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而隆重的仪式,最后一节,是乔正天的七位儿女媳婿,一起上台去致送礼物。
我们买了一双明末清初年间雕刻的玉蝴蝶,送给老人家作纪念品。
当轮到我给乔正天一个祝贺之吻时,家翁在我耳畔说:
“大嫂,你好可爱!”
我好可爱,好美,好可爱,好美,怎么一整夜,竟然重复地听完又听。
仪式完毕,众嘉宾被请到花园内进自助晚餐。
还未到九时,已是月华高照,银光闪闪洒得一园风流明刚。
园中池畔,俪影双双,尽是金光耀目的倜傥人物。好像突然只我一个游离浪荡,不知人归何处。
我太不喜欢这种场面了。
迎上来的是本城锋头最劲的政经界一对新婚壁人米高与丽莎史提芬先生夫人,夫妇两人既执掌英资洋行的行政大权,又在两局之内极孚人望,政府绝对的宠儿。
丽莎襟上别个翡翠胸针,价值不菲,洋鬼子之中,只有她买得起名贵首饰。其余的,一脚踏在香江,挣脱吃马铃薯、挤公共地车的苦难日子,能住高楼大厦,有司机女佣,不住出席这等豪门盛会,已心满意足到不愿再回祖家去!能够赚钱多至添置饰物,倒也绝无仅有。丽莎别针的价值,绝对有可能是其国家首相的年薪。
米高礼貌地吻在我面上说:
“你今晚艳丽冠绝全场,乔晖一定自豪!”
丽莎恳切地捉住我的手说:“长基,找天有空,我请几位好朋友一起吃个便饭,你好来看看我的新居!”
“对,对,你搬进贵集团兴建的大厦复式住宅去了!我还未向你道达乔迁之喜!”
“老朋友,不说客气活!乔夕呢,我好想看看他的妻子,说来奇怪吗?这么多年,我未曾试过看清楚这个明星!”
我环顾园子,要找董础础还真不难,今儿个晚上,她像个火球,通身的红。幸好她的低胸晚服,把一大片白雪雪的肉显露出来,否则平白糟蹋掉那条红宝颈链了。
我指给史提芬夫妇看,连米高这英国绅士都忍不住,略为轻浮他说一句:
“火辣辣的肉感娘子,难怪乔夕为之颠倒!”
我勉强地笑笑,趁着有别的嘉宾给他们打招呼,走开了。
我略略走近董础础,看到她周旋于几个男宾之间,笑得前仰后翻,花枝招展,那几位男士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望向础础胸部。无可否认,是相当吸引的,那件晚装肉感得差不多盛载不了础础的豪乳,每逢她任情地笑时,胸前两团白肉随而颤动得要跳出衫外似的,看得旁的人都肉紧了。
我意识着础础是过态一点了。得来不易的幸福,会得因着自己的不再力求上进,稍示松懈而生危险的。础础当然并不警觉!
我看着一台台的珍馈美食,竟然一点胃口都没有。
迎头碰上了汤浚生,只见他急走几步,一个踉跄,差点把手上的食物都倒到我身上来。
我连连退了几下,嚷道:“浚生,你怎么一手拿这么多碟的食物?”
我分明的言出无心,他却可能是听者有意,一张脸涨得通红,连声对不起,就匆匆忙忙地把食物送到坐在泳池旁边的几位女士面前去,这其中自然有乔枫的份儿。
枫枫是过分疯一点,有必要在人前拼命支使自己的丈夫,使他一如仆欧吗?
闺房之内,可以放肆到凌虐对方至死,也还是两人世界内自己的事,一旦大开中门,众目瞪瞪,人的尊严倍增声价!
乔枫若是学成后能在社会任事,总不至幼稚如斯。连雪雪这么半桶水式的在乔氏企业内厮混,多少也在做人处事上受惠,出落得比她这个姊姊大方得多了。
提起雪雪,花园内竟无她的踪影。
我的心蓦地一沉。
一个怪怪的念头,闪过。
夜凉如水,我竟觉着半丝寒意,打从心底冷出来。
试着走回宴客的大客厅内。
才踏上台阶,已微闻悠扬乐音。自落地玻璃门窗望进去,只见刚才卫星直播用的大银幕已经升起,现出了音乐台,一队十多人的乐队在演奏,主礼台变了舞池,早已闹着人满之患。
俪影双双,翩翩起舞。乔园之内,今儿个晚上,处处尽是星光灿烂,蜜意柔情!
蓦然间,映入眼前的是一对壁人,轻盈地相拥着,踩着柔和乐音,翩然而来,悠然而去,快乐得有如一对飞舞的粉蝶。
他们脚下踩着的音符,一下一下像踏到我心上去!
“雪雪跟那文医生,像不像一对壁人?”
乔正天不知在何时出现在我身边,竟如此问了一句。
我哑口无言,无辞以对。
仰头看着天上繁星,一闪一闪,开始在我眼前显得杂乱零碎。
我有那么一点晕眩。
“晖,你看乔雪玩得多乐!你还呆瓜般站着呢?”
乔正天给站在他后头的长子稍一示意,对乔晖,就是军令如山。老头子不喜欢乔晖坐,这厮就算一辈子的腰酸背痛,也只会直挺挺地像条僵尸般站着。
我突然没由来地讨厌这种唯命是从的愚孝!
总之,看乔晖不顺眼,今夜,特别的不顺眼!
舞池内增添了我们这一对,明显地引起旁人细细私语,都拿艳羡的眼光看乔晖。我心头真不知是何味道?我宁愿承受妒忌,最低限度证明自己是收益人!江湖行险日久,谁还会不知道施惠多是情不得已,承恩才算是经济实惠!
“长基,我看,你是这舞池内最漂亮的一个!”乔晖咧着嘴,笑得合不拢。
“是吗?你妹妹呢?青春烈火,可以烧悼一大片草原,她岂不更加吸引?”
话才出了口,连舌头都酸起来。
幸好乔晖并不察觉。
“我只觉得自己老婆最好看,至于雪雪嘛,也许在那文医生的眼中,她才是艳压群芳……”
话还没完,乔晖不自觉地“哎呀”叫了一声,忍住了剧痛,问:
“长基,你的高跟鞋怎么拼死力似踏到我脚上来!”
“对不起,人有错手,马有失蹄!”
“长基,你的舞技一向精湛嘛!”
“我心不在焉!”
“为什么?”
“因为这些场合,老是有人欢笑,有人愁!”
“谁?”乔晖环顾左右:“不是个个都高高兴兴的!”
我拿嘴向露台一角抿一抿:“看到了吗?”
“是张逊风世伯!”
我默然。
张逊风是香港出名的建筑业巨子。多年前承接一宗公屋工程,行贿验楼者,致最近被廉政公署检控,目前还未定吉凶。消息一经披露,立即门庭冷落。他名下的生意更一落千丈,连几单已签约的工程,都反了口。张逊风是虎落平阳,再对食言者提出控诉,无异是公开了自己被人落井下石的丑态,在这急功近利的社会里头,人人平等,唯利是图,谁也不会在谁蒙尘之时加以援手,谁也只会在谁落难之际隔岸观火,甚而推波助澜。故此张逊风只有哑忍。
乔家大喜庆,乔正天亲自点名要请张逊风,并非他特别仁慈厚道,相反,只是额外深谋远虑而已。宾客盈千的宴会,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请了张逊风,乔正天就不必背负欺到人家脸上去的责难,万一将来案情急转直下,张逊风得以翻身,乔正天正好烧了个冷灶。况且,偌大一个盛会,主人家可任情挑选喜欢接近的嘉宾款待,对请来的客,一样可以敬而远之。
一整晚,乔正天以至乔家各主人,固然没对张逊风热烈应酬,连满堂嘉宾,都只晓得勉勉强强地跟张老点点头,就飘然远去,避之则吉。
这就是香江世情,冷不可言、俗不可耐、深不可恻、锐不可当。
我跟乔晖说:
“你去招呼别的嘉宾,我过去跟张逊风聊几句。”
甩掉了丈夫,我走出露台,从侍役的银盘上取过了两杯香槟。
“张世伯!”我把酒杯递过去:“我来给你添酒!”
张逊风慌忙站起来,一脸感恩,说:
“不敢当,不敢当!”
曾几何时,要跟张逊风见面聊几句,都得跟他秘书排期。
我固然没有那种不管他人瓦上霜的刻薄性格,也实在因为感念旧情。记得父亲弥留之际,我还未嫁进乔家,医院病房里头摆的花,寥寥无几,而其中一盆就是张逊风送来的。他还打了好多次电话来慰问。
在顾家凤生水起时,母亲曾因小病人院休养两天,鲜花排满一层楼的走廊,要央求那些护士小姐把花抬回家去,又得额外赏了丰厚小账,只得让医院的清洁女工帮忙,把一个个花篮抬去扔掉。
人情冷暖的例子不胜枚举。总之,情仇恨怨,点滴记心头。
“张伯母怎么不赏面?”
我是明知故问,但不能不问。
做了落难的豪门富户老婆,那口龌龊气比当事人还要难吞。商场上的男人,说到头来,习惯大上大落,气量还有相当。叫人最难忍受的通常是那些妻凭夫贵的女人嘴脸,尤其晓得表达憎人富贵厌人贫的心思,又总是冲着女性而来,并无物伤其类的顾忌,比夜半奇谭还要恐怖!若果张逊风太太曾经一朝得志而意气风发,旁若无人,如今败落,就更是少亮相为妙,否则,准够她受的。
可是,我如果不以此为话题,就更无私显见私了。
张逊风倒很坦率,说:
“这些日子来,她心情不好,老不愿出来应酬,我也得体贴她一点!”
江湖行走,何止要处变不惊,还要如此落落大方地应对,心上再苦,也只能咽下去,消化掉!
我好敬佩,也好感慨!
“替我问候张伯母!”
“谢谢!长基,你真难得!我刚才一直着你跳舞,心头却在想,顾兄何其有幸,有你这么一个明事理、识大体的女儿,难怪事事化险为夷!”
“张伯你过誉了!父亲生前常说你为人谦和,谁不知道德能载福,那才是逢凶化吉的凭借!”
“但愿你此言是真!”
“张伯!”我举杯,“真心诚意敬你这一杯,心想事成!”
“谢谢,长基!希望你和乔晖早日抱个小乖乖,乔晖这孩子,少有的忠厚,别以为木讷不可取,世间大多言过其行的人,让你应付得人仰马翻、焦头烂额,因而更应爱惜素其位而行的踏实青年!长基!”张逊风深深叹一口气:“人不能行差踏错一步,我重复,一步也不成!尤其是对配偶的选择!”
乔晖是佳偶吗?
我回头看,乔晖已本知所踪,却瞥见乔雪跟那文若儒双双下台阶,漫步于彩灯月华双互辉映之下,微风阵阵吹动雪雪的轻薄晚服,更觉弱质骋婷惹人怜爱。
至于文若儒,看不清他的脸,他的表情……
我慌忙回转头来,把手中的香摈一饮而尽。
“长基,好人有好报,所以你嫁得乔晖!你看看乔夕!”
张逊风顺势拿杯向泳池那边一扬,我望过去,看见乔夕跟一个穿着醉红彩绿、大花大朵晚礼眼的小妞,亲热非常地在耳语,那小女孩可能比乔雪还年轻,不时昂首欢笑,甚而干干脆脆笑倒在乔夕的怀里。
“那位小姐是谁?”
“丁翁,丁贯忠的独生女丁芷薇,刚从海外回港度假!”
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心里想,欢场女子要好好地做个得丈夫翁姑恩宠的归家娘,如此艰难吗?
张逊风似看穿我的心事,竞能答以相关一语:
“娱乐圈专供过眼云烟的欢愉,豪门望族内再不羁放纵的后生儿女,仍是东方之珠的天皇贵胄。”
侍役走过来,礼貌地跟我说:
“乔老先生请乔太太你到他那边去!”
我欠身:
“失陪了!”
张逊风慌忙站起来:
“长基,多谢你来陪我小坐!”
我微笑,吻在他的面颊上。
“祝你好运!”
走到乔正天的身边,老早有充足心理准备,会被他怪责花太多时间在张逊风身上。
乔正天并没有开口责难。只是脸色难看一点,随即把几位大商家介绍给我,都是来自东南亚的。
“黄运通世伯在泰国是首富了,你有空应该去拜候他,学习学习,泰国地产正如火如荼地上升呢!”
我含笑点头。
一整夜,我都话不多,所有有用无用的应酬话,都是左耳入,右耳出,不比平时,任何场合,我都留心着结识的新旧朋友:从他们的对话中尽量榨取商业机会和资料。只这一夜,不住仰望黑漆长空,细数一颗颗的小星星,每一颗都像盛载着我的一个小心愿,遥不可即,无从捉摸,更难实现。
人也实在站得太累了。有种想早早躺在床上,肆意休息的欲望。只要能让我躺下就好,即使从此一睡不起,也无憾然。
我战栗,怎么竟有这个轻生念头?
年来,我顽强的斗志呢?经不起一夜清风,吹得七零八落,点滴不存?
真真笑话了!
几经艰难候至曲终人散。
乔正天又率领着我们送客。
人累得脸上笑容僵硬,心却活泼泼地不住跳动,越跳越急促。
乔雪陪着文医生走近来,向我们告辞。
乔正天握着文若儒的手,老半天不肯放下来,热诚得迹近过态。
“改天有空,再请你到乔园来玩!乔雪,你负责提我给文医生通电话!”
“谢谢,乔世伯,改天你有空,定必再拜侯。今儿个晚上,看过乔园的夜色,果然名不虚传,很想有机会在清晨或黄昏,再细看乔园景致。”
文若儒的眼神均匀地瞟过乔家成员的行列;带着一个诚意的微笑。
“难得你有此雅兴,我们开心极了!”乔正天此言不虚,他打从心里笑到脸上来。
“后会有期!”
文若儒跟我们逐一握手。
他握住我的手时,我听见他轻声他说:
“改天再来看你们!”
目送他坐上那辆摩根开篷跑车,绝尘而去。
盛筵已过,乔园之内,十来个家仆领着其他特别帮工忙着收拾残羹剩菜。晚风轻拂,一地的废纸微微飞舞,更似卷起阵阵荣耀过后的苍茫。
我赶紧回到西厢去,整个人抛在床上,暗暗喘息。
终成过去了。
人生的任何欢乐与哀伤,都是一样会过去的!
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聚散看似无常,其实井井有序。缘来相见,缘去相分。很简单的一条人生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