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罗蒂的名字是这样来的:这小东西别看它平时不吭不哈,可一旦叫起来嗓门特别洪亮饱满,比那些大狗都厉害。我那时候非常崇拜帕瓦罗蒂,我就主张叫帕瓦罗蒂。月月说,万一它长出一脸脏兮兮的大胡子怎么办?就简称罗蒂吧。罗蒂长到八个月的时候,有个宠物贩子找到月月,愿意出三千块买它,磨了好几天。那月月就能干了吗?月月说你问它自己答应不答应。罗蒂就冲宠物贩子吼了一嗓子,那小子一屁股就坐下地了。后来那小子才说出来,这是一条纯种德国黑背,说跟着你们可惜了。月月说放你妈的屁。而罗蒂自从明确了身份,就越发显得优雅高贵,它目光深沉,神态安详,轻易不做声,可一旦发起威来没有哪条狗敢靠近。特别是罗蒂那身毛皮,黑缎子一样,油乎乎的,闪闪发亮,谁见了都想摸一把,只是不敢。还有罗蒂的额头,在眼睛上方长着两个白点,像黑夜里的星星,显得特别机警。总之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世外高人游侠武士派头,无与伦比。罗蒂好像对什么都满不在乎,只在乎月月。在外面如果月月不发话,任何美味佳肴是休想引诱罗蒂的,它看都不会多看一眼。月月如果说那就吃一点吧,它才会慢腾腾地踱过去,用湿漉漉的鼻子嗅嗅,吃上一点,然后又很快回到月月身边。大多数时候它就蹲在月月身后,成了她的贴身保镖。月月长得不算太漂亮,可她个头高皮肤白,穿的又时髦,在集贤街那种地方自然也是少不了骚扰的。所以有了罗蒂,家里也都放心些。可罗蒂万万没有想到,是月月的老爸骗了它,把它骗进了麻袋。毕竟罗蒂是条狗,不像人那么狡猾。
也是该着罗蒂倒霉,那天月月的鞋铺关门才七点多钟,不知怎么就心血来潮想去看一个老同学,这样就到了湖边。那一带都是高尚住宅,自然养狗的人家就多。有一只花皮的母狗见了罗蒂,多老远就把屁股撅起来。开头罗蒂还不为所动,守在人家门口等着月月。后来月月回来时,那只花皮狗就一直跟着,而罗蒂也显得焦躁不安,跑几步就回头看看,又瞧着月月呜呜地叫。这样月月就笑了,说我早就知道你花心了,说你想去你就去吧,记着早点回家。于是罗蒂就领着花皮,不知到哪狂欢了几个小时。于是就发生了深夜吓着杜师傅的事。
其实真正吓着的是我小舅。
那天,刮了一夜的风,还夹着冰雹。晚黑还挺来劲,风硬硬的,冰尖尖的,电线嘘嘘的,要吃人的样子,可到早晨就化了。那天小舅只讲了一句话:终于下下来了。这话是什么意思?谁也猜不透。也许指的是暖冬,该下又不下。也许什么意思都没有。总之,那天小舅站门口看了半天,然后摔上门就走了。
另外在走之前,他和外婆还有几句对话:他说雪化了。外婆说雪化了好。他说外面不冷。外婆说不冷好。他说天暖和穷人就好过了。外婆说穷人好。他说妈,你好生躺着不要下床。外婆说好,好。
这些话是什么意思?雪早就化完了,哪儿哪儿都现了原形,坑坑洼洼,垃圾遍地,还有破鞋烂纸,一踩一腿泥。要是雪不化表面上还能好看一点,还能平整一点,心里也能素净一点。另外,人穷人富跟天气有什么关系?难道连一床被子都没有的人才能算上穷人?总之他是烦透了,糊涂了。
我妈来电话时我们报社正在传达文件,内容是关于正确掌握突发事件的宣传口径。有人进来说我们楼顶上有一个民工好像要表演跳楼秀,警察已经把这一带封锁了。就在这时我妈来电话说小舅离家出走了。
当时会场就如一幅潦草的铅笔画,主编那张脸比擦脏的橡皮还难看。我的注意力肯定也在跳楼秀上,没怎么在意这事。我看见楼下有人正在给民工加油:跳啊跳啊,想跳就快跳啊,昭仓都跳下来了,你狗日的怎么还不跳?可是警察很快就拿来了充气垫。接着电视转播车也来了,主持人扔掉大衣就开讲,一阵风把她的裙子掀翻过来,露出了里头的红毛线裤。结果那哥们错过了时机,又不跳了,楼上楼下全都白为他激动一回。后来我们分析,那小子不是真想死,想死他早就跳了,不用等警察。他不过是想讨回三个月工资,三个月也才七百块,想想也不值。于是我们十分悲愤,感到这年头实在没劲,连跳楼都学会造假了。
后来才记起我妈来过电话,说小舅失踪了。我小舅不是小孩子了,过年就五十的人了,这情况怎么说也有点严重。我妈责备我,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也不说一声?小舅从前对你那么好,你良心叫狗吃了?又问:他们也没怎么大吵,怎么说走就走了呢?怎么走了连电话都不打一个呢?这样的连珠炮显然多余,谁也无法回答。既然是真想离家出走他就不会通知你,既然不通知你他就是不希望你知道,小舅可不是个能造假的人。
我听见手机里小舅妈在那头哭喊:这回你们信了吧?这是他的灵魂大暴露!小舅妈不识几个字,可有一嘴电视剧词汇,一见电视里有第三者就联想丰富义愤填膺。小舅和杜月梅究竟有没有关系谁都说不清,他们那代人在爱情上多多少少都有一点奇怪。依我看他们是没有,否则杜月梅就不会去做那种事。如今下岗女工靠上一个拉边套的并不稀奇,毕竟活下去是第一位的,毕竟比当霓虹灯下的哨兵强。稀奇的是小舅竟然也玩起离家出走了,这倒是闹出了新意。
然后就是数日不归,也没有任何消息。
我妈天天晚上和小舅妈通电话,了解最新动态。但每次说到后来小舅妈就来气,总要强调指出:就是因为罗蒂!罗蒂咬了那个婊子,他心疼了!
然后我妈就骂她,说你昏头了你!这话也能随便说的吗?
在我们那个地方,如今看法已经变了。下岗工人越来越多,人人都有亲戚朋友,骂婊子,被视为不凭良心。你可以骂小姐,可不能骂婊子。小姐都是外来的,她们年轻,一般都在娱乐场所坐台等候顾客上门。而这样的岗位下岗女工是很难参与竞争的,她们只好在霓虹灯下晃来晃去,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谁家没有老婆孩子啊,谁家没有七灾八难啊,谁还不是为了混口饭吃啊?谁又敢保证自己没有那一天呢?所以她们是被划入好人行列的,她们是没法子才去当哨兵的。至于说小舅是因为心疼杜月梅才离家出走,这话就更加离谱了。所以我妈也每每坚决予以反击,我妈说:弟妹你这话就说岔了,朱卫国对你怎么样你自己心里还能没数吗?几十年夫妻了你这点良心都没有吗?现在人都失踪几天了,你不去找人你还说这种屁话!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小舅妈才不敢吭了。其实小舅妈也是个老实人,她也是心里急,说话才不着四六的。
放下电话我妈就流泪了,说:你小舅是心里有事啊,他心里苦又不愿意说啊,他心事太重啊。父亲只好过来劝,说这年头谁没有心事,心事重又能解决什么问题?父亲及时提议把外婆接回来住,说这样小舅妈也用不着一心挂着两头,咱们也可以表现表现。于是我妈这才好过了一点点,商量着天一亮就去接外婆。而我心里想的是,小舅那样的人,怎么会为这点破事想不开呢?为一条狗?
我这样说当然是有为罗蒂抱不平的意思,可这毕竟是年轻人的看法。这点看法在父亲母亲、在小舅舅妈、在矿山机械厂几千名下岗职工看来简直太微不足道了。好人都快活不下去了,都在干那事了,你们还养狗?还放狗出来咬人?他们就是这么看的。所以小舅把罗蒂放生其实还是爱护它。要是留在家里迟早叫人砸死。所以小舅妈再有气也不敢到外头去说。所以月月要死要活要跟她爸拼命也不过是闹腾两天而已。大家冷静下来,都明白当务之急还得把小舅找回来。
可上哪去找呢?该汇报的汇报了,该报案的报过了,谁也不知他上哪了。最后只剩下领导说的那句话:再等等,再等等。
那天我们并没有把外婆接回来。外婆死活不愿下床,她说,躺着好,大头说躺着好。大头是小舅的小名,大头说过的话就是真理,她就听大头的。我妈把舌条都磨短了,气得眼睛水直喷,等于零。
外婆说好,好,就是不肯下床。你要来硬的,她就哇哇直叫,杀猪的样。
外婆的老年痴呆症其实并不严重。你要跟她聊天,她都能明白你的意思,只是她的反应是一律的好好。你说下雨了她就说下雨好,你说吃饭了她就说吃饭好,你说死人了她就说死人好,她是我们家的好好主义者。清醒的时候她还会唱歌:英——特——纳雄——那——儿就一定要实现……
我们说是英特那雄耐尔,不是那儿。她说就是那儿,那儿好!一点办法没有。
对于小舅的失踪,她也说好。好,大头是去那儿了,那儿好!
母亲流着泪说:你可不敢瞎说啊妈,不吉利啊。
外婆说,不吉利好,那儿好!
二
回到家我妈一直难过,心口痛。父亲就劝,说老太太是有心灵感应的,她是要在床上等儿子回来呢,还举例说明谁谁家出过的怪事,以证明心灵感应确实是存在的。其实父亲是学理工的,这时也不得不装神弄鬼让我妈睡一会儿。
其实我妈气的是外婆,她对外婆偏爱小儿子一直心存不满。我外公去世早,两个大姨嫁人也早,从前一个家庭的全部重担早早就落在了我妈身上。她做出了巨大牺牲,自认为是家庭的功臣,甚至直到小舅插队回来结婚以后她才松下一口气。可外婆就是和她不亲,就是愿意和小舅过,一点法子都没有。这让母亲觉得很委屈,小舅讲什么外婆都说好,小舅至今住平房也说好,没有厕所也说好,她觉得她把心操烂了外婆也不心疼。我知道她心里最气的是这个,对小舅的事她还没绝望。只是这些琐事在我们这一代人看来,简直太可笑了。
我曾经问过母亲:小舅小时候是不是特别可爱?外婆是不是一直沉浸在过去的快乐里?母亲说才不是呢,你小舅从前特别淘,在家老挨打,上学老挨罚,天天站墙根,是个出了名的逃学大王。你外婆是有病才那样的!
说起来也确实奇怪,小舅是个天才的技工,车钳锻铆焊没一样不精通,年年是厂里的技术能手,可小时候居然也不爱上学,看见书就头痛。小舅说,那时候老师负责任,要是一天不给我板栗子吃(敲脑壳),老师就会觉得那一天没干活,缺了点什么。他说,小时候我耳朵天天都是红的,是让你外婆揪的,还是你妈最疼我,经常给我揉揉。
那时,小舅最爱做的事就是看人家打铁,他看见人家风箱一拉炉口火头一蹿,就浑身发热,血往外直喷,魂都不在身上了。他十来岁就学会给刀口淬火,能做出像样的锻工活。他说他有了这个手艺下乡插队也没吃过苦,他打的镰刀锄头在那一个县都很有名气。
小舅十五岁下乡,十九岁回城,招工单位就是外公干了一辈子的矿山机械厂。谁也没料到,进厂的第二年小舅就出了大名。那年江南造船厂在维修一条外国客轮时遇到了麻烦:有一种推八的铁楔要求手工砸进榫槽里,但作业的场地是个半人高的圆筒,大锤抡不开,小榔头又力量不够,而且铁楔必须一次到位,否则就报废了。这下可难坏了造船厂,没法子就向我们矿机厂求援。矿机厂就找老师傅们开会,问谁会打“腰锤”?老师傅说,现在什么都靠机械靠设备,这种手艺早就失传多年了。二十四磅的大榔头抡起来不能超过头顶,而且砸下去要准确够劲,谁都没把握。厂长说,这么个小问题咱都解决不了呀?咱矿机厂的脸叫你们丢尽了。还八级工呢,狗屎!
其实这问题并不小,人猫着腰,还得使那么大的榔头抡圆了砸,今天谁有这本事?这时小舅跑进来说,他愿意试试,他说他在乡下打过“腰锤”。老师傅们全都不信,说你小狗日的老鼠舔猫?菖呀,你知道虾子从哪头放屁呀?小舅不服,嘴巴又讲不清,只能犟着脑袋小声嘀咕:试试呗,不信就试试呗,连试都不叫试呀?这样就答应叫他试试,不试不知道虾子从哪头放屁。
厂里模拟了一个半人高的现场,新领了一把二十四磅大锤,砸核桃。要求是,核桃扔到哪榔头砸到哪,一锤下去核桃拍死,只准流油不准见碎壳。玩过榔头的人都知道,榔头不过顶就意味着重力不垂直,而榔头围着腰甩出弧线又不能见碎壳就必须做到正面落下,既准又狠一锤到位。这不光要技巧,更要一把好力气。那天的结果一些老师傅至今不忘,说是眼珠子都掉下地了:十几颗核桃砸完,居然四周找不到一粒碎渣。
厂长大喜,连夜就拉小舅坐上吉普车,送到芜城。在芜城,小舅更是风光无限,那个大胡子德国佬一再搂着小舅要亲吻,拉小舅照相。他说小舅要是在德国一定能当上议员,他承认自己是成心为难江南厂的,因为他根本不相信中国有这样好的技术工人。报纸电台也来猛吹,说小舅心怀祖国放眼世界苦练硬功什么的。
那年也是凑巧,中央美术学院有一个老师带学生到江南来写生,听说了这件事,就要求小舅光膀子打铁给他们看,看过了个个都叫美。真美,美极了。有个女学生摸着小舅的后背激动得浑身发抖。然后他们集体创作了一幅油画,名字就叫《脊梁》,这幅画今天还在省博物馆收藏着。
八十年代的审美趣味我说不上来,反正那种画搁今天白送人还嫌占地方。我们市百货大楼门口天天表演内衣秀都没人看。不过小舅打铁的样子我是见过的。他个子高皮肤白身材匀称,身上布满三角形的小块肌肉,榔头在火光中舞动的时候那些肌肉全都会说话,好像全都欢快起来聒噪起来,像一只只跳舞的小老鼠浑身乱窜。那时的小舅也是最快活的,榔头像是敲在编钟上,每一个细胞都在唱歌,整个身心都飞升出去。根本不像现在,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额头赛过皮带轮子。
那一年底,小舅评上了省劳模。
照说,那时的小舅稍微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