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水处停下来,弯下腰,用右手拧了一水龙头开关,使它弯过来,然后才嘴就着那开关喝
水。/我有些幸福感,因为那姑娘太爱干净了……/她喝完了以后轮到我,喝完我擦了擦嘴
边便又匆匆跑开了……
这个我有些幸福感就是“某种乐趣”的感受,这里先说这么多,接下去谈短篇小说《某
种乐趣》。“芝麻大的事尽管颇有意义,但是把它大吹一通也不好。因为那只不过是稍微有
趣而已”,这就是本篇的意义所在。
这个短篇完成之前,人物还是可称之为昨天今天的中野本人,参加一个欢迎来自中国的
文化代表团,席上的谈话中有“卿”这个字,翻译是优秀的,本该马上就能说出它是公卿的
“卿”,但毕竟是青年人,看得出知识不足。随后又出席欢迎来自中国的鲁迅夫人许广平、
剧作家曹禺的会,也出现了与前一个会十分相似的传达语义受阻的情况。
白发的许广平半是注视着日本主人那一边,上身略微前倾和曹禺耳语了一两句话,许广
平那上了年纪的脸上微红,曹禺笑着点了点头。那风采显得很美。
原来曹禺那时年轻,所谈的事不知道,他没有读过,然而许广平知道。大概她读过那方
面的书,很年轻的时候就读过,很年轻的时候读过而且记住了。她说:“喂,是园朝啊。”
还说:“……也就是石川五右卫门。”她并没有觉得不该插话,只是略显羞涩……
看那气氛,和那些话一样有趣。高等奢侈一般的有趣,“什么公卿的卿啦,可说起来卿
是什么?公卿又是什么?对这些词毫无所知的青年人当然无从理解……”想到这些我觉得很
有趣。
随后是日本文化人同苏联作家的会,久居日本的女画家布布诺娃插话给翻不过来的翻译
土方帮忙,而且自己颇有些难为情。“‘喂,是指那个事……”/我知道她指出的不会错,
但是,她跟土方说话时用的是日语还是俄语,我就听不出来了。因为连坐在她旁边的人都听
不清楚的低声交谈,也许是她原本就是只要让土方听明白就行。上年纪人羞涩的表情是很敏
锐的。许广平面孔有些微红,羞涩的表情十分明显,相比之下,布布诺娃脸色虽然未变,但
内心似乎有些羞怯。/土方继续翻下去,似乎他从布布诺娃那里得到启示继续翻下去
的。……不料布布诺娃又说了一声:‘喂,是指那回事!……”她本来是极力压低声调,但
话一出口就变了,为此而感到羞涩的表情,我觉得实在有趣。”
后来布布诺娃回她的祖国去了,她从自己坐的那艘船的船名想起一个男人。她去中国旅
行时,在开往北京的火车上,她同一位苏联青年谈过话,因为那青年和列宁全集上也曾出现
过的一位革命家同名,然而他自己却不知道那位革命家。布布诺娃发觉之后仔细一看才知
道,那船是为纪念那位革命家而以他的名字命名的。那苏联青年向他父亲说有个日本人问过
他的名字的事,“你说什么?……“你说你不知道巴布什金?你连伊万·瓦西里耶维奇·巴
布什金这位彼得堡最早的马克思主义工人革命家的名字都不知道?……”可以想象那位父亲
大声回应的模样。
话虽如此,让新人们查问新人们不知道的旧事,效果一定错不了。效果好的事,效果差
的事莫不如此。白发而略胖的许广平以羞涩泛红的面色同曹禺耳语,白发略瘦的布布诺娃很
不好意思地给土方的启示。事情本身并没什么,但那神态却让我很感兴趣。称之为兴趣是否
合适不知道,反正我是觉得有兴趣的。
他之所以预先写了同第一个短篇结尾的有些幸福感、“某种乐趣”相对立、也就是同它
正好相反的东西,是因为这个社会依然照旧制造如此软弱的人,而且是把大人孩子组合在一
起。不停地生产文化水平低、孤独、令人难以置信的不幸,干脆利落地全家自杀的人们不断
出现的低谷,不是什么别的,就是我们的现代社会。
结果被推到这样的两难境地:自己正是为了改造这样的社会才劳动,但是也不能边把这
些表现一个一个摆在脑子里并且深深地挖掘下去边干工作。而且这样思考生活意义也会妨碍
“某些乐趣”。也许可以这样说,正因为这种思考强烈,这个男人才渴望“某种乐趣”。结
果是,这么匆匆忙龌龌龊龊,能说道近了么?能说是在道上么?是在道上呢,还是离开了
道?连我本人也模模糊糊看不清了。
心里干渴的他,嗓子干得刷拉刷拉而去了饮水处,看到一位年轻姑娘嘴对嘴地俯就着水
龙头喝水,看到她那副姿态,本人感到“某种乐趣”。这个美好的短篇和中野另一部以构成
中野人类观核心的价值,通过“某种乐趣”这面镜子看得清清楚楚的短篇,在中野逝世之后
不久举行的集会上,重新读了这两部作品,使人想起,他对于妨碍“某种乐趣”的人们那些
事情,以这两个短篇组成了揭发他们的论点。
中野重治的一生是怎样抗拒反对“某种乐趣”的事物,而且面对绝对优势的对手是如何
给予艰巨抵抗的,只要看一看他的简单年谱就一目了然。
明治35年即1902年,中野生于福井县一个自作农兼小地主之家,1926年东京
大学新人会派他到共同印刷厂领导罢工。这完全是和“某种乐趣”相反一方的社会势力作斗
争的工作。3年之后,他成了第一届众议院普选的候补议员,为前往支援工农党的大山郁
夫,于高松遭到逮捕。这一年,他出席日本无产者艺术联盟的研讨会时被逮捕。他同反对
“某种乐趣”的势力的斗争,早在昭和年代①尚未开始和刚刚开始的初期,就投身于反抗强
权的斗争了。昭和5年即1930年,他以违反治安维持法嫌疑罪遭逮捕,被保释的第二年
参加日本共产党,次年移送丰多摩监狱,判两年监禁。直到战败投降为止,他一直忍受着
“保护观察处分”①的折磨,官宪也禁止他写作,战败的消息是他43岁那年再次应征入伍
成为一介士兵时听到的。
①1926—1990年——译注。
①对犯人不起诉处分者或缓期执行者,实行假释,但由“特定的人”观察指导,以期其
自新。实际上就是监视其行动——译注。
昭和22年,中野由共产常推荐为参议院议员候选人,结果当选。翌年福井大地震,他
前往调查和救援,在美军占领的情况下,尽管他身为议员,却被当地的美国占领军逮捕而押
送回东京。和反对“某种乐趣”者一直战斗不息的中野,昭和39年却被日本共产党开除党
籍。
中野重治的一生是战斗的一生,对手从国家权力到先锋政党的官僚主义,可以说多种多
样。被开除党籍的3年之前,正在反对日美安全保障条约斗争中的中野的思想,可以理解为
如实地反映于前述两个短篇里了。“某种乐趣”似乎能解除“我”的极度干渴一般。我有些
幸福感。那姑娘太爱干净了……
/她喝完了轮到我,喝完我擦了擦嘴边便又匆匆跑开了……
怀念中野重治的一生并重读他的作品,为了在纪念他逝世五周年的会上讲话作准备,这
次不打算谈妨碍“某种乐趣”的事物,主要内容是使中野内心涌起微笑并给他以鼓励的“某
种乐趣”的本身。
“某种乐趣”这朴素而单纯的说法,表现了历经复杂多变的生活磨难终于达到理性世界
的中野其人。而且,传达给我们的是真实,同时也让我们受到“某种乐趣”的感染。从朴素
的单纯之中,可以看出中野描写人的文学总体的巨大和确实。这次我想谈的就是从这“某种
乐趣”中看到的对世界的把握,对人的把握,才是文学的特性。
关于中野重治的生涯和工作,卓越而周到的论考相继出现。通过这些论考,自然而然地
到达深入研究中野的几多途径。然而中野重治一直和制造反对“某种乐趣”的社会斗争,他
的工作只是表现了“某种乐趣”,但是却有充分的重要意义。我想反复强调,这些地方才是
文学的有趣之处。这才是我向中野重治学习的所在。
从前边的引用文字中大概已经理解到,“某种乐趣”的另一主题是老年一代同青年一代
之间文化上的断裂,以旧的一代的生活感觉水平所知道的事情,年轻一代却了解得很差。比
如,翻译现场上语言与语言对译时的无从理解,就是具体表现。革命后新一代的生活感觉
中,对于早期革命家的名字已经无缘了。中野对于这种断裂未必仅仅否定,而是以宽容的眼
光对待。他认为,不知道也不要紧。创造新事物的过程中,出现这种情况是无可避免的,那
不要紧。如果没有这种情况甚至还不行。但是,尽管如此,对于空白视而不见,对于断裂听
其自然,那也不行。
中野逝世五周年的集会上,我的目的是向此后创造新事物的年轻一代说说话,所以,从
表现中野幼年与少年时代的《梨花》,直到反映被开除党籍之后那漫长日子的《甲乙丙
丁》,总能找得到——不仅小说,随笔就更无须多说,即使评论文章,从他的思考、论述的
文风本身,都能引起读者幸福的微笑——“某种乐趣”,所以我呼吁大家要接受这“某种乐
趣”,以此为起点,这样,自然就不会有对于空白视而不见,对于断裂听其自然的事了。
这年的8月5日夜,我躺在从这里能够望见纪念原子弹灾害的那圆顶穹窿遗址的旅馆床
上,眼睛凝视着昏暗,想着每次来广岛都给我以鼓舞的重藤文夫原子病医院院长,以及金井
利博中国新闻社论委员。这两位已经逝世了。由此而来的感伤情绪一直纠缠着我。阳光普照
的和平公园里,青年们正在为了明天的表演而练习管弦乐。宣传车播放着军歌开过去,那音
量放大到正常的十几倍,几乎使全市都能听得见,可能是由于器械精良的缘故,声音并不
破。同时播放演说:为什么反对保护日本的美国核武器?拿苏联钱的那些家伙们明天就要举
行动员大会……如此内容的演说始终不停,音量高昂的大嚷大叫,听来原是所谓忧国派指斥
国家主义的自立哪里去了的感事伤情的呼喊。
这时,我被床头收音机的广播吸引,终于坐起来,拧大音量,开始收听时事广播。这是
广岛广播电台“阿保机——原子弹孤儿,颠沛的青春”节目。一个中年男子用浓重的大阪口
音叙说着他的来历,女播音员不时插上几句解说词这样一种形式的节目,那中年男人说的话
并不粗糙,大概是想把过去传奇式的经验说个一清二楚,所以每句话都发音很强,而且逐渐
地有些气喘。看得出,讲话的人是个吃过苦的,然而也是一个为人朴实无华的人。
他讲的经历确实令人吃惊。此人现在在一个制造不锈钢洗碗槽工厂干活,老婆加上5个
孩子,一家7口住在市营住宅,他的日常生活反倒令人难以置信。他的故事是他乘上阔别3
9年的下关到釜山的班轮前往韩国的汉城,一路上边走边回忆的形式构成的。
《朝日新闻》社广岛分社拍的纪实电视片“每个人的战争·广岛”(最近,作为岩波新
书由岩波书店出版)之中,因为叙述者“原子弹孤儿”现为工人的47岁的友田典弘的电视
片我看过,我想这里不妨说说友田先生的经历。
昭和20年,友田的家就在以前的安川东侧沿河的大手町,因为战争期间的防火措施而
被拆除了,儿童本来是疏散到乡下去的,他因为要和母亲在一起又从乡下回来了,结果遇上
了8月6日这一天。那天他去上学,袋町国民学校距爆炸中心480米,他遭到爆炸之所以
没死,是因为他当时正在钢筋混凝土校舍地下室的脱鞋处。“我在学校地下室看到的闪光简
直没法形容。好像一个大电灯泡砰地一声炸了,白光一闪,一瞬之间眼前一片雪白。”“除
了上街道救护所领饭团子的时间之外,每天每日到处找我的母亲。到处堆着死尸,我一个死
尸一个死尸地查。晚上住在楼房的地下室或者学校的废游泳池。记不得这种日子过了几天,
有一天在街上见到一个熟悉的朝鲜人,他是以前曾经租住我家房屋的鞋匠金山三郎。/和他
偶然相见,整个改变了我以后的生活。”
他们在京桥川的桥旁搭了个小棚子,两人就住在里边。这期间金山说要回国,友田下定
决心要求金山带他走。从8月底到9月初,金山带着少年友田从广岛动身去了开往釜山的船
码头。金山嘱咐他,绝对别说日本话,只喊我“阿保机”(爸爸)。
开往釜山的船是条大货船。船底上全铺着木板,几百个人大声说话,大声欢笑,热闹极
了。现在回想起来,那船底的朝鲜人一定是为了能回到他们祖国满怀解放感吧,可惜我听不
懂话。那场面越热闹我心里越没底,总想,他们要干什么呢?第二天一大早就到了釜山港,
我一觉也没有睡,站在甲板上往下一看码头,只见许多警察已经等候在那里。对下船的人每
个都问一遍。我很害怕,扯着金山的衣服,不停地喊上船之前教给我的那句“阿保机”。
和金山抵达汉城的友田起了个朝鲜名:金炯进,上了小学,一开头就受到金山兄嫂的白
眼,等40已过的金山结了婚,就立刻受他妻子虐待了。友田到了13岁,他从家里只拿了
一条毯子便出走了。有个叫东大门市场的大自选商场,他从那里偷些萝卜和白薯吃,靠这个
活下来。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当时韩国的市场很景气。不过汉城的冬天也很冷,他免不了因冻
伤而失掉了脚趾。
接下来就是战争。我记得那是昭和25年的夏天打起来的。北方的军队潮水般涌进汉
城,朝鲜战争开始了。坦克在大街上跑,子弹扯着一条红线在夜空中交相飞舞。到处都是市
街战的战场。机关枪的响声分不出来自何方。我在市场悄悄弄下的那个窝和市场全化为乌
有。/……我也只好向汉城以南3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