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了吧!”
“原来是胡专员的刘副官呀!”尖嘴猴腮的特务再不敢怠慢,先是恭敬地把小本奉还给他,随即变得卑微低下地骂着自己,“刘副官,都怪小人有眼不识泰山!”
此人就是年前随胡鹏上校赴拉萨走马上任的国民党驻拉萨办事处的副官刘非少校。他是从拉萨回芙蓉城度夏的。他神气十足地问那几个特务:
“你们怎么管起我地盘上的人来了”
那几个特务面面相觑,显得惶惶不安。刘非指着他们:
“你们想要干什么”
尖嘴猴腮的特务吞了口唾沫,眼馋嘴痒地说:
“小意思,我们想敲敲这个西藏人的竹杠,捞点外快。”
“敲竹杠,捞外快?怎么轮也轮不到你们嘛!”年轻的刘非两眼诡秘地一闪,严声厉色地训斥着那几个特务,“还不把这些东西如数还给这位西藏商人。”
这几个特务心下舍不得,手脚还得勤快点。他们一个小子儿也不敢留,将这些到手的东西又拱手还回沙拉手里,然后悻悻然地离去了。
随即,这辆黑色小轿车又把沙拉载到了刘非相当华丽的公馆里。这对沙拉来说,简直是受宠若惊。他筹思再三,一咬牙,决定拿出所带货物的一半,以礼相赠刘非,报达救命之恩。那知刘非婉言谢绝,反而意外慷慨地出一笔使沙拉都感到万分惊讶和难以置信的高额巨价,买下了他这批眼看鸡飞蛋打的货物。此外,刘非还无偿地送给他一些内地的名货。其中有一对设计精巧、构图新颖、做工讲究的酒杯尤为引人入胜。一个酒杯上印有高山盘龙图,一个酒杯上印有深山卧虎图。无论是杯上的龙,还是杯上的虎,乍看去都大有呼之欲出之感,显得维妙维肖,栩栩如生。更使沙拉万没想到的,这位驻拉萨的副官,还特别看重他,特意在芙蓉城名声最响的“味中味”餐厅,摆设下丰盛的酒宴,为他洗尘压惊。
沙拉真象做了一场大梦,莫非果真是佛祖显灵,使自己在灾难临头、厄运难免的时刻,意外而又荣幸地遇上这样一位化险为夷的大仙人。他望着刘非,心内真有相见恨晚之感。从此,沙拉和刘非便结成至友,来往频繁。刘非常以拉萨商人的身份来索南才旦会见沙拉;沙拉也常带着稀贵的礼物到拉萨看望刘非。
最使沙拉感激涕零的是刘非帮助他统一了索南才旦。
索南才旦原以河为界住着两个部落。河西是沙拉土司的部落,河东是另一个土司的部落。贪心不足的沙拉早就对河东那片土地、牧场有了野心。对河东那位土司,他曾以巧言相遂诱、谗言相诋、武力相争,但都没有能心如愿。征服不了河东土司,简直成了沙拉的心病。他跑到拉萨找到刘非,向他诉说了自己的隐秘。刘非当即表示愿助他一臂之力。不久,刘非回到芙蓉城,沙拉也再次领着商队来到了这里。这次没有任何人找他沙拉的麻烦。沙拉带进刘非公馆的是货物,带回索南才旦的却是比之西藏部落里大量使用的弓箭、长矛、大刀要厉害得多的真枪实弹。经过一段时间紧张而又秘密的准备,在刘非的出谋策划下,一九四六年秋天,沙拉突然大动干戈地向河东的部落发起了进攻,终于一举打败河东土司。从此沙拉便成了统治索南才旦河两岸的至高无上的暴君,他的家业也进入了鼎盛时期。
与胖沙拉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瘦饶措。饶措活佛瘦得惊人。他那扁扁的肩膀上,安着根皮松筋暴的细干脖儿,细干脖儿上顶着个干核桃似的小脑袋。小窄脸上的眼耳嘴鼻显然是安排得比例失调,让人怎么也捕捉不到那种出家人的慈悲相。细长胳膊细长腿,使他站着活象根电线杆子,坐着活象只大虾。说实在的,象他这副“尊容”当个活佛,简直有伤佛门风雅。但是,他毕竟是普灵寺名正言顺的活佛。
早在年轻时,饶措就跟随一个印度的商队离开西藏到了印度。他在印度干什么,无人知晓也从未有人说及过。使沙拉感到突然的是,饶措居然在一个多月前身披袈裟,带着个名叫丽莎的小尼姑回到了索南才旦,承袭了他已升天的兄长、普灵寺格登活佛的地位。沙拉开始茫然莫解,怀疑他到底精通多少经义,白多少佛法。他不止一次地向自己年轻的妻子兰戛打明 听过这方面的情况。饶措的亲妹妹兰戛,对自己上了年纪的丈夫未吐一点实情,只透露她二哥饶措这次从国外回来曾取道拉萨,拉萨噶政府中的官员接见过他。能与拉萨噶政府中的官员接触,可见饶措决非一般人物,定是来头不小。这使沙拉对饶措肃然起敬、钦羡不已。再加他是自己的亲舅子哥,兰戛能嫁给自己,还得对他倍加感恩戴德哩。最初,说破天道破地,青春年少、漂亮风流的兰戛怎么也不肯嫁给这个比自己大出二十好几、又长得丑陋难堪的胖老头子。别说成夫妻有失自己的脸面,就是以父女相称,也有损自己的名声。正当沙拉灰心丧气,对这桩婚事不抱希望的时候,忽然一天,饶措从国外差回一个人来,第二天,兰戛便一改常态,欣然同意嫁给沙拉了。沙拉喜出望外,发誓赌咒地宣称:一旦饶措有机会荣归故里,定要好好酬谢他一番。他严守诺言,怀着感激和敬羡的心情,为饶措举行了一次有索南才旦大小僧俗头人和扮成拉萨商人的刘非参加的规模空前的宴会,为饶措接风洗尘。就在那次宴会上,沙拉违着自己的心意,把饶措吹得天花乱坠,把饶措捧成了几乎与佛祖释迦牟尼一样大显灵通的大圣人。饶措借机大施恩惠,让赴宴者每人挑选一样他从国外带回来的东西,作为见面礼。唯有洛桑活佛一人空手回去。这些大小头人也鹦鹉学舌,模仿沙拉的腔调,把饶措吹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似乎他已成了拯救西藏人命运的救世主。于是,一向香火冷清的普灵寺变得门庭若市起来,从而冷落了洛桑活佛那一向是热热闹闹的索南才旦寺。
比起沙拉、饶措来,刘非的形象倒是满标致的。刘非今年不满四十,是人们常说的那种正当年的人物。当初,他当胡鹏上校的副官,才只二十七八,是一个血气方刚、刚成家立业的青年军官。但他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犹豫,很快离开芙蓉城新建的公馆和新婚燕尔的娇妻,随胡鹏奔赴拉萨了。论实情,他十分讨厌西藏,不喜欢与西藏人打交道。他时常为自己蜗居这个风雪窝而无限感伤,同时又不得不以极大的耐性周旋在西藏各界实力人物之中。单说一九四○年在芙蓉城与沙拉土司偶然邂垢做下的那笔买卖,看来赔本,其实干得相当出色。他觉得下大价买下的何止是沙拉的货物,更重要的是买下了沙拉的心。随着时间的推移,再确切不过地证实了他是一个很会老谋深算的人物。去年春天,胡鹏上校被上司召回芙蓉城,说是有更重要的使命交给他。这样,刘非实际就成了国民党驻拉萨的头面人物。但没过多久,就在去年夏天,蒋家王朝行将覆灭之际,他也匆匆地离开了拉萨。当他返至四川境内的时候,收到了胡鹏上校的密电,要他潜入西康,伺机重返西藏。于是,他收罗了一批地痞流氓,走一路抓一路壮丁,拉着百十来人的队伍于秋初进入西康。初冬时节,他又收到胡鹏上校从芙蓉城机场一架准备飞往国外的飞机上发来的急电,要他立即入藏,想法与PB气象公司取得联系。今年初,他这百十来个弟兄在西康被人民解放军一网打尽。刘非侥幸逃生,改扮拉萨商人,孤身潜入索南才①旦。沙拉不忘旧情,将刘非安置在自己庄院后面的林卡里,专门为他修了个类似凉亭的舒适住宅。从此,他便在林卡里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尽管只他一人,他仍是野心勃勃,终于在不久前与PB气象公司派来的饶措联系上了。
饶措、沙拉、刘非三人各自有着不同的经历,也各自有着不同的立场,他们各怀鬼胎,狼狈为奸。
先说饶措吧。饶措的祖宗是西藏人,但他长住国外早把祖宗忘得一干二净。他一头扎到了职业间谍、一个名叫拉兹贝尔的印度籍英国人的怀抱里。拉兹贝尔当年随英国商队到②过西藏,与一个西藏贵族的江玛古修勾搭上了,最后把她拐到印度成了他的江古修。去年夏天,对气象一窍不通的拉兹贝尔领着他的得意门生饶措出现在PB气象公司。PB气象公司的任务是专门搜集气象情报的。拉兹贝尔有一个血统混杂的女儿丽莎,才二十来岁就出落得一表人材。在饶措眼里,丽莎漂亮得简直是个小天使。每逢丽莎一出现,饶措的两只眼睛就象生了根似地盯在她的俊脸蛋上,两条腿就象被勾了魂一样,软溜溜地再也挪不动步子了。拉兹贝尔看出了饶措的鬼心眼,知道他这个四十来岁的人象老猫馋鲜鱼一样地馋着自己娇嫩的女儿丽莎。前不久,拉兹贝尔从饶措嘴里得知他哥哥格登活佛归天的消息,便决定要他改扮活佛,丽莎改扮尼姑,潜回索南才旦,配合PB气象公司行动。拉兹贝尔向饶措当面许下诺言,说:“我的活佛先生,只要你回①林卡即花园。
江玛古修即小姐。
江古修即太太。
西藏干出使我满意的成绩来,你不仅可以高官任座,骏马任骑,我还可以把我的小宝贝丽莎嫁给你!”他当即向拉兹贝尔表示了自己感激不尽的心情和坚定的决心:“拉兹贝尔先生,我一定干出使你满意的成绩来见你!”就这样,饶措带着丽莎,取道拉萨,回到了索南才旦,理所当然地做上了普灵寺的活佛。饶措是一个所谓“西藏独立”的积极鼓吹者。无论是在普灵寺的经堂里,还是在寺庙门前的小广场上,他都竭力地向人们灌输着佛的旨意是要西藏独立的思想。
再说刘非吧。刘非忠诚于自己已经龟缩到台湾的国民党政府。他对西藏的历史和现状作过比较细致的研究。他从来认为西藏是中国领土的一部分。对那条在一九一四年三月二十四日由英国政府代表麦克马洪,同西藏地方当局代表背着当时中国的中央政府,用秘密换文方式画出来的那条臭名昭彰的“麦克马洪线”,从来是不予承认的。在他任拉萨办事处副官期间,曾一再地向那些居心不良的外国人重申“麦克马洪线”是非法和无效的。现在,他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在西藏寻找力量,使西藏成为国民党妄图光复大陆的一个桥头堡。
至于沙拉,他有自己独特的想法。他不忌讳蒋介石光复大陆,国民党再来西藏,也不忌讳所谓“西藏独立”而实际上投入外国人怀抱。他最起码的心愿,也是最高的追求,指望能保住自己土司的地位,保住自己的万贯家财,保住索南才旦的土地、牛羊永远属于自己,那些奴隶永远听任自己摆布。闷得慌了,想听音乐,可以取出奴隶的腿骨当乐器;要是抽人的鞭子断了,可以剥下奴隶的皮来编织鞭条,剁下奴隶的手腕骨来当鞭杆,便又有了一条崭新的鞭子;要是哪盏酥油灯不好使了,可以割下奴隶的脑袋,将头骨镶金镀银一番,便又有了一盏最美的酥油灯。他已经看出了饶措和刘非各怀鬼胎却又心照不宣的势态,也分别向他们探询过自己的前景。他们都向他庄严地表示过西藏这块“佛国圣地”“西方乐土”不会受到任何干扰而将永远安宁,他这个土司永远是土司。
前天,驻格洛山口的解放军派代表来索南才旦,郑重其事地通知沙拉土司,近日将有一支解放军的气象小分队进驻索南才旦建立气象站,希望他大力协助;并严正地要求他对解放军气象小分队的人身安全要负全部责任。解放军代表的话就这么简明扼要,说罢便走了。沙拉心头好似吞了一把火,烧得他又焦急又烦躁。他感到解放军代表的话象紧箍咒一样,使他头疼极了。他立即打发大管家巴赫叫来饶措和刘非。饶措、刘非一到,他就没头没脑地对他们狂吼乱叫起来:
“你们一个说蒋总统要派飞机给我们送来枪支弹药;一个说外国人答应给我们西藏人洋枪洋炮。都在哪里呢?咹!”
刘非安抚沙拉土司道:
“蒋总统的枪支弹药早准备好了。”
饶措也宽解他说:
“帮咱们西藏闹独立的外国朋友也早把洋枪洋炮准备好了。”
“怎么还不运来?”沙拉气嘟嘟地问。
刘非苦笑道:
“台湾隔西藏太远了,没有孙猴子一个斤斗十万八千里的本事是运不来的。”
“从天上运来呗!”沙拉右手朝上一指。
“天上,谈何容易!”刘非摇头叹息起来,“西藏高原,空中禁区。索南才旦山又是禁区的咽喉,只等咱们中华民国政府与外国人合股的PB气象公司。”刘非说到这里,刹住话,用眼梢瞟了一下已经显得有点坐不住的饶措。
饶措知道刘非的话是冲着他来的,心里很不自在。他阴着脸说:
“PB气象公司也没有吃闲饭,专家们正在加紧对西藏天气的研究。”
“研究!”沙拉火爆爆地说,“可人家共军的气象小分队就要来了!”
这消息象一把刀子悬在了刘非和饶措的头上,顿时,都惊呆呆地翻起了白眼。刘非如梦如痴地问道:
“此事当真?”
饶措也木木纳纳地问:
“当真有此事?”
于是,沙拉将事情的原委对他们细说了一遍。听罢,这三个魔鬼暂且抛开各自的见解,在反共的旗帜下结成了同盟。他们清楚,如果让解放军小分队摸清号称空中禁区咽喉的索南才旦山的气象规律,让解放军的飞机飞过索南才旦山,让他们的地面部队得到粮草补给,饶措闹西藏独立、刘非光复大陆、沙拉永当地头蛇的打算,都将化为乌有。正当一个个急得六神无主的时候,心计多端的饶措最先镇定下来,想出了两条同时并进的主意:一条由沙拉和他以政教首领的身份出面,立即召见索南才旦僧俗大小头人,统一见解,不让这些索南才旦的实力人物有同情解放军的;另一条派出沙拉庄院的大管家巴赫和普灵寺的大管家巴乌,分别在僧俗众生中大造解放军的谣言,让索南才旦的奴隶没有一个敢接近解放军的。刘非和沙拉听了都赞不绝口,说这是叫解放军不战自溃的绝妙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