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住他。
没有作声。
“美人儿,你不相信我的话!”他边说边倒酒,一瓶上等的XO就此报销。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欢愉过后,醒来有重重的责任……”
“放狗屁!”韦尔逊打了个酒噎,“谁对谁有责任了?责任是成年人自欺欺人、冠冕堂皇的借口,社会上多你一个不为多,少你一个不为少,没有人在江湖这回事,有的话是你个人心甘情愿的选择!”
韦尔逊先生试站起来,脚一软,站不起来,又跌坐在沙发上。
他是迷糊了,跟我一样,迷糊了。
丽莎走过来,扶了他说:
“韦尔逊,你可是醉了?”
对方点点头,又摆摆手:
“差不多了,我着是差不多了。”
他挣扎着又站了起来,丽莎和我下意识地在两边搀扶着他。
“你有车子来吗?”
“没有,车夫跟他的女朋友约会去了,我不好阻人家蜜运!良辰美景,人生几何?对不?”
他还晓得向丽莎和我挤眉弄眼!
我说:
“让我送你一程吧!”
“长基,你这么早就要走么?我让司机送韦尔逊回去好了!”
“不用客气,也很晚了,乔晖或许会摇电话回家来!”
丽莎没再勉强,着个仆欧帮忙着扶住韦尔逊出大门口。
当我对主人家米高道晚安时,文若儒站在他们夫妇身边,很自然他说:
“我也得说再见了!让我护送着韦尔逊先生和乔太太回家去吧!”
米高夫妇连忙称是。
我正眼都没有望文若儒,只管低着头陪着韦尔逊走进升降机去。
我们三人都没有话。
升降机自顶楼降至地面,像把我从天堂带至地狱。
那过程,无声无息,长如一个世纪。
重回地面,乔家的司机已经把车子驶过来。车门打开了,文若儒把个醉醺醺的韦尔逊塞进后座,嘱咐司机说:
“请你把韦尔逊先生载回家去,扶他到屋内交给他的家人!我会照顾乔太太!”
“拍”的一声,他把车门关上。乔家汽车开动者,离去。
我完全没有反抗。
文若儒开了摩根跑车的门,让我登上车去。
车子开始从山顶风驰电掣地转下山坡,再走向南区。
晚风因车速而变得凌厉,但愿我有一头长发,或披有一条长丝巾。舞后依莉贝就是如此凄艳地结束自己的生命,那条长长的围在颈项上的丝巾,原本迎风飞舞,却突然缠绕在车轮之上,车子还是毫无阻挡地向前奔跑,只一阵子功夫,她就死在车子里头。
在一个爱人的身旁死去。
在多年分离后一个重逢的晚上死去。
浪漫、幽雅、高尚的情操!
生不逢时,死何足惜?
若儒的摩根跑车,完完全全地过了火位,在九曲十三弯的浅水湾道上奔跑着,再转入南湾道上,向着大潭,朝石澳进发……
我俩都没有说话。
只要迎面驶来一辆大卡车,只要在转弯时驶歪了一点点,碰到山边石头上,或飞越那崖边的石茔,就是故事的结束了。
我只觉阵阵凉风扑面,轻快而舒服。
没有恐惧,甚而没有担挂。
一切豁出去了,就是这个样子,这番心情了吧!
车子并没有出事,直驶到大浪湾的尽头,缓缓地停了下来。
我回头望住若儒。
惨淡的路灯下,竟见他满眼含泪。
晶莹的泪,一颗颗地碎落在我和他的衣襟上!
我伸手为他拭泪。
若儒抱住了我的手,放到唇边上吻了再吻。
现世纪没有生不同衾死同穴的观念,是因为人价值观念的转移。
活在两个世界里的人,就算是一刹那相同的人生终向,都是很大很大的喜悦。
我们怎么都哭了?也许流的尽是喜泪!
夜深沉。
我们偎依着,仍然没有话。
心里头,我们说得很多很多。
把六年内要说的,都一古脑儿在今晚说清楚了。
“若儒!”
“嗯!”
“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去?”
“乔园?”
“嗯!”直到目前为止,仍应该以乔园为家方是正确的。
“你说呢?”
“已经很晚了!”
“这就回去吧!”若儒的确值得我深爱,他尊重自己,尊重我,六年如一日,并无改变。
我坐直了身子,向他笑一笑,好感谢。
若儒发动引擎,右手把持轪盘,左手握住我的右手。
回程上,一直慢驶。
这是最自然的现象。
来时,我们都不介意车子撞个稀巴烂,粉身碎骨,视作等闲。
如今,生命一旦似有曙光,就不愿意如此轻率地放弃了。
乔园静默一片。
已经凌晨二时多了!
我目送若儒把汽车开走,才走进大门。
正屋黑漆一片,靠着外头园子的灯,透进一丝微弱的光。
正面堂屋的四道门,各通至东南西北屋去。
没由来地,我恐惧回到西厢、
那不是我的家,我不要回去。
虽然乔晖不在,然,是他的睡房,是他的床。
我软弱无力地摸索着放置在堂屋内的那张大沙发,整个人陷了进去。
想念奥本尼道小睡房内窄窄而温暖的小床,我们瑟缩着团在被窝内,拥着天下最醉人的温馨、最感动的柔情……
若儒和我,是否就要携手回到那段日子去了?
有轻轻地推门声。
我吓了一跳,把身体更缩作一团。
是东面的那扇门。
门轻轻地开了,又关上。
有走动的脚步声。
我坐的沙发向着南边。
他们正向南方移动。
“别送我了!”
“不!我要送!我要送!我舍不得!”
“乔枫会醒过来的!”
“让她知道好了,让乔枫知道,让乔夕知道,让整个乔园都知道!”
“你不怕?”
“我?我怕了还会有今日?”
男的轻声地笑。
我浑身僵冷,吓得什么似的。
我当然认得他们的声音。
“础础,你好诱人!”
“只此而已?”
“你还要怎样?”
“还要你真心爱我!”
“这于你比刺激乔夕和乔枫,甚至乔正天更有用?”
“物以罕为贵,我从未试过有爱情,乔夕原未并不爱我!”
“那是我们这种阶层人物的奢侈品!”
“我们花得起!”
“你已捞够了钱?”
“我已受够了气。乔夕一星期有五晚宿在外头,早晨如若在丁家早起,就回来跟大伙儿吃早餐,所以你们不晓得!”
“我们晓得,别小瞧乔家人,只是谁都不以为然!”
“看,这就是我要受的一种气!”
“础础,任何人都要付出代价!”
“我没有不承认。”
“那么,你是贪婪!”
“不,我只是斤斤计较。乔家待我宽厚一点,把我当一个人看待,不要像饲养一头狗似的,我不至于此!”
“啊!不打自招,你只把我看成报复的道具?”
他们沉默着。
我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太久,血脉完全凝固。
又因不敢肆意地呼吸,身体竟有点像缺氧的晕眩。
“浚生,你不能由怜生爱,只爱我一点点吗?”
“我爱你的,放心!”
“你不爱乔枫?”
“你觉得她有没有值得我爱的地方?”
“她是只母狗!”
“她仍是我妻!”
“不,我抗议!”
“你不宜这样提高声浪!隔墙有耳!”
“你我不是已作了最坏的打算吗,在最恶劣的情况下,我们都不能算失败者,有人比我们更面目无光!”
声音自牙缝中透出来,我从来不知道董础础对乔家竟然这般切齿痛恨。
千万别把人的自尊肆意摧残,一下子反扑了,会出尽所能,孤注一掷,宁可一拍两散。
乔园正屋,如此阴风阵阵。
“我们几时能再相见?明晚?”
“通电话!”
“你是否要等乔枫对你使了脾气,你忍无可忍才拿我作避风港?”
“要如此的话,你无片刻安宁!”
“乔枫原来比我耳闻目见的更不堪?”
“回去吧!”
“浚生,带我远走高飞!”
“夜深了,我们再谈!”
南门开启了,再关上。
我差不多一直坐至夭色微晴,才挣扎着移动身子,回到西厢去。
第8节'梁凤仪'
我病了。
发着高烧。
医生给我打了针,让我服了药,强逼我留在床上好好睡一觉。
家姑一直坐在床沿,看护我。
乔家各人都轮流着来西厢探望。
我因此宁可闭上眼睛,竭力睡去。
我不要见乔家的人。
昏昏沉沉,睡了又醒,醒了又睡。
睡梦中,我回到英伦奥本尼路上去,踩着轻快的脚步,找到了那古老的房舍,叩着门。心中乱嚷:
“是我,是我,开门,开门,我是长基,长基回来了!”
有人走下楼梯的声音,那一定是若儒,他来开门给我。
门一开,眼前又是整座的乔园。
那个开门给我的男人,面目模糊,不知是谁。他伸手把我拖进乔园去。我不肯,我挣扎,我叫喊,吓得狂叫……
“长基,长基,你镇静一点,噩梦而已!”
我醒过来,仍嚷:
“不,不,乔晖,我求你,我不要再走进乔园了。”
乔晖抱住我:
“快别这样,你刚才做着噩梦,这儿是乔园,我们都很好,长基,看看,除了我已回到你身边来,还有客人来探你了!”
我定一定神,一房子乔家的人,乔正天、殷以宁、乔夕、础础、乔枫、浚生、乔雪,还有乔晖。明显地,他自新加坡回来,我已病了一个周末!
还有,还有文若儒……
他手中持花,一大束百合与星花。
“你好!我听乔雪说,你这几天病了!特来看你!”
乔雪接过了那大束花,交给女佣插去。
我整个人虚弱得不像话,连一句半句话都梗在喉咙,无力说出来。
实在,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看看乔晖。
我又望望若儒。
还有若无其事地站在乔夕和乔枫兄妹身边的础础与浚生。
这乔园之内的乔家人……唉!
我终于疲累地闭上眼。
心里呐喊,让我安息吧!你们都快快离去!
医生每天来看我两次。
他把乔晖叫了出去,不知说了些什么话。
乔晖回到房里,忧心忡忡地坐在床沿,看牢我。
我毫不担心,如果此刻宣布,我原来身患绝症,真是一大解决。
人世间太恐怖、太残酷、太心力交瘁。
我问乔晖:
“告诉我!”
“什么?”
“医生对你说了什么话?”
“他……”
“我并不怕,晖,你告诉我!”
“医生说你受了惊,生活压力很大,以致体力衰退,精神涣散,我很不明白,长基,在乔园……”
我别过脸去,表示不要他说下去。
医生能诊断出症候,却无治愈的灵丹妙药,枉然!
心病还须心药医!
“长基,我好担心!”乔晖说,抱着我的肩,把他的脸贴着我的背,动静似个小孩,一个在索取庇荫的小孩。乔晖永远是这种角色。
“不用担心,我会好起来的!”
真好笑,现今,还要我来安慰他。
我轻轻地叹息。
“长基,你会有什么担忧?什么压力呢?如果是工作太疲累,我去跟爸爸说一声,我陪你到外头,譬如说,到欧洲去走一趟,你很久没有回伦敦去了,是吗?我陪你回去看看……”
“晖,很晚了。我要休息!明早,太阳升起来,我就会好转了,我会的,真的会,你现在睡吧!”
乔晖是真的很快入睡了!
我抬眼,望着高高的天花板发呆。
那儿有一巢的小老鼠住在上面吗?
眼泪自眼角向面颊两面流,不住地流。
明天,太阳才升起来,我已装好身,准备上班。
我仍然感到浑身像掏空了似的,相当相当地疲累。然而,我需要支撑着。起来,工作,生活。
为什么?
人,若不能死,就只有活下去,是不是?
敏慧跟我已足足跟了四年。
她见了我,第一句话就是:
“我不知道你会病!”
我连笑的力也使不出来。
神情显然仍旧呆滞,动作甚至迟缓起来。
我把不必要的会议全部推却。
又分别按对讲机至许秀之和史青的办公室去,嘱咐她们尽可能独当一面。
许兴高采烈地向我报道,加拿大东西两岸的地产,旺盛得难以置信。一个一九八九年的农历新年内,推出市面出售的房子,就算是只有四面墙的破屋一间,都能卖到个好价钱。虽然从复活节开始,价格已放缓,但我们在大温哥华高吉林以及多伦多史加堡购入的几列复式市屋,已替乔氏进帐八位数字。
史青受我影响,对香港地产投资自去年起已采取了保守态度,基于永远只有买错,没有卖错的原则,她这边厢的负担是轻松得多了。
事实上,我管辖的乔氏地产有条不紊,稳扎稳打,就算我顾长基不在乔氏了,也还是会自动在轨道上运行如仪,大可放心!
我软弱无力地独坐在办公室内,发呆。
直线电话响起来。
我接听了。
“你上班了?我挂念你!”他这么肯定是我,真叫人捏一把汗,倘是敏慧接的电话呢?当作搭错线?
“嗯!”
“是我害你生病的吗?”
“不,别多心!”
“一定是那天晚上受了凉,还有心情问题!”
“你现今在哪儿了?”
“在乔氏大厦对面的一个电话亭!”
“为什么呢?”
“跟你接近一点!”
“若儒!”
我伸手拉开窗帘,三十八层高的乔氏大厦,我的办公室在三十六楼。鸟瞰对面街的公众电话亭,小得像个火柴盒。文若儒就在那里头。
“长基,你在看我吗?”
“嗯!”
“你看到我吗?”
“看到的!”
“我也看到你!”
“我什么样子?”
“脸有些苍白,仍不失为一个好看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