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台南后,先去看西医,照X光结果,骨头没断。
〃骨头没断,反而更难医。唉……真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啊。〃
这个医生很幽默,不简单,是个高手。
后来去看了中医,医生说伤了筋骨,又延误一些时日,有点严重。
之后用左手拿了几天的筷子,卤蛋都夹不起来。
考完台大一个礼拜后的某天中午,我买了个饭盒在房间里吃。
当我用左手跟饭盒内的鱼丸搏斗时,听到背后传来鼻子猛吸气的声音。
转过头,明菁站在我身后,流着眼泪。
〃啊?你进来多久了?〃
〃有一阵子了。〃
〃你怎么哭了呢?〃
〃过儿,对不起。是我害你受伤的……〃
〃谁告诉你的?〃
〃李柏森。〃
〃没事啦,撞了一下而已。〃我撩起袖子,指着缠绕右肩的绷带,〃再换一次药就好了。〃
〃过儿,都是我不好。我太粗心了。〃
〃别胡说。是我自己不小心的。〃我笑了笑:
〃杨过不是被斩断右臂吗?我这样才真正像杨过啊。〃
〃过儿,会痛吗?〃
〃不会痛。只是有点酸而已。〃
〃那你为什么用左手拿筷子呢?〃
〃嗯……如果我说我在学老顽童周伯通的〃左右互搏〃,你会相信吗?〃
明菁没回答,只是怔怔地注视我的右肩。
〃没事的,别担心。〃
她敲了一下我的头,〃过儿,你实在很坏,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生气了吗?〃
她摇摇头,左手轻轻抚摸我右肩上的绷带,然后放声地哭。
〃又怎么了?〃
明菁低下头,哽咽地说:
〃过儿,我舍不得,我舍不得……〃
明菁最后趴在我左肩上哭泣,背部不断抽搐着。
〃姑姑,别哭了。〃我拍拍她的背。
〃姑姑,让人家看到会以为我欺负你。〃
〃姑姑,休息一下。喝口水吧。〃
明菁根本无法停止哭泣,我只好由她。
我不记得她哭了多久,只记得她不断重复舍不得。
我左边的衣袖湿了一大片,泪水是温热的。
这是我和明菁第一次超过朋友界线的接触,在认识明菁一年半后。
后来每当我右肩酸痛时,我就会想起明菁抽搐时的背。
于是右肩便像是有一道电流经过,热热麻麻的。
我就会觉得好受一些。
不过这道电流,在认识荃之后,就断电了。
明菁知道我用左手吃饭后,喂我吃了一阵子的饭。
直到我右肩上的绷带拿掉为止。
〃姑姑,这样好像很难看。〃我张嘴吞下明菁用筷子夹起的一只虾。
〃别胡说。快吃。〃明菁又夹起一口饭,递到我嘴前。
〃那不要在客厅吃,好不好?〃
〃你房间只有一张椅子,不方便。〃
〃可是被别人看到的话……〃
〃你右手不方便,所以我喂你,这很单纯。不要觉得不好意思。〃
〃嗯。〃
放榜结果,我和子尧兄都只考上成大的研究所。
很抱歉,这里我用了〃只〃这个字。
没有嚣张的意思,单纯地为了区别同时考上成大和交大的柏森而已。
柏森选择成大,而明菁也上了成大中文研究所。
但是孙樱全部杠龟。
孙樱决定大学毕业后,在台南的报社工作。
毕业典礼那天,我在成功湖畔碰到正和家人拍照的孙樱。
孙樱拉我过去一起合照,拍完照片后,她说:
〃明菁,很好。你也,不错。缘份,难求。要懂,珍惜。〃
我终于知道孙樱所说的〃珍惜〃是什么意思。
当初她也是这样跟明菁说的吧。
孙樱说得对,像明菁这样的女孩子,我是应该好好珍惜。
我也一直试着努力珍惜。
如果不是后来出现了荃的话。
我像是咖啡豆,随时有粉身的准备
我像是咖啡豆,随时有粉身的准备
亲爱的你,请将我磨碎
我满溢的泪,会蒸馏出滚烫的水
再将我的思念溶解,化为少许糖味
盛装一杯咖啡
陪你度过,每个不眠的夜
台中到了,这是荃的家乡。
荃现在会在台中吗?
可能是心理作用吧,右肩又感到一阵抽痛。
因为我想到了荃。
我的右肩自从受伤后,一直没有完全复原。
只要写字久了,或是提太重的东西,都会隐隐作痛。
还有,如果想到了荃,就会觉得对不起明菁抽搐的背。
于是右肩也会跟着疼痛。
看到第七根烟上写的咖啡,让我突然很想喝杯热咖啡。
可是现在是在火车上啊,到哪找热咖啡呢?
而只要开水一冲就可饮用的三合一速泡咖啡,对我来说,跟普通的饮料并无差别。
我是在喝咖啡喝得最凶的时候,认识荃。
大约是在研二下学期,赶毕业论文最忙碌的那阵子。
那时一进到研究室,第一件事便是磨咖啡豆、加水、煮咖啡。
每天起码得煮两杯咖啡,没有一天例外。
没有喝咖啡的日子,就像穿皮鞋没穿袜子,怪怪的。
这种喝咖啡的习惯,持续了三年。
直到去年七月来到台北工作时,才算完全戒掉。
今年初看到痞子蔡写的《爱尔兰咖啡》,又勾起我喝咖啡的欲望。
写封E…mail问他,他回信说他是在台南喝到爱尔兰咖啡,
而非在小说中所描述的台北。
他也强调,只要是道地的爱尔兰咖啡,在哪喝都是一样的。
爱尔兰咖啡既然崇尚自由,自然不会限制该在哪种咖啡馆品尝。
他在信尾附加了一段话,他说爱尔兰咖啡对他而言,是有意义的。
但对别人来说,可能就只是一种咖啡而已,没什么了不起。
与其想喝属于别人的爱尔兰咖啡,不如寻找属于自己的珍珠奶茶,或是可口可乐也行。
就像是明菁送我的那株檞寄生一样,对我来说意义重大。
但在别人眼里,可能只是一根金黄色的枯枝而已。
明菁说得没错,离开寄主的檞寄生,枯掉的树枝会逐渐变成金黄色。
我想,那时刚到台北的我,大概就是一根枯掉的檞寄生枝吧。
别人找的是饮料,我找的,却是新的寄主植物。
可是对于已经枯掉的檞寄生而言,即使再找到新的寄主,也是没意义的。
从台北到台中,我已经坐了二个小时又四十五分钟的火车。
应该不能说是〃坐〃,因为我一直是站着或蹲着。
很累。
只是我不知道这种累,是因为坐车?
还是因为回忆?
这种累让我联想到我当研究生时的日子。
考上研究所后,过日子的习惯开始改变。
我、柏森、子尧兄和秀枝学姐仍然住在原处,孙樱和明菁则搬离胜九舍。
孙樱在工作地方的附近,租了一间小套房。
明菁搬到胜六舍,那是研究生宿舍,没有门禁时间。
孙樱已经离开学生生活,跟我们之间的联系,变得非常少。
少得像八十岁老人的牙齿。
不过这少许的连系就像孙樱写的短篇小说一样,虽然简短,但是有力。
这力量几乎摇撼我整个人生。
我会认识荃,是因为孙樱。
其实孙樱是个很好的女孩子,有时虽然严肃了点,却很正直。
我曾以为柏森和孙樱之间,会发生什么的。
〃我和孙樱,像是严厉的母亲与顽皮的小孩,不适合啦。〃柏森说。
〃可是我觉得孙樱不错啊。〃
〃她是不错,可惜头不够圆。〃
〃你说什么?〃
〃我要找投缘的人啊,她不够头圆,自然不投缘。〃柏森哈哈大笑。
我觉得很好奇,柏森从大学时代,一直很受女孩子欢迎。
可是却从没交过女朋友。
柏森是那种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到底喜欢哪种女孩子的人。
如果他碰上喜欢的女孩子,一定毫不迟疑。
只不过这个如果,一直没发生。
我就不一样了,因为我根本不知道我喜欢哪种女孩子。
就像吃东西一样,我总是无法形容我喜欢吃的菜的样子或口味等等。
我只能等菜端上来,吃了一口,才知道对我而言是太淡?还是太咸。
认识明菁前,柏森常会帮我介绍女孩子,而且都是铁板之类的女孩。
其实他也不是刻意介绍,只是有机会时就顺便拉我过去。
〃柏森,饶了我吧。这些女孩子我惹不起。〃
〃看看嘛,搞不好你会喜欢喔。〃
〃喜欢也没用。老虎咬不到的,狗也咬不到啊。〃
〃你在说什么?〃
〃你是老虎啊,你都没办法搞定了,找我更是没用。〃
〃菜虫!你怎么可以把自己比喻成狗呢?〃
柏森先斥责我一声,然后哈哈大笑:
〃不过你这个比喻还算贴切。〃
认识明菁后,柏森就不再帮我介绍女孩子了。
〃你既然已经找到凤凰,就不用再去猎山鸡了。〃柏森是这样说的。
〃是吗?〃
〃嗯。她是一个无论你在什么时候认识她,都会嫌晚的那种女孩子。〃
会嫌晚吗?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对那时的我而言,明菁的存在,是重要的。
没有明菁的话,我会很寂寞?还是会很不习惯?
我不敢想象,也没有机会去想象。
如果,我先认识荃,再认识明菁的话,我也会对荃有这种感觉吗?
也许是不一样的。
但人生不像在念研究所时做的实验,可以反复地改变实验条件,
然后得出不同的实验结果。
我只有一次人生,无论我满不满意,顺序就是这样的,无法更改。
你一定是第一个读者
我和柏森找了同一个指导教授,因为柏森说我们要患难与共。
研究所的念书方式和大学时不太一样,通常要采取主动。
除了所修的学分外,大部分的时间得准备各自的论文。
因为论文方向不同,所以我和柏森选修的课程也不相同。
不过课业都是同样的繁重,我们常在吃宵夜的时候互吐苦水。
明菁好像也不轻松,总是听她抱怨书都念不完。
虽然她还是常常来我们这里,不过看电视的时间变少了。
不变的是,我和明菁还是会到顶楼阳台聊天。
而明菁爬墙的身手,依旧矫健。
明菁是那种即使在抱怨时,也会面带笑容的人。
跟柏森聊天时,压力会随着倾诉的过程而暂时化解。
可是跟明菁聊天时,便会觉得压力这东西根本不存在。
〃你和林明菁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呢?〃柏森常问我。
〃应该是……是好朋友吧?〃
〃你确定你没有昧着良心说话?〃
〃我……〃
〃你喜欢她吗?〃
〃应该算喜欢,可是……〃
〃菜虫,你总是这么犹豫不决。〃柏森叹了一口气:
〃你究竟在害怕什么呢?〃
害怕?也许真是害怕没错。
起码在找到更适合的形容词之前,用害怕这个字眼,是可以接受的。
我究竟害怕什么呢?
对我而言,明菁是太阳,隔着一定的距离,是温暖的。
但太接近,我便怕被灼伤。
我很想仔细地去思考这个问题,并尽可能地找出解决之道。
不过技师考快到了,我得闭关两个月,准备考试。
考完技师考后,又为了闭关期间延迟的论文进度头痛,所以也没多想。
明菁在这段期间,总会叮咛我要照顾身体,不可以太累?/p》
〃过儿,加油。〃明菁的鼓励,一直不曾间断。
技师考的结果,在三个半月后放榜。
我和柏森都没考上,子尧兄没考,所以不存在落不落榜的问题。
令我气馁的是,我只差一分。
当我和柏森互相交换成绩单观看时,发现我的国文成绩差他十八分。
我甚至比所有考生的国文平均成绩低了十分。
而国文科,只考作文。
我又堕入初二时看到作文簿在空中失速坠落的梦魇中。
收到成绩单那天,我晚饭没吃,拿颗篮球跑到光复校区的篮球场。
如果考试能像投篮一样就好了,我那天特别神准,几乎百发百中。
投了一会篮,觉得有点累了,就蹲在篮框架下发呆。
不禁回想起以前写作文的样子,包括那段当六脚猴子的岁月。
可是我的作文成绩,虽然一直都不好,但也不至于太差啊。
怎么这次的作文成绩这么差呢?
难道我又用了什么不该用的形容词吗?
我继续发呆,什么也不想。发呆了多久,我不清楚。
眼前的人影愈来愈少,玩篮球的笑闹声愈来愈小,
最后整座篮球场上只剩下我一个人。
耳际仿佛听到一阵脚踏车的紧急煞车声,然后有个绿色身影向我走来。
她走到我身旁,也蹲了下来。
〃穿裙子蹲着很难看,你知道吗?〃过了许久,我开了口。
好像觉得已经好多年没说话,喉咙有点干涩。我轻咳一声。
〃你终于肯说话啦。〃
〃你别蹲了,真的很难看。〃
〃会吗?我觉得很酷呀。〃
〃你如果再把腿张开,会更酷。〃
〃过儿!〃
〃你也来打篮球吗?〃我站起身,拍了拍腿。
〃你说呢?〃明菁也站起身。
〃我猜不是。那你来做什么?〃
〃对一个在深夜骑两小时脚踏车四处找你的女孩子……〃
明菁顺了顺裙摆,板起脸:〃你都是这么说话的吗?〃
〃啊?对不起。你一定累坏了。〃
我指着篮球场外的椅子:〃我们坐一会吧。〃
〃找我有事吗?〃等明菁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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