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许明不是从山坡上滚下来,而是从山崖上摔下来,摔到了山谷里。
把许明找到,许明已经摔碎了。却没有死,还在喘气。只是不能站,不能坐,更不可能走了。只能用担架抬着走。
把许明往担架上放时,从许明口袋里掉出了一张纸。
队长看见了,走过去,拾起来看了看。是那个结婚报告。上面沾了一点血。人都摔成这个样子,怕是活不成了,这个结婚报告不会有什么用了。队长想了想,就把它给扔了。
结婚报告落到地上后,一阵风吹过来,不知吹到什么地方去了。
知道许明从山崖上摔了下来时,春风正在四处吹荡。
米香觉得房子要塌了,跑出门外。阳光明亮又暖和。屋子顶上和树上的冰雪化了,到处是水滴落下的声响,像琴声一样。
米香不敢抬头看太阳,她低下头,看到脚下的荒野。可荒野在旋转,米香站不住了,她跪在了地上。
胸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挤压着,被憋堵着,让米香喘不过气来。米香张开了嘴,一阵从没有过的恶心,让米香大声地呕吐起来。
呕吐的声音很大,却没有什么东西吐出来。
有人从旁边过,看到米香在呕吐,看了一眼,不看了,走了。呕吐的样子很难看,没有谁愿意看。只有范女走到米香旁边,停下来,问米香怎么了?米香摇摇头。问米香是不是吃坏了肚子,米香摇摇头。问米香是不是得了什么病。米香又摇摇头。
范女说,那你是不是怀孕了?
听范女这一说,米香不摇头了,抬起头看着范女。范女说,你真的可能是怀孕了,要不,你不会吐成这个样子。我怀过孩子,我知道。
米香到卫生院去一趟,回来后,对宋兰说,我真的怀孕了。
宋兰说,谁的?
米香说,许明的。
宋兰说,许明在医院里。
米香说,也不知道他怎么了,我想去看看。
宋兰说,你这样的身子,怎么去看?他住在师部医院,离这里有一百里地。怎么走也走不到。
米香说,我得告诉他,他有孩子了。你说,许明知道我们有孩子了,会有多高兴。
宋兰说,美死他了。
怀了孩子,不能干地里的重活,队里会照顾,派些轻活干。这个事,宋兰说了不算,得去给队长说。队长一听,不说照顾的话,只是问米香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米香说,是许明的。
队长说,你又没有和许明结婚,怎么会是他的。
米香说,他去执行任务前,我们就结过婚了。
队长说,这个事有点儿麻烦,这不是一般的事,这个事,组织上还得再好好查查。
队长打电话给场部说了米香的事,场部派了保卫干事下来调查。
保卫干事头一回见到米香,没有想到米香会长这么好,于是调查起来就很认真,问得也很细,让米香也往细里说。
米香没法说得太细。那一阵子很激动,一激动好多细节就记不得了。
说了和许明,保卫干事还让米香说别的。
米香说没有别的了。
可保卫干事不相信米香就和许明一个人。说和许明一个人,就一晚上,不可能怀孕的。
米香一听保卫干事这么说,就很生气。
米香说她就和许明好,怎么可能还和别的男人有关系?保卫干事让米香不要怕。只要米香说出来了,不会处理米香的,只会处理那个男的。这个事情上,一般来说,责任都在男人身上,女人都是受害者。
米香说,我真的和别的男人没有什么,我总不能编一个出来吧?
看米香实在不说,保卫干事没有办法了,沉下脸,让米香等着组织处理。
米香说,处理我什么?我又没有干什么坏事。
保卫干事笑了,说,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呀?你知道,你出的这个事,叫什么事?
米香说,叫什么事?不知道。
保卫干事说,轻一点儿说,是乱搞男女关系,作风不好。重一点儿说,是违法乱纪,是要严肃处理的。
米香一听,很不服气,说,谁乱搞了?许明和我都打结婚报告了,我们是要结婚的。说好了,他回来就结婚的。
保卫干事说,反正许明不在,你怎么胡说都行。
米香说,许明在医院里,你们可以去问许明。
保卫干事说,我们当然不能听你一个人说,当然要去问许明。
在师部医院里,许明差不多全好了,可以下床在地上走来走去了。
许明是在执行任务时受的伤。许明执行的不是一般的任务。执行的是保卫边疆的任务。整个行动中,别的人没有受伤,只有许明受伤了。
在这和平的年代,许明为革命流了血。
许明刚一住进医院,师里的首长就来看他了。握着他的手说,他很了不起,是个英雄。
他的事迹登在了报纸上。
他被请去做报告。
在掌声和鲜花中,他说,他走在天山那陡峭的山崖上,开始时有点儿害怕。但这个时候,他想起了毛主席的教导,就一点儿也不害怕了。
许明的嗓子很好,很洪亮,他像唱歌一样,带着感情说着每一句话。听起来,比他唱的歌还富有感染力。
本来许明的伤一好,就可以回到下野地,但师首长让他到各单位去做讲用报告,他成了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先进代表。
转了一大圈,才回到下野地。
回到下野地,也没有马上回到开荒队。
师里的吉普车把他送到下野地场部,刚一下车,吴场长就和一群场里的干部迎接他。大家挨个儿地和他握手。他好像成了个到基层检查指导工作的大首长。
吴场长亲自和许明谈话,先告诉许明,他已经是一名光荣的中共党员了。许明的事迹登在报纸上后的第二天,吴场长就给开荒队的党支部书记打电话,让他们马上开会批准许明的入党申请。书记刚想说许明在演出队犯了错误,吴场长马上说,犯了错误只要改了,就是好同志。
吴场长还和许明商量他的工作。问许明想不想再回到演出队。要是想再回去,马上就可以回去。许明说他不想回去。许明说他更想多做些直接对革命有贡献的工作。吴场长说你有文艺特长,要不你就去宣传科,负责广播站的工作。还说,先当一段副科长,等过上一年,就提他当科长。
不过,到了最后,吴场长又很严肃地问了许明一个事。吴场长说,那个米香,怀了孩子,她还没有结婚,就有了孩子,这个事很严重。
许明一听呆住了。
吴场长又说,而最严重的,是她还说,这个孩子是你的。如果这个孩子真的是你的,那么你刚得到的党员资格也要取消,更不可能留到场部机关工作,同时还要接受组织上的处分。我想知道,这个孩子到底是不是你的。
许明还在发呆。
吴场长说,我希望你能如实地说清楚。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对组织一定要说实话。
许明说,我和米香是挺好,可我和她什么事都没有。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我的。
吴场长说,好,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你的事,师首长很关心啊。可不能让首长失望。你现在不是一般的人了,只要你好好干,前途无量啊。
许明说,谢谢吴场长。
又过了几天,保卫科长又到了开荒队,还是找米香。
一见米香,保卫科长就笑了,让米香老老实实说出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米香说,我早说过了,是许明的。
保卫科长说,别骗人了。我去问了,许明说了,说他和你根本没有发生过关系。说你肚子里的孩子肯定不是他的。
米香说,你胡说,许明才不会这样说。
保卫科长说,你要不信,你自己去问许明。
米香说,我去问。
四十五
路太远,不能走着去。想到宋兰家有马,到宋兰家借马骑。
宋兰问米香有什么事?米香说,许明说我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我得去问问他。
宋兰说,许明不会说这个话。
米香说,我想也是的。
老谢不太想把马借给米香,说米香不会骑马。宋兰把脸掉了下来。说,你真不借?
一看宋兰的脸子,老谢马上说,借,谁说不借了?
马借上了,却没有用上。米香还没有骑到马上,就看到范女跑过来,老远就对她喊起来,说,许明回来了。
不要马了,跑过去找许明。还没有走到许明的房子跟前,看到门口停着一辆吉普车。开车的司机正把一些东西往车上搬。
门开着的,米香走了进去,看到了许明。许明正在把床上的被褥捆起来。看到米香进来了,许明不捆了,看着米香。
早想好了,只要看到许明,就一下子扑到他怀里。可这会儿,站到许明面前,已经想不到这些了。这时,她只想问许明一句话。
米香说,许明,你是不是说,我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你的?
许明说,米香,你听我说,事情是这样的。
米香说,我不管别的事情,我只问你,你是不是说过,我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你的?
许明说,我是说过。但是……
很想听许明把但是后面的话说出来,可米香做不到了。因为米香站不住了。
米香眼睛一黑,整个人栽倒在了地上。
等到米香醒过来,眼前已经没有许明了,只有宋兰和范女。米香马上问,许明呢?
宋兰说,他已经调走了,调到场部了。
米香说,说好了,他回来就和我结婚,怎么会走了?
还没有结婚,就怀孕,在下野地,这是很严重的事。场部领导开会,说到了这个事。保卫干事到会上汇报情况。说米香和别的男人胡搞。可问她,她还不承认。还说米香犯这样的错误是有根据的。说她平时就有些作风不好。经常跑到水库里洗澡,还一丝不挂地躺在沙土堆上晒太阳。搞得好多男人老往水库跑,影响坏得很。建议对米香严肃处理,以防止类似的事情继续发生。还说,不但要处理米香,还要把搞大米香肚子的人找出来。保卫干事建议成立一个专案组,来调查弄清楚这个事。
说到米香,场部的干部都知道。大家想起了前不久,水库大坝差一点儿决堤的事。都认为不管怎么样说,不管米香犯了多大错误,她是对下野地有贡献的人。因此同样的事,对她,就不能像对别人一样处理。如果对米香也像对别人一样,那也显得太无情无义了。不过,也有干部说,做什么事都要讲原则。要是因为米香保住了大堤,她的错误就可以不追究,对革命事业的长远发展也会不利。
大家看法不太一样。争了一会儿不争了,全看吴场长。不管什么事,要决定,还得让吴场长说话。这也是原则。叫民主集中制的原则。吴场长说,两种意见,都有道理,我都同意。米香的贡献不能不考虑,同样,原则也不能丢掉。我看呀,这个事,就不要去追究了。更不要成立什么专案组了。让米香到医院,把肚子里的孩子处理掉就行了。在我们下野地,在我们革命队伍里,弄出一个私生子出来,这算个什么事?我们大家脸上也都不光彩。
吴场长的处理意见,大家都同意,让保卫干事照着去办。
保卫干事跟米香一说,没想到米香不同意。
米香说,这个孩子,我怎么也得生下来。我要生下来,让你们还有许明看看,他到底是谁的孩子。
保卫干事说,你不能这样考虑问题,更不能赌气。许明不承认这个孩子是他的,也不和你结婚了,你肚子里的孩子就成了私生子。我们是不会让一个私生子生下来的。
米香说,我不管是不是私生子,我肚子里的孩子就是我的,不管许明承认不承认,我都要生下来。这是我自己的事,和别人没有一点儿关系。
保卫干事说,在我们下野地,没有什么完全是个人的事,不管什么事都要听从组织的安排。你一定要去把这个孩子处理掉,这是开会决定的,是吴场长亲自安排的。
一听是吴场长安排的,米香不和保卫干事说,转过身又走了。
去找吴场长说。吴场长态度很好,对米香,吴场长从来没有发过火。米香是对下野地有特别贡献的人,对这样的人,吴场长什么时候都会另眼相看。
吴场长把不让米香生下孩子的道理讲给米香听。
讲道理米香讲不过吴场长。米香说,我不管那么多,反正我要把孩子生下来。
没想到米香会这么犟,吴场长有点儿不高兴。吴场长说,你们这些人,远离家乡,到边疆工作,我们是把你们当孩子一样看的。这样安排,我也为了你好,一个单身女人,带个孩子,麻烦得很,一点儿好处也没有。说真的,这个事,放在别人身上,我不会这么处理的,对你不一样,你是对下野地有贡献的人,处理你的事时,考虑到了这一点。有些人,说要给你处分,我坚决不同意。让你不要孩子了,这是最轻的处理。你要听话,要懂事,啊,不要再坚持自己的意见了,我给卫生院说一下,明天就去。
可米香真的好像一点儿也不懂事。吴场长都这样给她说了,她还是不听。米香说,明天我不会去卫生院的。说完,米香不和吴场长说了,走了。
吴场长很生气,他不但是生气米香要把孩子生下来,更生气米香不听他的话。还没有人这样不听他的话。越想越生气,马上打电话把保卫干事喊来了。
让保卫干事明天一定要把米香弄到卫生院做人流。保卫干事说,米香不去我怎么办?吴场长说,那你就不要当保卫干事了,就去开荒队干活吧。
保卫干事这个活,可是个很重要的岗位,想干的人多得很。保卫干事马上说,吴场长你就放心吧,明天我准让米香把手术做了。
按说,为这么个事,吴场长用不着生这么大气,也用不着这么和米香过不去。米香真要坚持要生,真生下来,也不是个什么大不了的事。
可吴场长是真为了米香好。一个大姑娘带着一个找不到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