冻馁的弱畜在勉强啃雪。
日日夜夜在风雪中颠簸,
年年月月在马背上生活。
瞧!年轻牧人如一座冰雕,
月光下还在孤零零地守夜。
艾山江的歌唱完了。唱歌的人和听歌的人都陷入了静默。与其说安琪听入迷了,不如说安琪被一种巨大的忧伤淹没。她太能够体会这首歌的内容和含义了,她从中体会到一种命运的变幻、无奈和沉重,她的心被强烈地震撼着。她想,原来,哈萨克民歌是这样的打动人,尤其从艾山江的喉咙里唱出来,那么原汁原味,那么愁肠百结,那么荡气回肠。能唱这首歌的人内心世界沉淀的多么厚重又是多么丰富啊。
歌儿一唱完,艾山江内心的恐惧和郁闷还真的有所减弱,心情敞亮多了。他站在夜风中,感到自己彻底镇静下来了。
手机一直未挂断,但两人都沉默着,还是艾山江先说话了,他问:“喂,丫头,我唱完了,好听吗?“
那边安琪传来的声音是哽咽的,她说:“我真不知该怎样表达,只想对你说,我听到了今生最好听的一首歌,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艾山江却说:“我应该谢谢你做了一次我忠实的听众。”
安琪请求道:“能否先别挂电话,我还想听听你小时侯生活过的地方是什么样?我特想知道。”
艾山江回到床边,他想,这一觉醒来,明天早晨太阳照样升起,又是一个充满希望的一天。此刻,他让身体躺成一个“大”字,闭着眼睛描绘道:“我家有五间牧屋,一个毡房,远远看过去是长长的一排。我家毡房里挂着许多饰物,有雪兔皮、熊皮、白狐皮、狼皮,有鹰,有黄羊头,这些东西在我家挂了二三十年了,都是我父亲和母亲的作品。我家毡房的墙上还挂着各种马鞍具,我妈称它们是金子盒。我家院子前面有两三亩地,种树、土豆、菜,有马厩、牛棚、羊圈。父亲在时,我们家有七八匹马,他是个兽医,总是选些小马来,调教好,让我骑,然后再去卖。那时,许多人家的牛马羊只要一生病,就会来求我父亲。我总是提着他的药箱,跟在他的身后颠颠地跑。我跟在他身后时非常快乐,感觉自己长大了。像马受伤了,划破了什么的,我都懂得怎么给它上药。我的学习成绩好,总是考第一,因此,父亲带着我去给马看病时,每当马的主人问起我时,父亲总是很自豪地说,这就是我的小儿子。他总会当着人家的面夸我怎样怎样好。哎,那一年的三月份,他还好好的,春天快来了,那天上午还好好的,中午开会回来,他突发脑溢血,送到县城医院不久,就过世了。他一直有高血压病。”
“噢,是这样的,对不起,触到你的痛处了,我为你难过。”安琪叹口气,说:“我父亲比你父亲走得要痛苦,他到最后几乎已经忍无可忍了,可悲的是,他想自杀都没有能力,他是耗死的。”
话题聊到这儿突然沉重起来。艾山江看看手表已是下半夜三点,他提议:“要不,咱们改个时间再聊?你明天还要上班,不能聊太晚了。”
安琪听话地“嗯”了一声,她感觉自己这会儿特别愿意听他的安排,他好像老有一种掌控能力,知道什么时间该做什么事,什么情况下不该做什么事。安琪不是个好驾驭的女孩,在艾山江面前,她却是服贴的,她想,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道理:一物降一物吧?
艾山江刚要挂电话,安琪说等等,她还有一个要求,说:“今天你失约了,那我们什么时候再约见呢?”
艾山江的回答是:“对不起,这两天可能事情忙乱些,因为搞这种大型马术比赛需要关照到许多细节,要见很多人,要找很多部门批文。我无法确定咱们约见的时间,但只要条件许可,我会马上约你的,请一定谅解。”
安琪含蓄地说:“我特喜欢白桦林咖啡厅那个环境,如果再约,咱们还到那儿去行吗?”
艾山江应承道:“当然。我就是喜欢那里,才约你去的。”
这一夜,与艾山江的通话结束后,安琪把录音带做了剪辑处理,完整地保留了他唱的那首《腊月里的转场队伍》。她把电话录音按了免提,这首歌就在她的耳边深沉地唱着,在艾山江的歌声中,她渐渐睡去。
三
早晨上班不久,亚力坤就兴奋地告诉安琪一个好消息:跟徐明阳进入实质性的谈判了。刚才,他给徐明阳打电话,直截了当地问徐明阳有多少货?徐明阳说最少50公斤。为了打消对方的疑虑,他说一下要不了那么多,先要20至30公斤吧。可徐明阳坚持说20公斤太少了,他已经准备了30公斤海洛因。这徐明阳很狡猾,再次邀请“马俊”到南方去看看。徐明阳提出两个方案,第一,把款汇到南方;第二,让人把款带到成都,等他把海洛因运到JJ市,验好货后,再由“马俊”通知成都付款。“马俊”一听,连说不行,故意麻痹徐明阳:“我曾经给南方的老板汇过70万,结果都打了水漂,一克货也没见到,不能再吃这种亏了。再说,让我到成都或者南方,带着巨款,人生地不熟,势单力薄,也不安全,还是你到我们这儿来考察吧,可以不带货,咱们先见个面,以后要做就在JJ市做,怎么样?”徐明阳暗示说:“这么多货,钱可是几百万啊。”“马俊”表示:“钱不成问题,我是大老板,几百万没问题,你要有诚意,我从银行把我的固定资产、注册资金和银行存款复印一份,给你传真过去。”这番话,让徐明阳有点心动了,但还是将信将疑。
亚力坤对安琪说:“不管怎么说,徐明阳开始蠢蠢欲动了,咱们这案子,肯定有戏!”
既然亚力坤向毒贩子吹了大牛,说他账号上有钱,这件事就得办妥。刘队扯着大嗓门吼亚力坤,说:“你他妈的就跟人家瞎吹吧,我看,迟早有一天你得把咱缉毒大队卖了。”亚力坤嘻皮笑脸地说:“平时我也就一千多块钱工资,现实太残酷了,请女朋友吃个饭都得算计,这下我好了,银行有我的巨额存款啦。”他转而冲安琪摆谱:“你说,中午想吃什么,咱提前预支,想怎么挥霍就怎么挥霍,你放心,你要是依了我,咱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安琪白了他一眼,说:“你就天天过嘴瘾吧。”
这天上午,刘队费了不少周折,与银行协商的结果是:把公安局的500万存款倒账到“马俊”的名下,然后立即给徐明阳发传真。
中午时分,徐明阳见到“马俊”户头上的500万的存款复印件后,仍不放心,又把电话打到银行查询,银行方面如实答复,500万确是“马俊”的。他才基本相信对方是做大生意的,是个大老板。他不由的一阵欣喜若狂,与“耳朵”的合作,让他大赚了一把。现在,在同一个城市,又冒出来一个大财神,他的事业快达到如日中天的地步了。
从徐明阳到银行查账目这种举止来看,他的确有诚意做交意。既如此,那岂不是预示着,自己立大功的机会即将到来了吗?这边的亚力坤也心生狂喜。为了迎接大毒贩徐明阳的到来,下午,他就开始紧锣密鼓地动作。首先,他拿着公安局的介绍信跑到工商局,以最快的速度,假模假式地去注册一家公司。然后,他拉着安琪跑到一间星级宾馆,包下一间豪华套房,作为堂而皇之办公的地方。打量着金碧辉煌的房间,亚力坤兴奋极了,他嘻皮笑脸地附在安琪的耳边说:“师妹,以后你不用回宿舍了,跟我一起住在这儿吧,咱俩一边工作一边谈心,每天有大电视看,24小时洗热水澡,想吃饭时,叫服务生送到房间里来,多美啊。哎呀,这种真是神仙过的日子。”
安琪什么话都不说,用脚后跟狠狠地踩了了一下他的脚面,疼得亚力坤抱着一只脚在地上打转转,嘴里却还贫着:“这可不对啊,师妹,这不对,你得改正。君子动口不动手,这么做可是非君子也。”
这时,安琪的手机响了起来,号码显示“拨号1”,她明白,这是保密电话,能是谁打来的呢?她借故上卫生间,把自己反锁在里边,然后接听了电话。原来,是阿迪力副局长,他要求安琪马上到他的办公室来一下。
安琪从卫生间出来,亚力坤问:“干什么呢?打个电话还神神秘秘的。”
安琪对亚力坤扮了个鬼脸,学着他刚才说话的口气:“这可不对啊,师兄,这不对,你得改正。干涉别人的隐私可不是君子噢,你可别做小人。拜拜,我有事先走了,明天提审“美丽”的手续我办吧。”
安琪转身噔噔噔跑了,亚力坤在她身后挥舞着拳头,咬牙切齿地做出要揍她的样子。
四
阿迪力的办公室门虚掩着,在走廓里就能看到一团烟雾从里面飘出来。走到门口,安琪刚要举手敲门,里面传来阿迪力的声音:“进来吧!把门关上!”
安琪一听这声音不像前两次见到他时透着宽厚,透着随和,透着愉快,不由得产生了惧怕心理,她怯生生地进到屋子中央,叫了声:“阿局长!”
阿迪力严肃地指指沙发说:“坐下吧。”
安琪拘谨地坐到沙发上,阿迪力指指茶几上的纸杯说:“刚给你冲的,喝水吧。”安琪摇头道:“谢谢,不渴。”
然后,阿迪力就用他那双瞪得老大的牛眼严厉地盯着安琪,这令她浑身不自在。刚开始,安琪摸不着头脑,还敢没分寸没大小地迎着他的目光也盯着他,可是过了片刻,她突然意识到什么,其实从一接到阿迪力的电话她就应该意识到什么了,现在,她才知错了。于是,她把头深深地低下。
阿迪力又续上一根烟,清了清喉咙,声音不大却是下命令般:“把头抬起来,看我。”
安琪身体抖动了一下,照办了。
阿迪力长长地叹了口气,问:“知道为什么叫你来吗?”
安琪小声回答:“算是知道吧。”
阿迪力不客气地批评道:“我提醒过你没有?”
安琪点点头承认:“是的。”
“那为什么还违反纪律?成心是不是?如果你是从社会上招来的警察,不懂业务,我还可以提醒你一次两次,可你是正规警院毕业的,很清楚干这一行的忌讳,你能给我解释解释吗?为什么不听我的招呼?是我的级别不够,还是我对你没交待清楚?”阿迪力看来是真生气了,也不怕安琪接受不了,把应该教训她的话统统说了出来。他有点恨铁不成钢。
看着阿迪力把烟头狠狠地按在烟灰缸里的动作,安琪害怕了,心里敲着小鼓想:我不就跟金地公司手下的一名驯马师来往吗?而且我们连面都没见呢,至于让你发那么大火吗?再说事情也不会那么严重吧?
阿迪力敲敲桌子提醒安琪:“你在那儿走什么神呢?你脑子里在想什么我都知道。告诉你,你那么想就不对,赶紧给我改正!你说你才到大西北几天啊,就胡思乱想,胆子可真够大的,啊?是不是不想在缉毒大队干了?不想干了说一声,我马上给你调离。你刚参加工作,念在你对工作还有一股热情的份上,我暂时不动你,但是明天,你听清楚了,明天上班后,你到省厅宣传处报到,公安厅正在搞反恐斗争图片展览,你不是大学生吗?跟他们一起参与起草解说词,至于什么时候回队,等通知,你呀,你给我好好醒醒脑子吧。”
安琪万万没想到,因为没听阿迪力的暗示,跟艾山江通了几次电话,就招来如此意外的下场,太残酷了。委屈、紧张、不服、气愤,几种情绪像冒水泡般同时冒了出来,致使她的眼泪“哗”地溢满眼眶,瞬间什么都看不清了。
阿迪力才不怜惜她的眼泪呢,他把一份打印出来的长长的通话单拎起来弹了弹,朝她眼前晃晃,更加严厉地批评道:“你看你,啊?虽说年轻吧,精力旺盛,可你自己看看,成夜成夜不睡觉,一打电话就是几个钟头,净瞎聊什么呢?我说卡帕自杀那个案子怎么到现在都没破完呢?原来你心思根本就没放在破案上,长此下去,你干脆申请到广播电台开个深夜谈心节目热线得了。”
被阿迪力一顿冷水浇头和奚落,安琪心里难过极了,可她不敢回嘴,新涌上来的眼泪被强咽下去,已经流出来的眼泪浸到嘴里,咸咸的,还含着一股苦涩味。凭直觉,既然阿局长发这么大脾气,说明金地公司的问题确实严重,严重到她想象不出的程度,她猜测,也许到了损害国家利益的地步。很有可能,阿局长正在挂帅暗地里侦查这个公司呢,这时候,由于自己的莽撞出现,扰乱了警方的什么行动或计划。分析到这儿,她越发惴惴不安起来,同时也越发激起她想要了解清楚事情原委的念头。她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嗯”地一声,勇敢地说:“阿局长,不知者不为罪,看在我初来乍道的份上,您能否原谅我的过错?如果我的过错确实导致了某种后果,我愿意承担全部责任。”
阿迪力虽然还瞪着双牛眼,但态度已缓和下来,他语重心长地说:“丫头,你的口气可真大啊,有些责任绝不是你这副小肩膀就能担负起来的。你刚到这儿,连一个完整的案子都还没破过,你还远远不了解这儿的历史和现状,反恐斗争形势非常复杂,因此就需要我们的人民警察都具有敏锐的政治头脑和高度的责任感,事事不能掉以轻心,尤其不能耍小性子,有些事情上,咱们耍不起啊,稍有意外就会发生人命关天的事。”
阿迪力心情沉重是有原因的。凌晨,他才收到艾山江被蒙面人劫持的报告,今早,又收到安全部门的消息:那名叫“晒死杏干”的联络员,回到境外的当天夜里就暴病死了。安全部门对此事的推断是他杀。这一意外结果,打乱了专案组的计划,这就是说,对方是在知道了“晒死杏干”被安全部门利用后,才杀死他。是谁把消息透露出去的?给“晒死杏干”开车的司机疑点最大。艾山江的处境也由此变得迷离复杂起来。他越发觉得,应该提醒安琪远离艾山江,事情已经是一团乱麻了,别再卷进去一个添乱的。可是面对安琪,尽管她是警察,是个可塑性很强的好苗子,可是出于公安纪律,他又无法把事情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