起话来,中气十足,音量足以震动屋宇。可是,凡曾与他谈过话的难友,也几乎每个人都成为他的“被告”,小焉者检举某某人家属送来的菜汤中,加了很多的酒,违反看守所禁止喝酒的规定。或是告发某某难友买了水果白糖,在牢房中制造私酒,触犯《台湾省内烟酒专卖暂行条例》第三十七条第一款之罪。“私酒犯”固然损失惨重,看守所也啼笑皆非,虽然因此“破案”过,但对他这位检举人从不领情,也没有发给他奖金。中焉者是控告某某人在牢房里骂军法处长范明为乌龟、为王八蛋、为“婊子养出来的”。大焉者则密告某某人在囚房里私下承认的确是“共匪分子”,的确是“匪谍”等等。这就简直是想置人于死地了。
余三共:他自己不骂吧?
龙 头:他自己也骂,他不但骂,还告呢!可是他不喜欢别人骂,别人骂军法处长范明,他就检举、就告人。后来军法处长垮台了,他高兴大叫:“军法处长被我告了十六状,还能不垮吗?”他居然如此天真式自负,认为他告倒了军法处长,事实上那些状子,都倒在字纸篓里了。
余三共:这个怪人,他是何方神圣?
龙 头:他的身世很复杂,只知道他是安徽人,自称抗战时期在吴化文的部队里当过政治部主任。但吴化文那时候是汉奸。到台湾后,他做到省立建国中学总教官。军训教官是由蒋经国的“救国团”系统派出的人物,按理说,马正海是蒋经国直属部下或直属下部了,但他说他因政策性问题开罪了蒋经国,所以被撤职了。后来他参加台北市议员选举,弄来个牛车,车上扎了一架纸糊的大炮,象征他炮声隆隆。结果落选坐牢,要他去法院报到,他拒绝报到,并且率领儿子,保卫家园,一致抵御外侮。所谓外侮,就是去抓他的警察。警察们怕这个疯汉,在他家包围了三天三夜,他带领子女在内拒捕,屋中每闻印地安式呼啸之声,听起来怕怕的。最后警察等不下去了,决定攻进他家。你知道紧要关头他干了什么?他纵火烧起房子来。你看他多凶悍!
余三共:确实很凶悍。
龙 头:还有更凶悍的呢!他最后被抓进警察局,被揍得很惨,把他按在椅子上,用绳子把他两臂双手捆在椅背上,以为这下子他得老实了,不料一个警察在他面前走过去,他还伸出双腿,把那警察绊倒呢!挨揍归挨揍,他是他,他行他素,牺牲别人在所不惜,牺牲自己也在所不惜,这就是马正海!
余三共:真妙!他在家拒捕时,儿女都出动,这种儿女,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吧?
龙 头:真无弱兵,被他控制得好好的。他坐了牢,家里情况完全遥控,由他在牢里发号施令,指挥若定。听说他接见家属时,连家里床怎么放,朝什么方向放,那人睡那张床,头朝什么方向,都一一有规定,他凶极了,儿女都怕他。
余三共:老婆呢,老婆不怕他?
龙 头:怎么不怕?怕疯了,最后得了精神病。这位老婆可非等闲之辈,她是当年南京某大学的校花,不晓得怎么搞的,被马正海搞到手,这位校花因为优秀,当上了国民党安徽省的国大代表,到台湾后,终于被马正海逼疯了。老婆疯了,马正海竟要以国大代表之夫的身份参加开会,做国大代表的代表,由于于法不合,大家吵起来。安徽省的许多国大代表联名告了他,罪名是老套,说他是“匪谍”,原因是他被俘过三天,回来后没办自首,视同参加叛乱组织而被判刑,结果案子愈滾愈大,滾到他刚才戴上脚镣了。
余三共:马正海没有朋友或同志,他只有敌人?
龙 头:有也没用,马正海从不认识朋友和同志,他只认识敌人。他像一只受困的野兽、猛兽,所有接近他的人都会受到伤害。现实似乎对他这种人特别冷酷,他必须在冷酷的现实中求生存,遂以冷酷对冷酷。由于他太凶悍了,所以直到今天,监狱方面怎么整他,他都不怕;所有囚犯都拒绝跟他来往,他也不怕;监狱方面罚他住小黑房,他不怕;罚他不准接见、不准发信、不准借书、不准这个、不准那个,他都不怕;甚至监狱方面冻结他的户头,不准他买任何日用品,连卫生纸都不准他买,他也不怕。他太太都被他整疯了,他还怕人整?
余三共:那大便后怎么擦屁股呢?
龙 头:用手去挖去擦再洗手呀!(做手势)不过最后,他还是占了一点方便,就是他毕竟是国大代表之夫,夫以妻贵,虽然贵妻被他逼疯了,但是国大代表的万年薪水还是照领。总之,看马正海,你要把他当成受困的野兽、猛兽看,当成动物看,才看得出玄机。当成动物并非小看他,而是抬举他。从动物的标准看,动物估计自己的能力,比人准确得多。动物很少做出它们能力做不到的事,请你特别注意猫。猫很少有失败的举动,它做一件事,都做得成功、利落。猫跳一道墙,很少摔下来,跳不过的,它不会跳。人就不行。人常常做出他以为他能做的事,结果摔得很惨。这是人跟动物的大不同。
余三共:人跟动物的大不同,龙头只说了一半,还没说完。
龙 头:还没说完?
余三共:还没说完,你只说到人摔下来,没说到摔下来以后怎么样。真正人的精神就在摔下来以后的态度。人在摔下来以后,不洩气,还是要千方百计再来,这才是真正人的精神。人类的进步、人类的文明能有今天的成绩,就是因为有许许多多这种摔下又来的人,前仆后继,不信人不能,才创下了这么多的记录。说破了,这是一种人生观的问题,人的光辉就表现在有这种人生观的少数人身上。乍看起来,这种人有点不知他自己能力的限度,而要“逞能”,但结果是,只有这种人才能改变历史,把不可能变为可能。
龙 头:你是说他们不失败?不牺牲掉?
余三共:谁这么说了?他们当然失败,当然牺牲掉。人为了想飞上天,想潜入海,想征服南极、北极,前前后后失败了多少次?牺牲了多少人?我说的不是指个人,个人会失败,会牺牲掉,我指的是这种类型的人,有这种人生观的许许多多人,他们的前仆后继,甲倒了乙来,乙死了丙来,此起彼落,代代相传,才慢慢连续成一条成功线。所谓成功,是这一线上的人连接起来的成功,不是个人的成功。
龙 头:你所指的成功,并不指个人。
余三共:不指个人,个人其实很少成功。个人只成功一点点,个人失败的记录比成功多。成功的一点点,就是这一成功线上的一小段。所以,简直可以这么说,成功是大家的,失败是自己的。
龙 头;这样说来,对个人公道吗?
余三共:个人很难向群众讨公道,个人至多只能向另一些个人讨公道。公道的问题,实在没法谈。历史上,个人有助于群众,但最后个人却被牺牲,没没无闻还算是好的,有的根本就含冤莫白。龙头刚才谈到马正海,看样子,这下子他完了,他山穷水尽了,他搞不下去了。
龙 头:你太不了解这种性格的奸雄了,他的性格绝不像一般人那样简单,一般人能搞就搞,搞不下去就洩气不搞,但奸雄绝不这样,奸雄是能搞就搞,搞不下去也绝不洩气不搞,他还是要千方百计搞下去,这就是一般人和奸雄不同的地方。一般人搞不下去的时候,会洩气、会消极、会怪别人、会怪自己、会难为情、会咳声叹气、会苦闷、会吟诗纵酒、会哭、会潦倒,甚至会死……但奸雄全没这一套,奸雄全没这一套洩气的反应,因为这一套反应全是弱者的反应,奸雄纵有一百个不是,但你不能不承认他是绝对的强者,他不做弱者的反应。
余三共:比照起来,龙头你搞国民党,不也如此吗?这样搞国民党能有效吗?
龙 头:(笑)开句玩笑,搞国民党像搞屄。这不是能不能的问题,只是要一搞耳!有性欲、无性能是另一问题,重点是你要志在一搞才行。
余三共:(皱眉)这么说,一般人斗不过奸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一般人有洩气的弱者的反应,奸雄绝对没有?
龙 头:奸雄绝对没有。
余三共:奸雄不是在搞不下去的时候,也说想下野、想归隐林泉的话吗?
龙 头:那全是戏,能信吗?那一次不是以退为进?
余三共:所以你认为他虽然完了,还是要搞下去?
龙 头:当然。奸雄在困难的时候,绝不浪费一分钟去咳声叹气或吟诗纵酒,他仍旧一点不洩气,打起精神,重新祸国。没国可祸的时候,就在牢里祸每一个人。
余三共:这种性格是好是坏?
龙 头:是好是坏要看生在谁身上,生在圣雄身上就好,生在奸雄身上就不好。因为不洩气本身是一种强者的性格,如果方向正确,有这种性格真好。
余三共:一般人都缺乏这种性格,所以一般人都太弱。奸雄又不该有这种性格,结果反倒有,我们宁愿他们没有,遇到困难,他们就去潦倒,那该多好。
龙 头:因为坐牢,见识到活生生的像马正海这号人物,也算使我大开眼界。马正海长得人高马大,满面红光,走起路来虎虎生风,讲起话来声若洪钟,做起事来斩尽杀绝,他是一个恶棍、一个坏人,但坏得独来独往,坏得四面树敌、八面威风,坏得不论什么遭遇,绝不气馁、绝不咳声叹气、绝不情绪低落,至少没人能看到他咳声叹气过、没人能看到他情绪低落过,这真是怪物,虽然他是坏人,但坏得好极了!看了他,说不定有朝一日我老了,也改行做做坏人看,当然,这是开玩笑。
余三共:(对胡牧师)龙头即使是坏人,也和别的坏人不一样。
胡牧师:怎么不一样?
余三共:别的坏人虽然坏,可是想做好人而做不成;龙头的坏,却是做好人做累了。别的坏人,做了坏人并不觉得自在;他做坏人,却做得伸缩自如,还带了一大堆哲学。
胡牧师:(笑)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余三共:不会的。他应该早就给自己订了一个界限。他规定自己,六十岁以前做好人,七十岁以后,人老了,就要开始坏一下,坏到死为止,坏死了。
胡牧师:那么老了还怎么坏?
余三共:就因为人老了,没能力坏到那儿去,所以他才放胆去坏。七十岁人的坏,跟年轻人完全不同,既不能杀人越货,也不能放火行凶,他就只好出坏主意,让别人替他去坏。
龙 头:我没机会了吧?等我到了七十岁,时代和人心早都变了,变成另一种了。那时候,好坏的标准恐怕都颠倒了,今天认为的好,已经落伍了;认为的坏,也无所谓了。
余三共:这样说来,要好要坏都得趁早才行?
龙 头:(笑)恐怕真的要如阁下所说。不过,节外生枝的扯一下吧,关键在是大坏人还是小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