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山江曾经住过的房间,这就是让安琪亲近它们的理由。
艾山江的一切都应该属于自己,他的爱,他过去的气息,包括他离世之后,对他的怀念,都应该归安琪独有,她想拥有一个完整的他。
二
离开北京体育学院后,安琪继续向北,一直走到中国的最北边,北得不能再北了,一个小边城出现了。这是艾山江在执行本次任务之前,接受特殊培训之后,郑重地对着他的上级阿迪力宣誓:愿意牺牲生命来报效国家的地方。安琪当然无法进入那个秘密的培训基地,她在基地附近的一个招待所住下来,然后,每天上午和下午都到基地周围静坐一会儿,她想象艾山江还活着,自己是她的女朋友或未婚妻什么的,知道她来探望他了,于是,他急匆匆从那个神秘的大院里跑到门卫,四下寻望安琪,当他看到安琪时,会灿然一笑,安琪或者一头扎进他的怀里亲热,或者撅着小嘴埋怨他没把她放在心里,然后他会耐心地向她解释,他是爱她的,只是真的没空,越解释,安琪越有理,由于担心别人听见,艾山江便把她连拥带拉地引到远离门卫的视线,再抱紧她,狠狠地亲热一番。
然而,一切都是做白日梦。
安琪一连三天坐在门卫对面的长凳上,虽然寒风刺骨,她却感觉不到冰冷,因为有艾山江火热的名字含在嘴里,她的嘴里不时哈出热气。她就这样想着想着睡着了,睡醒了又接着做白日梦。她想,在这个白雪皑皑的世界里做白日梦是件多么幸福的事,这里多么安静啊,安静的只剩下她和艾山江两个人。
三
正月十五这天,安琪突然出现在自己的家中。母亲正在做佛事,看到女儿进门了,她淡然一笑问:“琪儿回来了?”
安琪脸色阴郁地点头嗯了一声。母亲说:“我看你的心并没跟着回来。你恐怕是为情所困,脸色才那么青涩的吧?”听了母亲的话,安琪只觉得两行热泪一泻而出,她说:“妈你别介意,我想休息一会儿睡一会儿,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母亲床铺整理了一下,把被子摊开说:“琪儿,你钻进去吧,这是你过去的空间,想想过去,你就知道,今天是明天的过去,现在经历的一切都是最终的过程,一切的一切都会过去的。”母亲的话里话外玄机越来越多,安琪知道这都是从父亲过世后,母亲才变成这样的,难道所有的女人终究要为情所困一生吗?捂在温暖的棉布花被里,安琪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哭过之后,她简略地向母亲说了和艾山江的爱情故事,她有意把艾山江的职业背景虚化了。母亲倒是把这件事看得很开,她没有多少文化,但她说出的话却能安慰女儿。在安琪到大西北之前,她安慰女儿:“别失望,那个与你有缘的人正在路上。”在艾山江走了之后,她又说:“你应该知道,人生有八种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感。琪儿,你命中注定要经历这最最难以承受的‘别离苦’。你还是以平常心来接受它吧。这份苦是命运给你的,也是那个与你有缘的人艾山江给你的。这世上凡事都讲个缘分,女儿,你跟他是生死缘啊。你必须学会承受命运给你带来的一切因果。艾山江给你的苦你能不吃吗?琪儿,你渴望艾山江的到来已超过对所有人的渴望,他有一种任何人都不能代替的魔力,使你疯狂,使你坚强,使你的爱情发挥到极至。”
是的,艾山江给安琪的别离苦,她已经吃下去了。
安琪眼泪汪汪地对妈妈说:“我已经把艾山江给我的别离苦全部吃下去了,我心里真是苦透了啊。妈妈,您说我能过了这个坎儿吗?”母亲解释道:“琪儿,你的身体走出来了,但心还留在门坎里。你能不能彻底走出来,那要看你内心的造化了。如果你能过了这道坎,我想,在以后的岁月中,命里注定的另外七种苦,对于你来说都不算什么苦了。琪儿,你正经历着人生八苦中最苦的那一苦啊。”
四
安琪返回了大西北。她没有马上归队,而是去了乌兰山北部,到了小东沟牧场艾山江的故乡。艾山江的童年、少年时期就在那儿展开、度过的。他的母亲,以及幼小的儿子米里别克正在冰天雪地里艰难地生存着。
行程之前,安琪已经答应过阿迪力,第一,心里就是再苦,也不能在艾山江的母亲面前掉泪;第二,如果艾山江的母亲问起,就说组织把他派往国外长期工作;第三,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因为答应了阿迪力,因为要诺守这个不人道的“条约”,上车之后,安琪把长途汽车里的那些上了年纪的妇女都看成是艾山江母亲的一只手臂,每有想哭的感觉时,就把头深深地埋在那只空想的臂弯里。不知为什么,她断定,从未与她见过面的艾山江的母亲,肯定是个善良慈爱的老妈妈。
在自己母亲的家里宣泄之后,安琪觉得平静多了。母亲那字字玑珠的佛家感悟语言,令安琪渐渐趋于理性。在回大西北的路途中,她反复品味母亲所说的:“人的生死由命运注定。生是苦,死是超脱。”既然是这样一番道理,自己还一定要去艾山江的故乡看看么?为什么非要去?不去不行吗?忘记这一切算了。然而,母亲的话虽然有些道理,仍然不可能阻止她的计划。现在,她把自己交给了自己的内心,听从内心的呼唤。她的内心特想见到艾山江的亲人们。要知道,他的儿子是他生命的延续啊,看见他,就像看见了艾山江的小时侯;而他的母亲生育了他,母亲能告诉自己许多关于艾山江成长过程的趣事。安琪需要看见她们,这是她内心最后的需要了,她想满足自己。
安琪以一名马迷旅游者的身份来到小东沟牧场。这个身份足以让艾山江的家人相信她是他的朋友。
从乌兰山北部向南驶出三四公里处,安琪开始进入一个她认为是梦中的世界,画中世界。这里有山,山连着山,山包裹着山;这里有村庄,村庄通向村庄,村庄与村庄的媒介就是一个个冬牧场;这里有马匹和羊群,成群成群的黑跑马,跟随着它的主人,在冬牧场里度过它们的幸福时光;这里有骆驼,一匹或是多匹骆驼在她的前方慢行着,车子快时,它也快,车子慢时,它也慢,仿佛专门为了迎接安琪的到来而充当先驱者;这里有河,著名的乌兰河是从乌兰山流出来的,现在,水面上结成厚厚的冰层,冰层之上覆盖着一尘不染的白雪。安琪惊叹在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如此一尘不染的角落,而它却是艾山江童年和少年的全部天地。艾山江比安琪大了九岁,纵使她踮着脚尖,也够不到他那个年龄所经历的事情。现在,她潜入了他的故乡,扑面而来的是浓浓的牛马粪味,这是一种亲切的味道,是一种质朴的生命的味道。
带她进山的向导说,这里一连下了三天大雪,路上几乎没有行人。他非常奇怪这个女孩怎么会如此有兴致在这个时间来到山里。他说他看出来这个女孩不简单。安琪反问:“仅仅因为我在大雪天到这里来,就算是不简单吗?”向导说:“还有其他感觉,只是一下子说不清,反正觉得这个你不简单。”
安琪一钻进白桦林,就知道多少次梦到的小东沟真正出现了。艾山江在电话上曾经向她渲染过这片土地的美丽和壮观。安琪只看了一眼,就认为形容小东沟的白桦林用壮观这个词更为合适。壮观的白桦林群,像是为了迎接安琪到来,全都披挂上白条条的外衣,俨然是目送她远去,又像是迎接她归来。令安琪找到了一种熟悉的久远的安详。
安琪摆摆手,让向导离开吧,她说她已经看到家了,看到小牧屋在冒着炊烟,她说亲人在等她呢。
安琪如置身一幅欧洲油画般的境地,一切都是静的,只有她这个外来人,这个想要投奔这里的人,是动的。她在白雪皑皑的白桦林间,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小牧屋方向移动着。她的身后,是一串东倒西歪的脚印,是悠然自得的骆驼,是跳动在白桦林间的鸟儿们啾啾啾地清脆地鸣叫着。远远地,她看见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骑在一匹全身是黑色,但脸部有道白梁子的马背上,寒冷的冬天里,他竟然穿着一条单裤,光着脚丫,脸蛋通红地望着她。不用猜,她也能知道,这个男孩是米里别克。没错,单看他那英俊的脸庞和眉眼,就知道是艾山江的儿子。那一刻,她激动了,她快步走上前去,很想拥抱他。可是米里别克用马鞭轻轻拍了一下马背,马便绕着安琪绕了一圈,又绕了一圈,没有多余的语言。米里别克和他的马用独特的方式在审视这个外来人。安琪仰起脸,友好地伸手喊道:“小伙子,我可以跟你说几句话吗?”
米里别克点点头,但他依然骄傲地骑在马背上,歪着头问:“你从哪里来?你叫什么名字?”
安琪想说,我从远方来,从我自己内心的需要而来,但这些话,小米里别克显然是听不懂的。她回答道:“我从JJ市来,我叫安琪,今年22岁。”
米里别克小声地重复了一遍安琪的名字,然后才自我介绍道:“我叫米里别克,今年快六岁了,我准备明年去读书。”
安琪也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她说:“米里别克?多好听的名字啊。你刚才在这里干什么?”米里别克头一歪说:“我准备到河边给马饮水。看见有人来了,就在这儿等着。”安琪问:“那河水不是都结冰了吗,怎么给马饮水呢?”米里别克自信地笑了,他问安琪:“你愿意跟我来吗?”安琪点点头。于是,米里别克跳下马背,把绑在树上的另一匹小黄马解开绳子,他侧脸问安琪:“你愿意牵着它吗?”安琪当然愿意。米里别克说:“没关系,它很可怜也很善良,它不会踢你的,但是,你尽量别站在它的身后,不然,它会以为你要偷袭它。”安琪听了暗暗一笑:“这孩子的口吻多么像艾山江。”她把小黄马的缰绳抓到自己手里,米里别克则牵着黑跑马,两人慢慢往河边溜达着走去。米里别克问:“你今天会住下来吗?”安琪冲动地吻了他的额头一下,友好地问:“你愿意让我住下来吗?”米里别克高兴地说:“当然愿意。”他还有点不好意思接受安琪的亲吻,努力把身体躲闪到一旁。
河边到了,米里别克让安琪牵着两匹马等一会儿,他自己动手搬了一块带尖的石头,先用手扒开厚厚的雪,然后用石头砸出一个小黑洞,接着,安琪就听见了黑洞底下的河水哗哗的声音。米里别克让小黄马先饮水,他同情地说:“你知道吗,这是我从山上捡来的小马,当时它受伤了,伤得很重,我就把它抱回家养着,它又活了。你知道吗?我爸爸小时候也从山上捡回来过一条受伤的马。”
安琪听了小黄马的故事,点点头说:“我听你爸爸说过这事。”她爱惜地摸摸小黄马的脖子,说:“多喝点吧,快点长大。长得壮壮的。”
米里别克歪着头问:“你不会只住一天就走吧?”安琪反问:“你希望我住几天?”米里别克充满期待地说:“如果你能多住几天,我给你讲好多好多故事,是我从小朋友那里听来的,还有奶奶给我讲的。”
安琪心头一热,温存地答应道:“好吧,小伙子,我答应你的邀请,在这儿多住几天。”
艾山江的母亲看到小孙子领着一个年轻女孩去了河边,她猜到女孩要么是受儿媳的委托,要么是受儿子的委托而来,至少与他俩有关,否则,为什么一来就跟小孙子打得火热?
老人家不想惊动他们之间的谈话,她想:小孙子也太可怜了,整个冬天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只有那两匹马陪伴着他。
安琪在小东沟牧场住了三天,临走之前,艾山江的母亲用“冬不拉”为她弹唱了一首歌:《腊月里的转场队伍》
转场的队伍在艰难地跋涉,
—是一年中最冷的季节。
只为寻找一处避风的岩洞,
走穿了茫茫的旷野。
一听到母亲唱这首歌,安琪激动了,这首歌她早已熟稔于心啊。她情不自禁地跟随着母亲一起唱起来。
用所有的衣物裹住身躯,
—生活不可能再比这笨拙。
可怜的哈萨克!难道命运
注定你做这样的选择!
体温似乎要降到零度,
冷风依然在肆虐。
儿童们却无忧无虑,
在兴致勃勃地玩雪。
一位后生在马背上颤抖,
肩胛上堆起一层霜雪。
寒流围困着畜群,
大地仿佛被冻裂。
年长的喊着“快下来跑步!”
后生跳下鞍紧跟着乘马蹀躞。
连绵的雪丘中寸步难行,
人与畜群几乎在雪堆中淹没。
少妇在马鞍上紧扶着摇床,
马的四肢已经陷进雪窝。
她使劲用脚跟扣动马腹,
可怜的坐骑已精疲力竭。
转场的队伍在继续奔波,
高原的风雪更加暴虐。
前面的路已被封闭,
人们只能在附近暂歇。
终于找到避风的洞穴,
可以暂时抵御风雪。
妇女们高兴地支起毡房,
牧人的心情无比喜悦。
终于找到避风的洞穴,
可以暂时抵御风雪。
妇女们高兴地支起毡房,
牧人的心情无比喜悦。
转场的路程还很遥远,
这只是临时寄宿的窝。
腊月的风犹在吼叫,
冻馁的弱畜在勉强啃雪。
日日夜夜在风雪中颠簸,
年年月月在马背上生活。
瞧!年轻牧人如一座冰雕,
月光下还在孤零零地守夜。
唱着这首歌,安琪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那一晚,艾山江在深夜低低地给她唱的这首歌,早已深入了她的骨髓。想起艾山江,想起自己轰轰烈烈却又戛然而止的爱情,她真是肝胆欲裂。坚持了三天的眼泪突然倾盆而下,她说:“妈妈,亲爱的妈妈,收下我做您的女儿行吗?我想天天听这首歌,我爱这首歌!”
从安琪住下的那天晚上,老母亲就看出了这个女孩的心思,就在心里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女儿,她比这个年轻女孩更痛苦,只是,她不得不把痛苦深深地隐在心里。她把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