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对不起。你一定累坏了。〃
我指着篮球场外的椅子:〃我们坐一会吧。〃
〃找我有事吗?〃等明菁坐下后,我开口问。
〃当然是担心你呀。难道找你借钱吗?〃
?quot;担心?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晚饭不吃就一个人跑出来四个多钟头,让人不担心也难。〃
〃我出来这么久了吗?〃
〃嗯。〃
〃对不起。〃
〃你说过了。〃
〃真对不起。〃
〃那还不是一样。〃
〃实在非常对不起。〃
〃不够诚意。〃
〃宇宙超级霹雳无敌对不起。〃
〃够了。傻瓜。〃明菁终于笑了起来。
我们并肩坐着,晚风拂过,很清爽。
〃心情好点了吗?〃
〃算是吧。〃
〃为什么不吃饭?然后又一声不响地跑出来。〃
〃你不知道吗?〃
〃我只知道你落榜…〃明菁突然警觉似的啊了一声,〃对不起。〃
〃没关系。〃
〃明年再考,不就得了。〃
〃明年还是会考作文。〃
〃作文?作文有什么好担心的。〃
〃你们中文系的人当然不担心。但我是粗鄙无文的工学院学生啊。〃
〃谁说你粗鄙无文了?〃
〃没人说过。只是我忽然这么觉得而已。〃
〃过儿,〃明菁转身,坐近我一些,低声问,〃怎么了?〃
我不知道如何形容,索性告诉明菁我初中时发生的事。
明菁边听边笑。
〃好笑吗?〃
〃嗯。〃
〃你一定也觉得我很奇怪。〃
〃不。我觉得你的形容非常有趣。〃
〃有趣?〃
〃你这样叫特别,不叫奇怪。〃
〃真的吗?〃
明菁点点头。
〃谁说形容光阴有去无回,不能用〃肉包子打狗〃呢?〃
〃那为什么老师说不行呢?〃
〃语言有它约定俗成的使用方式,老师在进行一种很一般性的教育。〃
明菁叹了一口气,接着说,
〃可是如果从创造力这件事上来思考,对语言文字的自由度其实是可以更大的。而且对你这样的人而言,一般性的教育是不够的呀!〃
〃我果然是个奇怪的人。〃
〃你不奇怪,你只是想象的方式不同。〃
〃想象的方式?〃
明菁站起身,拿起篮球,跑进篮球场。
〃创造的时候可以像草原上的野马一样,想怎么跑就怎么跑,用跳的也行。〃
明菁站在罚球线上,出手投篮,空心入网。
〃可是很多人却觉得活着做任何事都该像赛马场里的马一样,绕着跑道奔驰。并按照比赛规定的圈数,全力冲刺,争取锦标。〃
明菁抱着篮球,向我招招手。我也走进篮球场。
〃我真的……不奇怪吗?〃
〃你是只长了角的山羊,混在我们这群没有角的绵羊中,当然特别。〃
明菁拍了几下球,〃但不用为了看起来跟我们一样,就把角隐藏着。〃
〃嗯。〃
〃过儿,每个人都有与他人不同之处。你应该尊重只属于自己的特色,不该害怕与别人不同。更何况即使你把角拔掉,也还是山羊呀。〃
〃谢谢你。〃
明菁运球的动作突然停止,〃干吗道谢呢?〃
〃真的,谢谢你。〃我加重了语气。
明菁笑一笑。
然后运起球,跑步,上篮。
球没进。
〃你多跑了半步,挑篮的劲道也不对。还有……〃
〃还有什么?〃
〃你穿裙子,运球上篮时裙子会飞扬,腿部曲线毕露,对篮框是种侮辱;所以球不会进〃
明己芙粽诺匮沽搜谷棺樱〃你怎么不早说!〃
〃你虽然侮辱篮框,却鼓励了我的眼睛。这是你的苦心,我不该拒绝。〃
我点点头,〃姑姑,你实在很伟大。我被你感动了。〃
〃过儿!〃
明菁,谢谢你。
你永远不知道,你在篮球场上跟我说的话,会让我不再害怕与人不同。
每当听到别人说我很奇怪的时候,我总会想起你说的这段话。
顺便想起你的腿部曲线。
虽然当我到社会上工作时,因为头上长着尖锐的角,以致处世不够圆滑,让我常常得罪人。
但我是山羊,本来就该有角的。
我陪明菁玩了一会篮球,又回到篮球场外的椅子上坐着。
跟大学时的聊天方式不同,明菁已没有门禁时间,所以不用频频看表。
〃这阵子在忙些什么呢?〃
〃我在写小说。〃
〃写小说对你而言,一定很简单。〃
〃不。什么人都会写小说,就是中文系的学生不会写小说。〃
〃为什么?〃
〃正因为我们知道该如何写小说,所以反而不会写小说。〃
〃啊?〃
明菁笑了笑,把我手中的篮球抱去。
〃就像这颗篮球一样。我们打篮球时,不会用脚去踢。还要记得不可以
两次运球,带球上篮时不能走步。但这些东西都不是打篮球的本质, 而只是篮球比赛的规则。〃
明菁把篮球还给我,接着说,
〃过儿。如果你只是一个五岁的小孩子,你会怎么玩篮球?〃
〃就随便玩啊。〃
〃没错。你甚至有可能会用脚去踢它。但谁说篮球不能用踢的呢?规则
是人订的,那是为了比赛,并不是为了篮球呀。如果打篮球的目的,
只是为了好玩,而非为了比赛。那又何必要有规则呢?〃
明菁将篮球放在地上,举脚一踢,球慢慢滚进篮球场内。
〃我常希望永远是一个赤足在田野间奔跑的小孩,跑步只是我表达快乐 的方式,而不是目的。为什么我们非得穿上球鞋,跪蹲在起跑线等待
枪响,然后朝着终点线狂奔呢?当跑步变成比赛,我们才会讲究速度
和弹性,讲究跑步的姿势和技巧,以便在赛跑中得到好成绩。但如果
跑步只是表达快乐的肢体语言,又有什么是该讲究的呢?〃
〃姑姑,你喝醉了吗?〃
〃哪有。〃
〃那怎么会突然对牛弹琴呢?〃
〃别胡说,你又不是牛。我只是写小说写到心烦而已。〃
〃嗯。〃
〃本来想去找你聊天,听李柏森说你离家出走,我才到处找你的。〃
〃你听他胡扯。我又不是离家出走。〃
〃那你好多了吧?〃
〃嗯。谢谢你。〃
几年后,当我在社会上或研究领域里的宽阔草原中跑步时,
常会听到有人劝我穿上球鞋,系好鞋带,然后在跑道内奔跑的声音。
有人甚至说我根本不会跑步,速度太慢,没有跑步的资格。
明菁的话就会适时地在脑海中响起:
〃跑步只是表达快乐的肢体语言,不是比赛哦。〃
〃很晚了,该回去了。〃我看了表,快凌晨两点。
〃嗯。你肚子饿了吧?我去你那里煮碗面给你吃。〃
〃我才刚落榜,你还忍心煮面给我吃吗?〃
〃你说什么!〃明菁敲了一下我的头。
〃刚落榜的心情是沉痛的,可是吃你煮的面是件非常兴奋的事。
我怕我的心脏无法负荷这种情绪转折。〃
我摸了摸被敲痛的头。
〃过儿,你转得很快。不简单,你是高手。〃
〃你可以再大声一点。〃
〃过…儿…!你…是…高…手…!〃明菁高声喊叫。
〃喂!现在很晚了,别发神经。〃
〃呵呵……走吧。〃
〃小说写完要给我看喔。〃
〃没问题。你一定是第一个读者。〃
哈哈……肉不要煮太久
我和明菁回去时,柏森、子尧兄和秀枝学姐都在客厅。
〃菜虫啊,人生自古谁无落,留取丹心再去考。〃
子尧兄一看到我,立刻开了口。
〃不会说话就别开口。〃秀枝学姐骂了一声,然后轻声问我:
〃菜虫,吃饭没?〃
我摇摇头。
〃冰箱还有一些菜,我再去买些肉,我们煮火锅来吃吧。〃柏森提议。
〃很好。明菁,你今晚别回宿舍了,跟我挤吧。〃秀枝学姐说。
〃我终于想到了!〃我夹起一片生肉,准备放入锅里煮时,突然大叫。
〃想到什么?〃明菁问我。
〃我考国文时,写了一句:台湾的政治人物,应该要学习火锅的肉片〃
〃那是什么意思?〃明菁又问。
〃火锅的肉片不能在汤里煮太久啊,煮太久的话,肉质会变硬。〃
〃恕小弟孤陋寡闻,那又是什么意思呢?〃轮到柏森发问。
〃就是火锅的肉片不能在汤里煮太久的意思。〃
〃恕小妹资质驽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秀枝学姐竟然也问。
〃火锅的肉片在汤里煮太久就会不好吃的意思。〃
秀枝学姐手中的筷子,掉了下来。
全桌鸦雀无声。过了一会,子尧兄才说:
〃菜虫,你真是奇怪的人。〃
〃过儿才不是奇怪的人,他这叫特别。〃明菁开口反驳。
〃特别奇怪吗?〃柏森说。
〃只有特别,没有奇怪。过儿,你不简单,你是高手。〃
〃你可以再大声一点。〃
〃过…儿…!你…是…高…手…!〃明菁提高音量,又说一遍。
我和明菁旁若无人地笑了起来。
〃林明菁同学,恭喜你。你认识菜虫这么久,终于疯了。〃
柏森举起杯子。
〃没错。是该恭喜。〃子尧兄也举起杯子。
〃学姐……〃明菁转头向秀枝学姐求援。
〃谁敢说我学妹疯了?〃秀枝学姐放下筷子,握了握拳头。
〃哈哈……哈哈……哈哈哈……肉不要煮太久,趁软吃,趁软吃。〃
柏森干笑了几声。
在爱情的世界里,根本没有规则
一个月后,明菁的小说终于写完了,约三万字。
篇名很简单,就叫《思念》。
〃不是说写完后要让我当第一个读者?〃
〃哎呀,写得不好啦,修一修后再给你看。〃
不过明菁一直没把《思念》拿给我。
我如果想到这件事时,就会提醒她,她总会找理由拖延。
有次她在客厅看小说,我走过去,伸出右手:
〃可以让我看吗?〃
〃你也喜欢村上春树的小说吗?〃
〃我不是指这本,我是说你写的《思念》。〃
〃村上春树的小说真的很好看哦。〃
〃我要看《思念》。〃
〃这样好了。我有几本村上春树的小说,你先拿去看。〃
明菁从背包中拿出两本书,连手上那本,一起塞在我手里。
〃你全部看完后,我再拿我的小说给你看……〃
话没说完,明菁马上背起背包,溜掉了。
我整夜没睡,看完了那三本小说。不知不觉,天就亮了。
躺在床上,怎么睡也睡不着,脑子里好像有很多文字跑来跑去。
那些文字是我非常熟悉的中文字,可是却又觉得陌生。
因为念研究所以来,接触的文字大部分是英文,还有一堆数学符号。
我离开床,坐在书桌,随便拿几张纸,试着把脑中的文字写下来。
于是我写了:我,目前单身,有一辆二手机车,三条狗,四个月没缴的房租,坐在像橄榄球形状的书桌前。台灯从左上方直射金黄的强光,我感觉像是正被熬夜审问的变态杀人魔。书桌上有三枝笔,两枝被狗啃过,另一枝则会断水。还有一张信纸,是玫仁杏出版社编辑寄来的,上面写着若我再不交稿,他就会让我死得像从十楼摔下来的布丁。我左手托腮,右手搔着三天没洗澡而发痒的背,正思考着如何说一个故事。
我是那种无论如何不把故事说完便无法入睡的奇怪的人噢。
要说这件故事其实是很难以启齿,即使下定决心打开牙齿,舌头仍然会做最后的抵抗噢。等到牙齿和舌头都已经沦陷,口腔中的声带还是会不情愿地缓缓振动着。像是电池快要没电的电动刮胡刀,发出死亡前的悲鸣,并企图与下巴的胡渣同归于尽,但却只能造成下巴的炙热感。
这还只是开始说故事前的挣扎噢。
不过当我开始准备说这个故事时,我的意思是指现在,我便不再挣扎了。或许我应该这么讲:不是我不再挣扎,而是我终于了解挣扎也没用,于是放弃挣扎。然而即使我决定放弃挣扎,内心的某部分,很深很深的地方,是像大海一样深的地方噢,仍然会有一些近似怒吼的声音,像一个星期没吃饭的狮子所发出的吼叫声噢。
好了,我该说故事了。
可是经过刚刚内心的挣扎,我渴了,是那种即使是感冒的狗喝过的水我也会想喝的那种渴噢。所以我想先喝水,或者说,一瓶啤酒。
我只考虑了四又三分之一秒,决定要喝啤酒,因为我需要酒精来减少说故事时的疼痛。我打开冰箱,里面有一颗高丽菜,两杯还剩一半的泡沫红茶,几个不知道是否过期的罐头,但就是没有啤酒。
下楼买吧。可是我身上没钱了。现在是凌晨两点四十六分,自从十三天前有个妇女晚上在巷口的提款机领钱时被杀害后,我就不敢在半夜领钱了。我可不想成为明天报纸的标题,〃过气的小说家可悲的死于凶恶的歹徒的残酷的右手里的美工刀下,那把刀还是生锈的〃。
应该说故事,于是想喝酒,但没钱又不敢去领钱。我不禁低下了头,双手蒙住脸,陷入一股深沉的深沉的悲哀之中。
悲哀的是,我甚至还没开始说故事啊。
写了大约八百个字,眼皮觉得重,就趴在桌上睡了。
后来明菁看到这篇东西,说我这叫〃三纸无驴〃。
意思是说从前有个秀才,写信托人去买驴,写了三张纸,里面竟然没有〃驴〃这个字。
〃姑姑,我学村上春树学得像吗?〃
〃这哪是村上春树?你这叫耍白烂。〃
明菁虽然这么说,还是忍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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