幢房子吗? 你以为我真的要搬进去住到死吗? 咱们要的是钱! 傻瓜才让一幢房子明晃晃摆在那儿招人惹眼,你把它卖了,你一定要把它卖了! 去,去哪儿? 省城呀! 我会想办法的。到时候,你把钱往我弄的账号上一打,咱们俩不就在一起了!快要喘不过气来的时候,顾红燕在钟秀明怀里挣了挣,回了回头,她突然看见了窗外的车流,它们在二十六楼以下所有的街道上游走着,它们的灯光使它们变成了一只只走投无路的萤火虫。
那天晚上,顾红燕的身体始终像一条汹涌奔腾的河,把钟秀明抛起又抛落。当他们两人像一锅滚开的水一样沸腾起来,当那种沸腾渐渐归于平静,顾红燕放在床头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抓过来一看,是叶小丫打来的,就丢开,想,不去管她。她这样想了想,立时惊讶起来。我可以不去管她了? 她想,我真的就可以不去管叶小丫了!
第九章
1
叶小丫在办公室里接到了一个电话。铃声响起来的时候,传来了对面那个老会计激烈的咳嗽声。顿时,叶小丫不知道是她的电话铃声撞响了他的咳嗽,还是他的咳嗽触动了她的铃声。她就在这样一种恍恍惚惚的情景中站到了窗前。
街的对面,一个小女孩正朝她妈妈跑了过去。
喂,你是叶小丫吗? 是。叶小丫看见,那个小女孩绊了一跤。
你的父亲是叶承敏吗? 是。叶小丫看见,那个小女孩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我们是市检察院反贪局的。我奉命通知你,你的父亲已经被我们正式立案调查,现拘押在市第一看守所。
是。叶小丫看见,那个小女孩被她妈妈一弯腰抱起,消失在人流中。
叶小丫的眼泪就要往外涌。但是,她立刻又听见了老会计的咳嗽声,忙忍住。她压上手机提起包就往外走,走到门边,才又想起了什么,折过身来。
我有事,得出去一下。叶小丫对老会计说。
老会计的眼睛咳得红红的,正忙着顺气,挥挥手,算是知道了。
2
来到停车场,刚打开车门,就见王副行长从另一辆车中一头钻了出来。这个刚上任不久的中年男人的脸上永远布满了阴郁,在叶小丫的印象中,好像从来就没有见他笑过。
叶小丫! 王副行长喊了一声,停下来,冲她招招手。
哎。叶小丫一惊,答应着。这是她第一次听见王副行长叫她,仿佛第一次听见一匹马说起话来的声音。
你过来。王副行长的手仍在招来招去,像一把刀在她眼前挥来挥去。
什么事? 叶小丫不动,问。
你过来。
什么事? 你等会儿到我办公室去一趟,我有事找你。王副行长一看拗不过叶小丫,只好放下手,皱着眉,说。
今天不行。我有事。叶小丫动了动,碰了碰车门。
什么事? 重要的事。
王副行长愣了愣,背着手就朝叶小丫走了过来。
什么事重要难道还比我找你重要? 我问你叶小丫,你到底听谁的? 叶小丫差点就被问出泪来。她忙坐进车里,埋头缓了缓,才问,改天不行吗? 顾红燕呢? 顾红燕在哪里? 王副行长站到了车窗前,叶小丫正好看见他微挺的小腹。
不知道,没看见。
我告诉你叶小丫,我是副行长,我分管着劳动纪律这一块。我观察你们已经很久了,你和顾红燕你们两个平时私底下怎么个朋友怎么个好我都不管,可你们怎么这段时间不是这个没来就是那个没到? 上班不是这个帮那个请假就是那个帮这个掩护? 你们在干什么? 你们到底还要不要我管你们了? 对不起,行长。
行了。王副行长摇摇手,口气好像平和了许多。
你有事就去忙,我并不是为这件事来找你的。你哪天有空了,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我有别的事。
叶小丫的眼泪是在出了银行大门、拐上大街的时候才“哗”一下流出来的。“哗”一下,她感到所有停停击走的车寺刻就被打湿了.所有熙来攘往的脚步立刻就被打湿了,同样,待在两旁的树被打湿了。同样,铺洒在树叶上的阳光也被打湿了。
顾红燕在哪里? 她不知道。萧玉文在哪里? 她不知道。市第一看守所在哪里?她不知道。那么,现在,她该去哪里? 她走进了一个商场。她的眼睛从一排一排的食物上飞快压过。她先把一箱方便面丢进了购物车,接着,她又丢进了五袋牛肉于和四袋卤鸡翅。在一堆饼干面前,她抓起三盒,犹豫了一下,又放下一盒,再放下一盒,她把最后的一盒放进购物车时,想,反正,以后要经常去的,带那么多干嘛?但是,她还是在一堆红红绿绿的糖果前忍不住,哭了起来。糖,她一看见它们眼泪就往外涌。糖纸,她哭出了声。还有,透过红红绿绿的糖纸钻进眼睛里的阳光,她抽泣着,扶住柜台,肩膀在糖的面前抖个不停。那一瞬间,父亲、家和那些已经遥远的静谧而又洁净的生活在叶小丫的面前排列着,匆匆跑过。
叶小丫出了商场就开始拨顾红燕的手机。这一回,干脆是关机了。她关机了?她居然关机了! 叶小丫皱皱眉,想起了刚才从办公室出来时,她瞥见的顾红燕那把空空的红椅子。
顾红燕昨晚一夜没有回来。叶小丫一早就打她的手机,但电话通了,她没有接。顾红燕有关机的时候,可顾红燕从来没有打通了电话不接的时候。叶小丫在那时就记起来,昨晚他们发现顾红燕不在迪高厅时,打她的手机她也不接。
顾红燕到底去哪里了? 叶小丫来不及想这些,她坐进车里,又拨通了安大泉的电话。
喂。安大泉像是在哪儿埋伏着,生怕漏出一丝声音来。
你在哪儿? 叶小丫轻轻叹了口气,手捂住了她哭红的眼睛。她想,这个时候还能找谁呢? 也只有安大泉知道父亲的事了。
你说。安大泉鬼鬼祟祟的。
我爸爸已经被……已经被转到市第一看守所了,我想问问,你知道……知道那个地方吗? 叶小丫又要哭,一哽一哽的。
你开车还是坐车? 开车。
那你顺着五十六路公交车的路线走,终点站便是。
你能不能,能不能? 你有时间吗? 我从来没去过那样的地方。叶小丫的泪顺着脸滴到衣领上。
我已经在这里了,你过来吧,我等着你。
你说什么? 叶小丫压下电话才感到自己又闷又懵。接着,她就觉得自己心里有一种怪怪的东西长了出来,像一只怪怪的手,或者,像一根尖利的针。
3
看守所一进去是一个小院,有篮球场大小的一块空地.空地的四周长满了树。叶小丫一一出车门就看见安大泉站在一棵树F 冲她笑。安大泉冲她笑着,和树一样高。
你来这儿干什么? 看你爸呀。
看到了吗? 没有,现在人家还不让见,只让送东西。
什么东西? 我来给你爸送几条烟,我怕他在里面憋坏了。还有,还有一些生活用品。都是些小东西。安大泉指了指叶小丫手里提着的大大小小的塑料袋,说,都差不多吧。
叶小丫一下哭了起来。叶小丫盯着安大泉的眼睛哭,把安大泉哭得慌作一团,忙把她手里的东西接过去,说,你哭什么呀哭! 你就当来这儿看了个病人你哭什么呀哭! 快别哭! 在这儿千万不能哭! 叶小丫又一扭头,盯着安大泉身后的树哭。安大泉回身望望,刚好看到一个警察从一扇小铁门里走了出来,就扔下叶小丫,忙不迭拎着东西一路小跑了过去。老张! 他喊。老张老张老张! 老张在小铁门边站住,眯起眼,问,什么事? 安大泉回身指了指叶小丫,说,还有点东西。
她是他什么人? 老张看上去好像已经被安大泉混熟了。
他女儿。人家大老远跑来的。安大泉腾出一只手,掏出了烟。
老张有点心不在焉,接过烟,说,走吧。
这是一问值班室大小的房间,迎面挂着警棍和手铐,右边墙上的一块板上写着监房号和对应的名字。
叶小丫在上面一眼就看见了父亲,中间的一排,七号监房。从左边的窗口看出去,正好看到了它,窄窄的一扇小铁门,两旁,长满了草。同父亲的名字在一起的,还有李老满、孙小毛和陈八斤,在叶小丫的感觉里,这些名字的后边,尽是些狰狞的面孔。
叶小丫就想哭。还没来得及,老张已从一个登记本上抬起头,说,别站在门口堵,你要进来就进来,不进来就出去! 叶小丫忙朝里面跨了一步,正好站在老张的对面。
行了。老张又在登记本上写了两笔,说,你们可以走了。
走了? 那我爸爸呢? 老张看了看一旁弓身站着的安大泉,问,她怎么回事? 安大泉扯扯叶小丫,说,没事没事,走了走了。
我爸爸呢? 叶小丫甩开安大泉,冲老张迈近了一步。
我说你这人怎么回事? 你懂规矩不懂? 老张的脸一下唬了起来,黑黑的。你爸爸在里面待着呢。你想见见得着吗? 你以为这是去医院哪! 要是谁都像你这样我这儿成啥了! 嗯,成啥了? 是! 是! 见不着! 都怪我,没跟她交代清楚。安大泉看看老张,又看看叶小丫。
那你见着他了吗? 叶小丫还问。
稀罕! 我不见着他那他是怎么进来的? 老张把登记本塞进抽屉里,说。
那他,他好吗? 我怎么知道他好不好,反正,进来的人就那样,都差不多。老张最后把叶小丫买来的东西丢到了墙角的一条木凳上,站了起来。
墙角是阴湿的。有一圈污渍,正好从那个白色的塑料袋后边露出头来。
叶小丫哭了。只不过,她的脸刚扭了扭,眼泪刚要一窝蜂往外涌,就被安大泉一把扯出了屋。
4
叶小丫一路都在失声痛哭。她的脸贴着车窗,一旁的风在她的发际间纷纷闪避着。她哭,她的眼泪仿佛要把眼前所有疾疾闪过的大街和高楼都冲刷殆尽。
她哭,她的声音仿佛要让所有的行人都肝肠寸断。她哭,她的颤抖紧紧咬住了她的身子,仿佛永远都无法掰开。
安大泉在开车。安大泉觉得自已就要被叶小丫的眼泪融化了,就要被叶小丫的声音撕裂了,就要在叶小丫的颤抖面前彻底散架了。他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可以这样去哭,因此,他就根本不知道该怎样去阻止这样的哭。他只能守着她,看看前方,又看看她的抽泣和哽噎,看看前方,又看看她抖动的肩和苍白的脸。
那是正午,安大泉总想带着叶小丫躲避开来。可是,他避开了一幢高楼,又遇上了一片高楼。他驶过了一个商场,又撞见了一个更大的商场。他躲过了一个红绿灯,然而,前面的十字路口却堵下了长长的车流。
这一刻,不知为什么,安大泉的心里开始一点一点积攒起恨来。随后,一点一点的,是对自己的失望和失望过后的焦虑。不知为什么,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自己的无能,就连林芝要跟他离婚的时候他也没有这样去感觉过。
是萧玉文的电话打断了叶小丫的哭声。
萧玉文急急忙忙地问,顾红燕呢? 你那个朋友顾红燕怎么回事? 你在哪儿? 顾红燕呢? 她有没有跟你在一起? 你在哪儿? 我还能在哪儿! 昨晚不是告诉你,快回来了吗? 顾红燕呢? 她跟你在一起吗? 你是谁呀! 你凭什么这样问我! 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小丫,你别这时候跟我闹好不好? 你要这时候还跟我闹,我他妈还怎么活?萧玉文在那边嗷嗷乱叫。
我要死了! 我已经死了! 你别再打电话来! 你让我好好死了算了! 不过,萧玉文这一阵乱,倒是打断了叶小丫的哭。这时候,叶小丫的心情似乎是被萧玉文引上了歧途,不知道是应该哭,还是应该恼,应该泪如雨下,还是应该暴跳如雷。
她就去想顾红燕。顾红燕呢? 她顺着萧玉文的声音往下想。
叶小丫干脆一个电话打了过去。这一次,顾红燕很快就接了。只不过,她的声音让叶小丫听上去感到极不舒服。叶小丫也不知道是自己听了顺红燕的声音不舒服还是顾红燕在电话的那边不舒服,反正,顾红燕的声音听上去像是被谁糟蹋过一番似的。
喂。顾红燕一听是叶小丫就忙着解释说,唉呀! 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 你在哪儿? 昨天晚上烦死了,我怎么就没跟你们打声招呼,昏头昏脑的。
你在哪儿? 我在宿舍。怎么,你没去上班? 你等着,我来找你。
叶小丫压了电话,转头看了看安大泉,问,你有事吗? 没有。安大泉摇摇头,问,你有事吗? 叶小丫一笑,说,那你送我去银行宿舍吧。
安大泉也笑笑,说,喏,这不是! 叶小丫这才发现自己的车已停在那条小巷口了,心里就一沉,又问安大泉,你是不是早就想把我送回来算了? 安大泉又笑笑,说,没有。
那你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顾红燕没有在宿舍。叶小丫敲敲门,没人应,打开门,没有人。叶小丫早晨起来没来得及叠的被子仍然是她早晨起来的样子,叶小丫出门时忘在镜子前的唇膏依旧放在镜子前,张着口,两小瓣紫色的唇。叶小丫走上去,合上盖,抓在手里,转身,关死了门。
这时,叶小丫才想起来,其实她这时来找顾红燕完全是突发奇想。其实,她来找她,是因为她想看看她跟她说在而又不在的宿舍到底会是什么样子。
她是在灰暗的走廊里走着,拐过那条灰暗的走廊看见楼梯口的一爿阳光时,才突然感到自己的心里一片灰暗。暗,灰暗,就像记忆深处的山坡上的一盏盏明亮的灯火正在一盏盏熄灭,父亲走了,萧玉文走了。顾红燕走了。萧玉文昨天晚上在电话里说他最近几天就回来,可是,他回来了又怎么样! 顾红燕刚才在电话里说她在宿舍,可是,她在宿舍里又怎么样? 重新回到车里,重新“砰”一声关紧了车门,叶小丫感到了一种真正的隔离。除了车,她无处可去。
家被封了、阿毛死在了别墅里、银行宿舍里顾红燕根本就不在,叶小丫觉得自己快要爆炸了,疯狂的神情在她的脸上游来游去,似乎是安大泉刚刚吐出的一团团烟雾。她在想,到底是什么事正在发生? 到底是什么人正在疯狂? 而这一刹那,一辆红色的出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