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呻吟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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呻吟语-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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呻吟语
明·吕坤 著


呻吟语
版本:
  明万历刊本。二卷。
作者:
  吕坤(1536~1618),字叔简、卑心吾、新吾,自号抱独居土,商丘宁陵县人。本书成于明万历二十一(1593)年,是作者积卅年心血写就的一部笔记体著作。
内容:
  本书谈哲理、抨时弊、探求人生、思考宇宙,不失为中国传统思想文化宝库中的一枝奇葩。 




    序

    性命

    存心

    伦理

    谈道

    修身

    问学

    应务

    养生

    天地

    世运

    圣贤

    品藻

    治道

    人情

    物理

    广喻

    词章





 
                


    序


  呻吟,病声也。呻吟语,病时语也。病中疾痛,惟病者知,难与他人道,亦惟病时觉,既愈,旋复忘也。
  予小子生而昏弱善病,病时呻吟,辄志所苦以自恨曰:“慎疾无复病。”已而弗慎,又复病,辄又志之。盖百病备经,不可胜志。一病数经,竟不能惩。语曰:“三折肱成良医。”予乃九折臂矣。沉痼年年,呻吟犹昨。嗟嗟!多病无完身,久病无完气,予奄奄视息而人也哉!三十年来,所志《呻吟语》,凡若干卷,携以自药。
  司农大夫刘景泽,摄心缮性,平生无所呻吟,予甚爱之。顷共事鴈门,各谈所苦,予出《呻吟语》眎景泽。景泽曰:“吾亦有所呻吟而未之志也。吾人之病,大都相同。子既志之矣,盍以公人?盖三益焉:医病者,见子呻吟,起将死病;同病者,见子呻吟,医各有病;未病者,见子呻吟,谨未然病。是子以一身示惩于天下,而所寿者众也。既子不愈,能以愈人,不既多乎?”余矍然曰:“病语狂,又以其狂者惑人闻听,可乎?”因择其狂而未甚者存之。
  呜呼!使予视息苟存,当求三年艾,健此余生,何敢以沉痼自弃?景泽,景泽,其尚医予也夫!

  万历癸巳三月,抱独居士宁陵吕坤书。


                       


    性命


  正命者,完却正理,全却初气,未尝以我害之,虽桎梏而死,不害其人正命。若初气所凿丧,正理不完,即正寝告终,恐非正命。
  德性以收敛沉着为第一,收敛沉着中又以精明平易为第一大段。收敛沉着人,怕含糊,怕深险。浅浮子虽光明洞达,非蓄德之器也。
  或问:“人将死而见鬼神,真耶?幻耶?”曰:“人寤则为真见,梦则为妄见。魂游而不附体,故随所之而见物,此外妄也。神与心离合而不安定,故随所交而成景,此内妄也。故至人无梦,愚人无梦,无妄念也。人之将死,如梦然,魂飞扬而神乱于目,气浮散而邪客于心,故所见皆妄,非真有也。或有将死而见人拘系者,尤妄也。异端之语入人骨髓,将死而惧,故常若有见。若死必有召之者,则牛羊蚊蚁之死,果亦有召之者耶?大抵草木之生枯、土石之凝散,人与众动之死生、始终、有无,只是一理,更无他说。万一有之,亦怪异也。”
  气,无终尽之时;形,无不毁之理。
  真机、真味要涵蓄,休点破。其妙无穷,不可言喻,所以圣人无言。一犯口颊,穷年说不尽,又离披浇漓,无一些咀嚼处矣。
  性分不可使亏欠,故其取数也常多,曰穷理,曰尽性,曰达天,曰入神,曰致广大、极高明。情欲不可使赢余,故其取数也常少,曰谨言,曰慎行,曰约己,曰清心,曰节饮食、寡嗜欲。
  深沉厚重,是第一等资质;磊落豪雄,是第二等资质;聪明才辨,是第三等资质。
  六合原是个情世界,故万物以之相苦乐,而至人圣人不与焉。
  凡人光明博大、浑厚含蓄,是天地之气;温煦和平,是阳春之气;宽纵任物,是长夏之气;严凝敛约、喜刑好杀,是秋之气;沉藏固啬,是冬之气;暴怒,是震雷之气;狂肆,是疾风之气;昏惑,是霾雾之气;隐恨留连,是积阴之气;从容温润,是和风甘雨之气;聪明洞达,是青天朗月之气;有所锺者,必有所似。
  先天之气,发泄处不过毫厘;后天之气,扩充之,必极分量。其实分量极处,原是毫厘中有底,若毫厘中合下原无,便是一些增不去。万物之形色才情种种可验也。
  蜗藏于壳,烈日经年而不枯,必有所以不枯者在也,此之谓以神用先天造物命脉处。
  兰以火而香,亦以火而灭;膏以火而明,亦以火而竭;炮以火而声,亦以火而泄。阴者,所以存也;阳者,所以亡也。岂独声色、气味然哉?世知郁者之为足,是谓万年之烛。
  火性发扬,水性流动,木性条畅,金性坚刚,土性重厚。其生物也亦然。
  一则见性,两则生情。人未有偶而能静者,物未有偶而无声者。
  声无形色,寄之于器;火无体质,寄之于薪;色无着落,寄之草木,故五行惟火无体而用不穷。
  人之念头,与气血同为消长。四十以前是个进心,识见未定而敢于有为;四十以后是个定心,识见既定而事有酌量;六十以后是个退心,见识虽真而精力不振。未必人人皆此,而此其大凡也。古者四十仕,六十、七十致仕,盖审之矣。人亦有少年退缩不任事,厌厌若泉下人者;亦有衰年狂躁妄动喜事者,皆非常理。若乃以见事风生之少年为任事,以念头灰冷之衰夫为老成,则误矣。邓禹沉毅,马援矍铄,古诚有之,岂多得哉!
  命本在天,君子之命在我,小人之命亦在我。君子以义处命,不以其道得之不处,命不足道也;小人以欲犯命,不可得而必欲得之,命不肯受也。但君子谓命在我,得天命之本然;小人谓命在我,幸气数之或然。是以君子之心常泰,小人之心常劳。
  性者,理气之总名。无不善之理,无皆善之气。论性善者,纯以理言也;论性恶与善恶混者,兼气而言也。故经传言性各各不同,惟孔子无病。
  气、习,学者之二障也。仁者与义者相非,礼者与信者相左,皆气质障也。高髻而笑低髽,长裾而讥短袂,皆习见障也。大道明,率天下气质而归之,即不能归,不敢以所偏者病人矣;王制一,齐天下趋向而同之,即不能同,不敢以所狃者病人矣。哀哉!兹谁任之?
  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发肤还父母之初,无些毁伤,亲之孝子也;天全而生之,人全而归之,心性还天之初,无些缺欠,天之孝子也。
  虞廷不专言性善,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或曰:“人心非性。”曰:“非性可矣,亦是阴阳五行化生否?”六经不专言性善,曰:“惟皇上帝,降衷下民,厥有恒性。”又曰:“天生蒸民,有欲无主乃乱。”孔子不专言性善,曰:“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又曰:“性相近也,惟上智与下愚不移。”才说相近,便不是一个。相远从相近起脚。子思不专言性善,曰:“修道之谓教。”性皆善矣,道胡可修?孟子不专言性善,曰:“声色、臭味、安佚,性也。”或曰:“这性是好性。”曰:“好性如何君子不谓?”又曰:“动心忍性。”善性岂可忍乎?犬之性,牛之性,岂非性乎?犬、牛之性,亦仁、义、礼、智、信之性乎?细推之,犬之性犹犬之性,牛之性犹牛之性乎?周茂叔不专言性善,曰:“五性想感而善恶分,万事出矣。”又曰:“几善恶。”程伯淳不专言性善,曰:“恶亦不可不谓之性。”大抵言性善者,主义理而不言气质。盖自孟子之折诸家始,后来诸儒遂主此说,而不敢异同,是未观于天地万物之情也。义理固是天赋,气质,亦岂人为哉?无论众人,即尧、舜、禹、汤、文、武、周、孔,岂是一样气质哉?愚僭为之说曰:“义理之性,有善无恶;气质之性,有善有恶。”气质亦天命于人而与生俱生者,不谓之性可乎?程子云:“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将性气分作两项,便不透彻。张子以善为天地之性,清浊纯驳为气质之性,似觉支离。其实,天地只是一个气,理在气之中,赋于万物,方以性言。故性字从生从心,言有生之心也。设使没有气质,只是一个德性,人人都是生知圣人,千古圣贤千言万语,教化刑名,都是多了底,何所苦而如此乎?这都是降伏气质,扶持德性。立案于此,俟千百世之后驳之。
  性,一母而五子。五性者,一性之子也。情者,五性之子也。一性静,静者阴;五性动,动者阳。性本浑沦,至静不动,故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才说性,便已不是性矣。此一性之说也。
  宋儒有功于孟子,只是补出个气质之性来,省多少口脗!
  问:“禽兽草木亦有性否?”曰:“有。”再问:“其生亦天命否?”曰:“天以阴阳五行化生万物,安得非天命?”
  或问:“孔子教人,性非所先。”曰:“圣人开口处都是性。”
  水无渣,着土便浊;火无气,着木便烟。性无二,着气质便染。
  满方寸浑成一个德性,无分毫私欲便是一心之仁;六尺浑成一个冲和,无分毫病痛便是一身之仁。满六合浑成一个身躯,无分毫间隔便是合天下以成其仁。仁是全体,无毫发欠缺;仁是纯体,无纤芥瑕疪;仁是天成,无些子造作。众人分一心为胡越,圣人会天下以成其身。愚尝谓:“两间无物我,万古一呼吸。”





                        


    存心


  心要如天平,称物时,物忙而衡不忙;物去时,即悬空在此。只恁静虚中正,何等自在!
  收放心,休要如追放豚,既入笠了,便要使他从容闲畅,无拘迫懊憹之状。若恨他难收,一向束缚在此,与放失同,何者?同归于无得也。故再放便奔逸不可收拾。君子之心,如习鹰驯雉,搏击飞腾,主人略不防闲,及上臂归庭,却恁忘机自得,略不惊畏。
  学者只事事留心,一毫不肯苟且,德业之进也,如流水矣。
  不动气,事事好。
  心放不放,要在邪正上说,不在出入上说。且如高卧山林,游心廊庙;身处衰世,梦想唐虞。游子思亲,贞妇怀夫,这是个放心否?若不论邪正,只较出入,却是禅定之学。
  或问:“放心如何收?”余曰:“只君此问,便是收了。这放收甚容易,才昏昏便出去,才惺惺便在此。”
  常使精神在心目间,便有主而不眩;于客感之交,只一昏昏,便是胡乱应酬。岂无偶合?终非心上经历过,竟无长进,譬之梦食,岂能饱哉?
  防欲如挽逆水之舟,才歇力便下流;力善如缘无枝之树,才住脚便下坠。是以君子之心,无时而不敬畏也。
  一善念发,未说到扩充,且先执持住,此万善之囤也。若随来随去,更不操存此心,如驿传然,终身无主人住矣。
  千日集义,禁不得一刻不慊于心,是以君子瞬存息养,无一刻不在道义上。其防不义也,如千金之子之防盗,惧馁之,故也。
  无屋漏工夫,做不得宇宙事业。
  君子口中无惯语,存心故也。故曰:“修辞立其诚。”不诚,何以修辞?
  一念收敛,则万善来同;一念放恣,则百邪乘衅。
  得罪于法,尚可逃避;得罪于理,更没处存身。只我的心便放不过我。是故君子畏理甚于畏法。
  或问:“鸡鸣而起,若未接物,如何为善?”程子曰:“只主于敬便是善。”愚谓:惟圣人未接物时何思何虑?贤人以下,睡觉时,合下便动个念头,或昨日已行事,或今日当行事,便来心上。只看这念头如何,如一念向好处想,便是舜边人;若一念向不好处想,便是跖边人。若念中是善,而本意却有所为,这又是舜中跖,渐来渐去,还向跖边去矣。此是务头工夫。此时克己更觉容易,点检更觉精明,所谓“去恶在纤微,持善在根本”也。
  目中有花,则视万物皆妄见也;耳中有声,则听万物皆妄闻也;心中有物,则处万物皆妄意也。是故此心贵虚。
  忘是无心之病,助长是有心之病。心要从容自在,活泼于有无之间。
  静之一字,十二时离不了,一刻才离便乱了。门尽日开阖,枢常静;妍蚩尽日往来,镜常静;人尽日应酬,心常静。惟静也,故能张主得动,若逐动而去,应事定不分晓。便是睡时此念不静,作个梦儿也胡乱。
  把意念沉潜得下,何理不可得?把志气奋发得起,何事不可做?今之学者,将个浮躁心观理,将个委靡心临事,只模糊过了一生。
  心平气和,此四字非涵养不能做,工夫只在个定火。火定则百物兼照,万事得理。水明而火昏。静属水,动属火,故病人火动则躁扰狂越,及其苏定,浑不能记。苏定者,水澄清而火熄也。故人非火不生,非火不死;事非火不济,非火不败。惟君子善处火,故身安而德滋。
  当可怨、可怒、可辩、可诉、可喜、可愕之际,其气甚平,这是多大涵养。
  天地间真滋味,惟静者能尝得出;天地间真机括,惟静者能看得透;天地间真情景,惟静者能题得破。作热闹人,说孟浪语,岂无一得?皆偶合也。
  未有甘心快意而不殃身者。惟理义之悦我心,却步步是安乐境。
  问:“慎独如何解?”曰:“先要认住独字。独字就是意字。稠人广坐、千军万马中,都有个独。只这意念发出来是大中至正底,这不劳慎,就将这独字做去,便是天德王道。这意念发出来,九分九厘是,只有一厘苟且为人之意,便要点检克治,这便是慎独了。”
  用三十年心力除一个伪字不得。或曰:“君尽尚实矣。”余曰:“所谓伪者,岂必在言行间哉?实心为民,杂一念德我之心便是伪;实心为善,杂一念求知之心便是伪;道理上该做十分,只争一毫未满足便是伪;汲汲于向义,才有二三心便是伪;白昼所为皆善,而梦寐有非僻之干便是伪;心中有九分,外面做得恰象十分便是伪。此独觉之伪也,余皆不能去,恐渐渍防闲,延恶于言行间耳。”
  自家好处掩藏几分,这是涵蓄以养深;别人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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