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呻吟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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呻吟语-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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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平之时,文武将吏习于懒散,拾前人之唾馀,高谈阔论,尽似真才。乃稍稍艰,大事到手,仓皇迷闷,无一干济之术,可叹可恨!士君子平日事事讲求,在在体验,临时只办得三五分,若全然不理会,只似纸舟尘饭耳。
  圣人之杀,所以止杀也。故果于杀,而不为姑息。故杀者一二,而所全活者千万。后世之不杀,所以滋杀也。不忍于杀一二,以养天下之奸,故生其可杀,而生者多陷于杀。呜呼!后世民多犯死,则为人上者妇人之仁为之也。世欲治得乎?
  天下事,不是一人做底,故舜五臣,周十乱,其馀所用皆小德小贤,方能兴化致治。天下事,不是一时做底,故尧、舜相继百五十年,然后黎民于变。文、武、周公相继百年,然后教化大行。今无一人谈治道,而孤掌欲鸣。一人倡之,众人从而诋訾之;一时作之,后人从而倾记之。呜呼!世道终不三代耶?振教铎以化,吾侪得数人焉,相引而在事权,庶几或可望乎?
  两精两备,两勇两智,两愚两意,则多寡强弱在所必较。
  以精乘杂,以备乘疏,以勇乘怯,以智乘愚,以有馀乘不足,以有意乘不意,以决乘二三,以合德乘离心,以锐乘疲,以慎乘怠,则多寡强弱非所论矣。故战之胜负无他,得其所乘与为人所乘,其得失不啻百也。实精也,而示之以杂;实备也,而示之以疏;实勇也,而示之以怯;实智也,而示之以愚;实有馀也,而示之以不足;实有意也,而示之以不意;实有决也,而示之以二三;实合德也,而示之以离心;实锐也,而示之以疲;实慎也,而示之以怠,则多寡强弱亦非所论矣。故乘之可否无他,知其所示,知其无所示,其得失亦不啻百也。故不藏其所示,凶也。误中于所示,凶也。此将家之所务审也。
  守令于民,先有知疼知热,如儿如女一副真心肠,甚么爱养曲成事业做不出。只是生来没此念头,便与说绽唇舌,浑如醉梦。
  兵士二党,。近世之隐忧也。士党易散,兵党难驯,看来亦有法处。我欲三月而令可杀,杀之可令心服而无怨,何者?罪不在下故也。
  或问:“宰相之道?”曰:“无私有识”。“冢宰之道?”曰:“知人善任使。”
  当事者,须有贤圣心肠,英雄才识。其谋国忧民也,出于恻怛至诚;其图事揆策也,必极详慎精密、踌蹰及于九有,计算至于千年,其所施设,安得不事善功成、宜民利国?今也怀贪功喜事之念,为孟浪苟且之图,工粉饰弥缝之计,以遂其要荣取贵之奸,为万姓造殃不计也,为百年开衅不计也,为四海耗蠹不计也,计吾利否耳。呜呼!可胜叹哉!
  为人上者,最怕器局小,见识俗。吏胥舆皂尽能笑人,不可不慎也。
  为政者,立科条,发号令,宁宽些儿,只要真实行,永久行。若法极精密,而督责不严,综核不至,总归虚弥,反增烦扰。此为政者之大戒也。
  民情不可使不便,不可使甚使。不便则壅阏而不通,甚者令之不行,必溃决而不可收拾;甚便则纵肆而不检,甚者法不能制,必放溢而不敢约束。故圣人同其好恶,以休其必至之情,纳之礼法,以防其不可长之渐。故能相安相习,而不至于为乱。
  居官只一个快性,自家讨了多少便宜,左右省了多少负累,百姓省了多少劳费。
  自委质后,终日做底是朝廷官,执底是朝廷法,干底是朝廷事。荣辱在君,爱憎在人,进退在我。吾辈而今错处,把官认作自家官,所以万事顾不得,只要保全这个在,扶持这个尊,此虽是第二等说话,然见得这个透,还算五分久。
  铦矛而秫挺,金矢而稭弓,虽有周官之法度,而无奉行之人,典训谟训何益哉?
  二帝三王功业,原不难做,只是人不曾理会。譬之遥望万丈高峰,何等巍峨,他地步原自逶迤,上面亦不陡峻,不信只小试一试便见得。
  洗漆以油,洗污以灰,洗油以腻,去小人以小人,此古今妙手也。昔人明此意者几?故以君子去小人,正治之法也。正治是堂堂之阵,妙手是玄玄之机。玄玄之机,非圣人不能用也。
  吏治不但错枉去慵懦无用之人,清仕路之最急者。长厚者误国蠹民,以相培植,奈何?
  余佐司寇日,有罪人情极可恨,而法无以加者,司官曲拟重条,余不可。司官曰:“非私恶也,以惩恶耳。”余曰:“谓非私恶诚然,谓非作恶可乎?君以公恶轻重法,安知他日无以私恶轻重法者乎?刑部只有个法字,刑官只有个执宇,君其慎之!”
  有圣人于此,与十人论争,圣人之论是矣,十人亦各是己论以相持,莫之能下。旁观者至有是圣人者,有是十人者,莫之能定。必有一圣人至,方是圣人之论;而十人者,旁观者,又未必以后至者为圣人,又未必是圣人之是圣人也,然则是非将安取决哉?昊天诗人,怨王惑于邪谋,不能断以从善。噫!
  彼王也,未必不以邪谋为正谋,为先民之经,为大犹之程。当时在朝之臣,又安知不谓大夫为邪谋,为迩言也?是故执两端而用中,必圣人在天子之位,独断坚持,必圣人居父师之尊,诚格意孚,不然人各有口,人各有心,在下者多指乱视,在上者蓄疑败谋,孰得而禁之?孰得而定之?
  易衰歇而难奋发者,我也。易懒散而难振作者,众也。易坏乱而难整饬者,事也。易蛊敝而难久当者,物也。此所以治日常少,而乱日常多也。故为政要鼓舞不倦,纲常张,纪常理。
  滥准、株连、差拘、监禁、保押、淹久、解审、照提,此八者,狱情之大忌也,仁人之所隐也。居官者慎之。
  养民之政,孟子云:“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韩子云:“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养也。”教民之道,孟子云:“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放勋曰:‘劳之来之,匡之直之,辅之翼之,使自得之,又从而振德之。’”《洪范》曰:“无偏无陂,遵王之义;无有作好,遵王之道;无有作恶,遵王之路;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会其有极,归其有极。”予每三复斯言,汗辄浃背;三叹斯语,泪便交颐。嗟夫!今之民非古之民乎?今之道非古之道乎?抑世变若江河,世道终不可反乎?爵禄事势视古人有何靳啬?俾六合景象若斯,辱此七尺之躯,腼面万民之上矣。
  智慧长于精神,精神生于喜悦,喜悦生于欢爱。故责人者,与其怒之也,不若教之;与其教之也,不若化之。从容宽大,谅其所不能而容其所不及,恕其所不知而体其所不欲,随事讲说,随时开谕。彼乐接引之诚而喜于所好,感督责之宽而愧其不材,人非木石,无不长进。故曰:“敬敷五教在宽。”又曰:“无忿疾于顽。”又曰:“匪怒伊教。”又曰:“善诱人。”今也不令而责之豫,不言而责之意,不明而责之喻,未及令人,先怀怒意,梃诟恣加,既罪矣而不详其故,是两相仇、两相苦也,智者之所笑而有量者之所羞也。为人上者切宜戒之。
  德立行成了,论不得人之贵贱、家之富贫、分之尊卑。自然上下格心,大小象指,历山耕夫有甚威灵气焰?故曰:“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
  宽人之恶者,化人之恶者也;激人之过者,甚人之过者也。
  五刑不如一耻,百战不如一礼,万劝不如一悔。
  举大事,动众情,必协众心而后济。不能尽协者,须以诚意格之,恳言入之。如不格不入,须委曲以求济事。不然彼其气力智术足以撼众而败吾之谋,而吾又以直道行之,非所以成天下之务也。古之人神谋鬼谋,以卜以筮,岂真有惑于不可知哉?定众志也,此济事之微权也。
  世间万物皆有欲,其欲亦是天理人情。天下万世公共之心,每怜万物有多少不得其欲处,有余者盈溢于所欲之外而死,不足者奔走于所欲之内而死,二者均,俱生之道也。常思天地生许多人物,自足以养之,然而不得其欲者,正缘不均之故耳。此无天地不是处,宇宙内自有任其责者。是以圣王治天下不说均就说平,其均平之术只是絜矩,絜矩之方,只是个同好恶。
  做官都是苦事,为官是苦人,官职高一步,责任便大一步,忧勤便增一步。圣人胼手胝足,劳心焦思,惟天下之安而后乐,是乐者,乐其所苦者也。众人快欲适情,身尊家润,惟富贵之得而后乐,是乐者,乐其所乐者也。
  法有定而持循之不易,则下之耳目心志习而上逸。无定,则上之指授口颊烦而下乱。
  世人作无益事常十九,论有益惟有暖衣、饱食、安居、利用四者而已。臣子事君亲,妇事夫,弟事兄,老慈幼,上惠下,不出乎此。《豳风》一章,万世生人之大法,看他举动,种种皆有益事。
  天下之事,要其终而后知。君子之用心、君子之建立,要其成后见事功之济否。可奈庸人俗识,谗夫利口,君子才一施设辄生议论,或附会以诬其心,或造言以甚其过,是以志趣不坚、人言是恤者辄灰心丧气,竟不卒功。识见不真、人言是听者辄罢居子之所为,不使终事。鸣呼!大可愤心矣。古之大建立者,或利于千万世而不利于一时,或利于千万人而不利于一人,或利于千万事而不利于一事。其有所费也似贪,其有所劳也似虐,其不避嫌也易以招摘取议。及其成功而心事如青天白日矣,奈之何铄金销骨之口夺未竟之施,诬不白之心哉?呜呼!英雄豪杰冷眼天下之事,袖手天下之敝,付之长吁冷笑,任其腐溃决裂而不之理,玩日?月,尸位素餐而苟且目前以全躯保妻子者岂得已哉?盖惧此也。
  变法者变时势不变道,变枝叶不变本。吾怪夫后之议法者偶有意见,妄逞聪明,不知前人立法千思万虑而后决。后人之所以新奇自喜,皆前人之所熟思而弃者也,岂前人之见不及此哉!
  鳏寡孤独、疲癃残疾、颠连无告之失所者,惟冬为甚。故凡咏红炉锦帐之欢、忘雪夜呻吟之苦者,皆不仁者也。
  天下之财,生者一人,食者九人;兴者四人,害者六人。其涷馁而死者,生之人十九,食之人十一。其饱暖而乐者,害之人十九,兴之人十一。呜呼!可为伤心矣。三代之政行,宁有此哉!
  居生杀予夺之柄,而中奸细之术以陷正人君子,是受顾之刺客也。伤我天道,殃我子孙,而为他人快意,愚亦甚矣。愚尝戏谓一友人曰:“能辱能荣,能杀能生,不当为人作荆卿。”友人谢曰:“此语可为当路药石。”
  秦家得罪于万世,在变了井田上。春秋以后井田已是十分病民了,但当复十一之旧,正九一之界,不当一变而为阡陌。后世厚取重敛,与秦自不相干。至于贫富不均,开天下奢靡之俗,生天下窃劫之盗,废比闾族党之法,使后世十人九贫,死于饥寒者多有,则坏井田之祸也。三代井田之法,能使家给人足、俗俭伦明、盗息讼简,天下各得其所。只一复了井田,万事俱理。
  赦何为者?以为冤邪,当罪不明之有司;以为不冤邪,当报无辜之死恨。圣王有大庆虽枯骨罔不蒙恩。今伤者伤矣,死者死矣,含愤郁郁莫不欲仇我者速罹于法以快吾心,而乃赦之,是何仁于有罪而不仁于于无辜也。将残贼幸赦而屡逞,善良闻赦而伤心,非圣王之政也。故圣王眚灾宥过不待庆时,其刑故也不论庆时,夫是之谓大公至正之道。而不以一时之喜滥恩,则法执而小人惧,小人惧则善良得其所。
  庙堂之上聚议者,其虚文也。当路者持不虚之成心,循不可废之故事,特借群在以示公耳。是以尊者嚅嗫,卑者唯诺,移日而退。巧于逢迎者观其颐指意向而极口称道,他日骤得殊荣;激于公直者知其无益有害而奋色极言,他日中以奇祸。
  近世士风大可哀已。英雄豪杰本欲为宇宙树立大纲常、大事业,今也,驱之俗套,绳以虚文,不俯首吞声以从,惟有引身而退耳。是以道德之士远引高蹈,功名之士以屈养伸。彼在上者倨傲成习,看下面人皆王顺长息耳。
  今四海九州岛之人,郡异风,乡殊俗,道德不一故也。故天下皆守先王之礼,事上接下,交际往来,揆事宰物,率遵一个成法,尚安有诋笑者乎?故惟守礼可以笑人。
  凡名器服饰,自天子而下庶人而上,各有一定筹差,不可僭逼。上太杀是谓逼下,下太隆是谓僭上,先王不裁抑以逼下也,而下不敢僭。
  礼与刑二者常相资也,礼先刑后,礼行则刑措,刑行则礼衰。
  官贵精不贵多,权贵一不贵分。大都之内,法令不行,则官多权分之故也,故万事俱驰。
  名器于人无分毫之益,而国之存亡、民之死生于是乎系。是故冕非暖于纶巾,黄瓦非坚于白屋,别等威者非有利于身,受跪拜者非有益于己,然而圣王重之者,乱臣贼子非此无以防其渐而示之殊也。是故虽有大奸恶,而以区区之名分折之,莫不失辞丧气。吁!名器之义大矣哉!
  今之用人,只怕无去处,不知其病根在来处。今之理财,只怕无来处,不知其病根在去处。
  用人之道,贵当其才;理财之道,贵去其蠹。人君以识深虑远者谋社稷,以老成持重者养国脉,以振励明作者起颓敝,以通时达变者调治化,以秉公持正者寄钧衡,以烛奸嫉邪者为按察,以厚下爱民者居守牧,以智深勇沉者典兵戎,以平恕明允者治刑狱,以廉静综核者掌会计,以惜耻养德者司教化,则用人当其才矣。宫妾无慢弃之帛,殿廷无金珠之玩,近侍绝贿赂之通,宠幸无不赀之赏,臣工严贪墨之诛,迎送惩威福之滥,工商重淫巧之罚,众庶谨僭奢之戒,游惰杜幸食之门,缁黄示诳诱之罪,倡优就耕织之业,则理财得其道矣。
  古之官人也择而后用,故其考课也常恕。何也?不以小过弃所择也。今之官人也用而后择,郄又以姑息行之,是无择也,是容保奸回也。岂不浑厚?哀哉万姓矣!
  世无全才久矣,用人者各因其长可也。夫目不能听,耳不能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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