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安琪住下的那天晚上,老母亲就看出了这个女孩的心思,就在心里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女儿,她比这个年轻女孩更痛苦,只是,她不得不把痛苦深深地隐在心里。她把失声痛哭的安琪揽在怀里,轻轻抚弄着她的黑发,看着安琪剧烈抽动的肩膀,她心疼不已,可是,她又能说什么呢?这个女孩在人生的道路上刚刚迈出第一步,她以后还会经历许多许多事情。她不能让这个孩子陷在小东沟这个地方永远走不出去,她不能耽误这个心里藏着一团火的女孩。老母亲等安琪哭够了,她重新拿起“冬不拉”轻声地问:“闺女,我再给你唱一首歌。我儿子夏天离开家时,我给他唱过的歌,想听吗?”
安琪长长地喘了一口气,抚着自己的胸口,感激地点头道:“谢谢妈妈,您唱吧,我特想听。”
看着山我还能说什么?
你所包含的只有太阳和月亮能够知道。
松树林木为你增添光耀,
在你的怀抱里,马鹿雪鸡养育着子孙。
自然的生命互相配合才有如此奇妙,
早晨升起的太阳啊多么美好!
我的儿子啊,你是母亲的骄傲,
看着牧场我还能说什么?
儿子啊,你所做的一切草原和河流都知道!
米里别克执意要骑着马把安琪送出小东沟。没人让他这么做,他早早地把两匹马的马绳都牵在手里,站在路口等着安琪。老人家只是叮嘱孙子:天黑之前一定要回来呀,小米里别克。”
安琪对老母亲说:“妈妈,每年冬天下雪的时候,我都会来看望您和米里别克。您别问我为什么?千万别问!”
安琪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小东沟牧场。把自己和艾山江母亲的心都弄得哀哀的。
第22章
一
一晃三年过去了。这三年里。每年的冬天,安琪都会请假到乌兰山北部乡下的小东沟牧场去看望艾山江的母亲和儿子。每次她都给米里别克带许多书本,教他识更多的字。她还抽空把艾山江母亲自弹自唱的两百首情歌请人翻译成汉文,并且与内地一家出版社联系好,给老人家出版一本情歌专集。老人说,书名就叫《腊月里的转场队伍》吧。这三年里,安琪只做两件事,第一是破案。第二就是想念艾山江。
这段奇异的爱情故事过去三年了。安琪的心还在等待艾山江的归来。她常常自欺欺人地认为:艾山江没有走,阿迪力只不过是编了个谎言让她离开艾山江,也许艾山江又去执行什么任务去了。可是冷静下来时,她残忍地意识到:艾山江确实已经不在人世了,不然,为什么三年里他音讯全无?尽管如此,她的内心却有一样东西越来越坚定起来:她爱他,至死不渝。
2003年冬天快结束时,安琪要走了。
2003年春节前夕,JJ市浩浩荡荡地下了一场大雪。许多人都说,这场大雪与2000年那场大雪光景差不多。触摸着纷飞的大雪,安琪真是撕心裂肺地痛。这场大雪下得简直就像2000年那样忘我,那样铺天盖地,比整整一个冬天下的雪还要多,莫非真是“天若有情”吗?即便是巧合也算是天意了,而两次巧合就算两份天意,感天动地了。
海拔五千多公尺的乌兰山并不是世界最高峰,但是这场落到乌兰山上的积雪足以滋润离它最近的JJ市的百姓。来年一定是个丰收年。听到许多人都这么说,安琪的心情仿佛好了许多,这是以艾山江的生命为代价换取的丰收年啊。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她默默地想,既使自己离开好长好长时间,埋在土地里的艾山江来年也不会渴了。艾山江活着时对自己只提过一个要求,他说:如果你看我有点累,就请给我准备一杯水。她相信来自乌兰山的雪水一定会让躺在土地里的艾山江备感亲切。她想,这场大雪就是为艾山江而飘飞的。难道老天爷也为自己的真情所感动了吗?在她即将离开大西北之前,给了她一份安慰,她的亲爱的人不会渴了。
头一天下午,天空还没有下雪的迹象,仅仅一个晚上,雪厚得就没过了行人的膝盖。安琪一边扫拭着三菱越野车玻璃上的积雪,一边想,许多事情都有偶然性,艾山江牺牲那天是个大雪天,今天是他的三周年祭日,又是个大雪天。她的耳边不由自主地响起那首深沉悲怆的民歌:《腊月里的转场队伍》
转场的队伍在艰难地跋涉,
—是一年中最冷的季节。
只为寻找一处避风的岩洞,
走穿了茫茫的旷野。
用所有的衣物裹住身躯,
—生活不可能再比这笨拙。
可怜的哈萨克!难道命运
注定你做这样的选择!
体温似乎要降到零度,
冷风依然在肆虐。
儿童们却无忧无虑,
在兴致勃勃地玩雪。
一位后生在马背上颤抖,
肩胛上堆起一层霜雪。
寒流围困着畜群,
大地仿佛被冻裂。
…………
当艾山江在电话里第一次为她唱这首歌时,她有一种走到一个峰回路转的地方,道路突然垂直而下,眼前顿然出现一个火烧云般的天,只是,那天边挂着梦境般的黛黧色的惆怅。她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被它折服了。她的灵魂就是由于这首空灵的歌曲做媒介,而一泻千里般向艾山江靠拢。现在,白雪皑皑的世界里,只有这首歌在安琪的内心无声地盘旋,怀念也因此无边无际。
安琪给自己争取了一天的休假,她要向亲爱的艾山江道别。为此,她特意束起垂到肩头的柔顺的头发,穿上警服。因为艾山江在电话里说过,特想看看安琪穿警服是什么样儿,他已经见过安琪穿警服的照片,他说他特想见到安琪的真人,他要好好看看她,亲吻她,拥抱她,两人再也不分离。安琪穿警服的样子神气极了,可惜艾山江没能有眼福好好看看,那次在电视上,他只看到了自己的半张脸半拉膀子。安琪并不知道,艾山江其实近距离地端详过她。
在艾山江走了三年之后,安琪想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个人,无论有什么欲想,只要想将它变为现实,就一定要付出代价。艾山江为自己的英雄梦想付出了代价:那就是宝贵的生命;安琪为浪漫的爱情付出了代价:那就是痛,并持续到永远。
二
安琪屈指相算,刚到大西北时她22,艾山江31,都是既富有冒险精神又浪漫的年龄,更是感受生活之真谛、爱情之美好的黄金时代。而她真的在那个年龄,那段特殊的时期收获了一份珍贵的爱情。
从夏季到春节前夕,这个故事从发生到结束只有半年的光景,安琪却经历了一场深刻的爱情。她觉得前半生好像只活了这半年。令她遗憾万分的是,她和他生生死死地相爱了半年,却始终阴差阳错地没有见过面。如今,安琪不知艾山江的肉身在世界的哪个角落,如果她知道,她会一百遍地亲吻那里。有时,她看到一棵挺拔秀美的白杨树像他,就会久久地拥抱那棵树;有时,她看见一匹高大英俊的乌兰河谷马,就深信马背上的骑手是她心仪的人;甚至有时,她对着乌兰山说痴话。因为艾山江说过,他每天都要凝神仰望一会儿乌兰山以及积雪之上的太阳。她痴痴地想,如果他真的熔入了乌兰山,他应该能懂得她的心声,当他们第一次在电话里交流时,她就断定他懂她,他是她生命中期待的那个人,是她的另一半。
可是,如今她生命中的另一半永远地消失了,令安琪心痛的是,他有牺牲的权利,却没有让社会知道真相从而尊敬他、怀念他的权利。她知道,这种事情的发生是不以她的意志为转移的,不理解也要理解。可是,命运对自己太不公平了,为什么这种事情偏偏发生在自己身上?
她也清楚自己不会永远独身的,还要往前走。母亲说过,她还会遇到一个爱她的人或她爱的人,会成一个家,会生一个可爱的孩子,她有权利选择更幸福的生活。但她宿命地认为,她和艾山江所经历的那半年刻骨铭心的爱情,永远都不会出现了。她的生命因那半年而灿烂,也因那半年而永恒。
每个人心里都会有伤痛,就像穿皱的衣服,有的人,用电熨斗熨一下就平了。可是安琪的心,不是一件穿皱的衣服,随便熨一下就能平整,她的心是一块深深的伤疤,是一条深不见底的沟缝,永远无法慰平,因为艾山江。
先走的人有福了,他是带着安琪无限的眷恋离开的,却把无尽的别离之苦留给了安琪。
三
安琪驾着车缓缓地驶向郊区。厚厚的白雪覆盖着大地,暂时把一切都掩盖了,一切都在白雪的覆盖下了无痕迹。白雪的光芒令安琪眼睛生疼,她取出墨镜戴上,正好掩饰那抑制不住的泪水。
安琪迎着纷飞的大雪向她心中的疼痛之地走去。往北去,是一望无际的宽阔的牧场,现在,安琪看不到它的绿色。再往北走五六十公里,在牧场的尽头是巍峨雄壮的乌兰山。牧场和乌兰山之间连着的地方就是金地公司的骑马俱乐部,只是,现在这个骑马俱乐部已经被政府拍卖给一个新主人了。俱乐部马厩里喂养的十几匹英武的赛马,艾山江都悉心照料过。
安琪太熟悉这条道路,这片被白雪覆盖着的天然牧场,这里的马匹,因为它们都跟一个人相关联,而那个人是她心中的伤痛,是她情感世界里的永恒。现在,这一切都被大雪覆盖着,仿佛这片土地突然沉积成了一段历史,而安琪又是唯一的见证人。如果有一天,自己终将也要离开这片土地,或者淡忘这片土地上所发生的故事,那么,谁又将被彻底地沉埋在这里?想到这儿,安琪的心真正疼痛起来。
从一上路开始,安琪就让车厢里萦绕着恩雅凄美动人的歌声,当听到恩雅的歌剧《漫步街头》时,她再次泪如泉涌。艾山江最后一次消失时,安琪在等待的时间里,就是反复听恩雅的这首歌。在这首凄美的乐曲背景下,艾山江对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傻丫头,别相信永恒,永恒只能作为一种尺度存在于时间和空间之中,而不可能存在于男女爱情之中。”
艾山江总是叫安琪傻丫头。叫得她内心酸酸的。
当时,听到艾山江那冰冷而麻木的解释,安琪委屈地把电话挂了。因为她觉得自己从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起就爱上了他,把心掏出来交给了他,她是火焰,她想用体温把一座冰山烤化。她很清楚自己不是为艾山江来到这个世界的,却愿意为他去死。她们的爱情是永恒的。可是艾山江却劝她别相信永恒!相信爱情的永恒,就是相信艾山江啊。爱情至上的安琪早已把永恒当成是艾山江的代名词,而他却把自己排除在被依靠被信任被温暖被爱慕之外。在他们分别的最后一刻,他仍然拒绝她纯真的爱情,他是胆怯了呢?还是真的把爱情看得那么冲淡那么无所谓?直到今天,安琪才真正理解了艾山江当时的心境,其实他这番话里无不透着诚实、冷静和现实。那个时刻,生离死别正威胁着他,虽然他与走向战壕不能相比,但他身处的环境却是那么恶劣。可以想像,在那种恶劣的环境下,他自然会常常露出他冷酷麻木的一面。
三年过去了,安琪无数次劝慰自己重新安排生活,她需要有一个新的生活来冲散她内心的忧伤。这也是艾山江对她的期望,好好活着。但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至少她的内心永远都不会对他告别的。
安琪把车静静地停在空旷的天然牧场上,雪地里看不到一匹牛马,牧人的影子更是寻不见。但安琪仍然在乌兰山脚下深情地等一个人,她希望那里能走出一个强健有力量的男人,那个男人是她盼望已久的艾山江。安琪在等待中静静地睡着了。她在女歌手恩雅凄美的歌声中打了一会儿盹。她甚至做了个梦,梦到艾山江从乌兰山山顶上走下来,对她粲然一笑,然后紧紧拥抱着她,说着自己的思念和火热的爱情。在俩人的感觉中,他早已拥有了她,她也早已属于他,他们早已熔合为一体,在他们最美好的拥有里,他向她细细讲述所发生的一件件故事,她就那样躺在他温暖有力的怀抱里。
然而好梦不长。幸福的安琪很快醒了,她发现自己又做了一个好梦,好梦也难圆。她多么不希望自己与艾山江的爱情只是一场梦啊,现实离梦想为什么总是那么遥远?安琪又一次绝望了。她想起与艾山江最后一次通话,艾山江说过:“一个追求生命完美的男人,必须有他自己的背景。”他说他的背景是蓝天、雪峰、草原、骏马和变幻的风云。而这一切他都拥有了,他很知足。安琪曾经心有不甘地追问:“那么爱情呢?在你的背景里爱情在什么位置?我在哪里?”艾山江的回答是:“在我心目中,你是女神,你对我来说是那么的亲切,又那么遥远,我们永远都有距离。就像我与乌兰山雪山那样,我感谢她对我的滋养,但我只能仰望她。”艾山江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然用理性拒绝着安琪的爱情,只有他的心才知道,他是多么热烈地爱着她。
在大雪纷飞的牧场,在偶尔传出的马嘶声里,在对爱人深深的怀念中安琪发誓:她将无视组织纪律,而是顺从自己的内心,把所经历的爱情故事写出来,等到晚年的时候,再戴起老花镜一页页翻看。艾山江值得她这样做。不知艾山江会不会同意。以自己与他的默契程度,他应该能够同意。尽管安琪曾宣称,爱情是两个人的事情,可是如果她把两人的爱情写出来就有可能成了大家的事情。她决定冒这个风险。
艾山江走了,他带走了安琪的魂魄。现在,她只剩下一具空壳。从爱上他的那一天起,她就是坚强的,她真担心有一天,自己忍受不了这份深深的思念之情,最终会脆弱地放弃生存的权利而随艾山江去了。但是阿迪力警告她说:“你没有权力放弃生存权,你的生命不单单是属于自己的,还属于你的母亲,属于爱你的朋友们,属于艾山江。”一提到艾山江,安琪的眼泪就又会流下来,是的,她整个的生命都属于他。
她的生命无法拒绝爱的浸入,更无法抗拒离别的痛楚。生命给了她一个完整的悲剧,她不得不接受了它。一生中从未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