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想,许明就觉得这个礼物真是不错。
杨小梅心里好高兴啊,和她想的一样,许明和她想的一样,许明已经把她抱到了床上。杨小梅知道,再过一会儿,要不要带她走,就不是许明说了算了。再过一会儿,就得反过来了,不是她求许明,而是许明求她,求她跟他走。
门开了。
门开了是很平常的事。可这个时候开了门,就不平常了。
门不是被推开的,是被踢开的。踢开门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保卫干事。
他手里拿着一把很长的手电筒。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人,身上还背着枪。他们是民兵,正在巡逻,到处抓坏人坏事。
一看到保卫干事,杨小梅哭起来,好像看到了救星一样。
杨小梅说,听说许明要调走了,过来看看。没想到一进屋子,许明就把灯拉灭了,抱着她,要和她干那个事。
杨小梅说,我没有想到许明会这么坏。
杨小梅走过去,抱住了保卫干事的胳膊,说幸亏他及时赶到,要是再晚一会儿,真不知会发生什么了。
杨小梅满脸感激地看着保卫干事。
许明吓坏了。脸色灰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想把刚松开的裤带系上,可手一直不停地抖,好一阵也系不上。
保卫干事要带他走,他不走,蹲在地上。说他错了,他知道他错了,让保卫干事放了他。
保卫干事狠狠踢了他一脚。把许明踢得站不起来了。
站不起来也得走,保卫干事让民兵架着他走。两个民兵就像拖一条死狗一样拖着他走。
看到杨小梅还站在那里,保卫干事恶声恶气地说,你也一块儿走。
杨小梅说,我是受害者,我就不去了吧?
保卫干事说,让你去,你就去!
三十六
有十几天不见许明了,真的有点想。想着许明是不是已经调走了,是不是走得很急,没有来得及和她告别。这样想,却不相信。许明不是那样的人,许明不会因为要去师部了,就不理她了。许明不会这样做的。米香想来想去,想不出许明不来看她的理由。再说,那天,许明和她都那样了,男人和女人那样了,心里边就不一样了。总是互相老想着,几天不见,就好像过了好多年。这会儿,米香就是这样。什么都不想干了,就想见许明。
去演出队找许明。知道许明住哪间屋子,直接去许明的屋子。一敲门,里边有人让进去。推开门一看,里边有好几个人,没有许明。站在门口,问许明在不在。里边的人说,许明走了。问什么时候走的。里边的人说,昨天。
许明不在,米香只好离开。转身刚走了几步,听到屋子里边的在笑。还边笑边说,这女人长得挺有味。可惜呀,喜欢了许明那样的流氓。
米香听到了,可听不明白。像许明这样的人,歌唱得那么好。怎么会是流氓?认识许明这么久,从来没有觉得许明流氓过。真想回过身,走到门口,对屋子里边的人说,你们胡说八道。许明才不是流氓呢。他比你们都强。
看到杨小梅走过来,站下来,跟杨小梅打招呼。
可杨小梅好像不愿意理她,躲着她走。让她有点儿奇怪。知道杨小梅和许明也挺好,想知道许明更多一些情况。
就拦住杨小梅,问许明怎么说走就走了,怎么这么快。
杨小梅说,快不快,他说了不算。让他走,他就得走。让他早上走,就不能下午走。
米香说,那他回来不回来了?
杨小梅说,只怕他想回来,可没有脸回来了。
米香说,你这个话是啥意思?他怎么会没有脸呢?
杨小梅说,看来,你什么都不知道,还闷在鼓里。唉,一看你就是个单纯的女人,和我一样,许明就是会欺负咱们这样的女人。
米香说,你的话,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
杨小梅说,有些话,不想跟你说,可你问到了,不说也不好。怎么说呢?反正呀,你听我一句话,像许明这样的男人,最好以后不要理他了。
米香说,那为什么呀?
杨小梅说,你真的一点儿不知道啊?
米香说,什么事呀?我真是一点儿不知道。
杨小梅说,这也怪了,这件事,全下野地的人没有不知道的,偏偏你不知道。
米香说,快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站在门口说,把米香拉进屋子说。说了那天夜里的事,和对保卫干事说的差不多。只是怕米香不相信,说得更细了些。可说得那么细,那么逼真,米香还是一个劲儿摇头,不相信杨小梅说的话。
不是不相信这个事一点儿影子都没有,是不相信许明会主动把杨小梅怎么样。
不过,有一句话,米香有点儿信。杨小梅说,他和你那么好,为啥走了,不跟你说一声?他是没脸见你,觉得对不起你。
杨小梅又说,真是太可惜了,差一点就要调到师部演出队了。可一出这个事,就把自己的前途给毁了。许明算是完了,这一辈子也不会有出头的时候了。
米香说,你是说,他没有调到师部演出队?
杨小梅说,出了这个事,没有把他送进劳改队就算对他宽大处理了,还怎么可能调他去师部演出队!
米香说,那把他调到什么地方了?
杨小梅说,不是调,是下放。
米香说,那把他下放到什么地方了?
杨小梅说,他从开荒队来的,又让他回开荒队了。
米香说,这是真的吗?
杨小梅说,不信,你去开荒队看看,他准在。准在那里伤心落泪呢。
再不想和杨小梅说一句话。米香这会儿只有一个念头,去找许明,找到许明,见到许明。至于找到许明见到许明要说什么,要做什么,她没有想,也顾不上想。
米香直奔开荒队。
光说许明,没有说自己。其实,也要把杨小梅一块儿下放到开荒队。
保卫干事让杨小梅去了办公室,问杨小梅怎么办?
杨小梅说,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保卫干事说,两条路,你自己选。一条和许明一样,下放到连队,接受改造。另一条,我就不说了,你自己看着办。
杨小梅笑了。说,你看你,人家被别人欺负了,你还不保护我,还要惩罚我。
保卫干事说,你想让我怎么保护你?
杨小梅不回答。保卫干事也不再说。不管杨小梅愿意不愿意,想不下放,只有那一条路。
杨小梅说的一点儿也没有错,许明是被下放到了开荒队。
按保卫干事的意思,是要把许明当强奸犯处理的。那样的话,许明至少也得判几年徒刑,关进大牢。
不过,把报告送到吴场长那里,吴场长没有同意。吴场长问了问当时的情况。说杨小梅的裙子一点也没有破,身上也没有一点儿伤。再说了,又是杨小梅自己跑到许明房间里去的。最重要一点是,杨小梅也承认,许明并没有把那个事干成。吴场长说,这个事,不能说是强奸,只能说是流氓行为。
吴场长这么一定性,许明就进不了劳改队。可要想还呆在演出队,显然也不可能了。演出队的人,是宣传革命思想的,自己的品质不好可不行。这一点要求是很严格的。
出事的第二天,就让许明离开演出队。许明不想回开荒队,那个队上的人,都认识他。回去了,大家都会笑话他。可干部们说,去什么地方,他说了不算,要听组织的。让他去开荒队,他就得去。
又回到了自己的那间土屋子里。一进到屋子里,不再出门。不是不想出门,是不敢出门。他还没回来,开荒队的人就知道他要回来了,还知道他为什么要回来。这样的事,一个传一个,比刮风还快,一会儿大家全知道了。
不想见到别人,可别人都想见他。跑来看他。嘴上不说那个事,用眼睛说,看他的目光,像看一个怪物。把他气得不行,他干脆把门从里边锁起来,谁来敲门也不开。敲不开门,就趴在窗子上往里看。许明就用报纸把窗子糊起来。
许明没有进劳改队,可他把自己关进一间房子,和关进了监牢差不多。
三十七
人一落难,来看的人就会多。大家喜欢看落难的人,看别人落难,会让自己觉得活得还不错。落难的不想让别人看。许明是落难的人,也不想让别人看。就把门顶起来,来了人,站在门口喊,不开门。
别人来了,可以不让进,队长来了,不能不让进。
队长进来了。队长说,别想那么多了,男人嘛,这个事,不算个啥,别当一回事。
想给队长把事情的经过说一下,说不是那么回事,他有点儿冤枉。可队长不让他说。队长说这个事,已经是这样了,再说也没有什么用了。队长让许明别有什么思想负担,说他不会对他另眼相看的。还说,以后,注意点儿,别再犯同样的错误,还让许明早点儿找个女人结婚,说有了女人,就不会犯那方面的错误了。
队长走了,许明不但没有轻松起来,反而更沉重了。看来,在别人眼里,他已经完全是个流氓了,说什么都没有用了。许明不想当流氓,更不愿意别人把他当成流氓。他是流氓,就不到新疆来了。在城市里当个流氓,不比在戈壁滩上当流氓更有意思?他到新疆来,是要活得轰轰烈烈,理想大放光芒。没想到落了个被别人当成流氓的下场。
许明有点儿绝望,这时许明想到了死。人一绝望,都会想到死。也真有好多人,就这么死了。一点儿事想不开,就死了。人早晚会死。也知道自己会死。可什么时候死,人没法知道。人会病死,会老死,会遇到什么灾祸,叫遇难身亡。这几样,许明都还轮不上。许明想到死,想马上死,就得找另外的死法。
许明不愿出门。想在屋子里死。
墙上挂了一条绳子,是冬天用来背柴火的。这里的冬天很冷,要烧火墙。没有煤炭,要到戈壁滩上去打柴。每过五六天,就要去打一次柴。不然的话,就会被冻得受不了。许明看到了绳子,盯着看。当然不是想用他背柴火。
绳子除了背柴火,还可以有许多别的用途。其中一个用途,就是一个人想死时,可以让它来帮忙。做这个事,一点儿也不难,几乎是个人都可以做到。于是,几千年来,好多想死的人都用了绳子帮忙这一个同样的死法。
许明走过去,把绳子取下来。比手指粗一点儿的麻绳,结实得很。许明把凳子搬过来,踩到凳子上,把绳子的一头拴在屋顶的大梁上。又把另一头,挽起来,系成了一个活扣。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问是谁。门外说,我是米香。
一听是米香,许明呆住了。没有想到米香会来,更没有想到米香这么快会来。
出了事后,想跑去跟米香说。可想了想,没有去说。
他知道,他不去说,米香也会知道这个事。还知道,不管是他去说,还是别人说,只要米香知道了这个事,都一样。他想,米香肯定不会再理他了。不管是谁,只要是个女人,听到一个男人出了这样的事,肯定就不会理他了。
听出是米香,走到门背后,手放到锁栓上问,你真的是米香?
米香说,我真的是米香。你快开门吧。
还是不肯开门。许明说,米香,你还是不要进来了,你走吧。
米香说,这么远跑来了,你怎么连门都不让我进呢?
许明说,米香,我这是为你好。我已经丢人丢得没有脸了,我不想让你跟着我没有脸。
米香说,你快开门吧,杨小梅给我说了你的事,说真的,我不相信她说的话。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许明说,我现在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别人都信,你信不信没有用。我现在是堆臭狗屎,别把你也给弄臭了。
说了这么多话,许明还是不开门。米香有点儿急了。米香说,你要是再不开门,我就站在门口不走,一直站到你开门。你一年不开门,我就站一年。
看到米香不走,一定要进到屋子里来,许明也有点儿急了。说真的,出了这个事,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米香。而这会儿,最不想见到的人也是米香。
不想见的办法就是不开门。可是不开门,米香就不走,就一直站在那里。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呢?当然有。许明看到了那条吊在房梁上的绳子。所有事情,到了最后,没有别的办法了,都可以用绳子来解决。仔细想想,好像真的是这样。
不和米香说话了,一句话也不说了。许明站到了凳子上,把头伸进了打了活扣的绳套里。
许明只要用脚把踩着的凳子踢开,许明就可以谁都不见了,包括米香在内。可许明还有一点儿犹豫,就这么着谁都不见了,好像有点儿不对劲。他在想,是不是再对米香说一句什么再走。可这个时候,要想说一句合适的话实在有点儿难。不是许明有点儿笨,想不出来,而是世界上压根儿就没有这样一句合适的话。
门板是连队的木匠做的,用钉子钉起来的,板子和板子的缝合得不严实,有很细的缝,可以从外边看进去。米香听不到许明说话,有点儿急了,把脸贴到门板上凑到门缝上往里看。看到了许明站在一条板凳上,看到许明把一条绳子从房梁上扯下来,还看到许明的头已经套在了绳子里。
米香真急了,往后退了几步,再往前冲。用肩头对着门撞去。门栓是个不粗的木条,米香一撞就给撞断了。
一看米香把门撞开了,许明赶紧双脚去蹬凳子。凳子倒了,许明一下子悬空了。可悬空还不到两秒钟,米香就把自己变成了一条凳子,让许明踩到了自己身上。
米香说,你为什么要这样?
许明说,我真的不想活了。
米香说,为什么?
许明说,太丢人了。
米香说,你连死都不怕了,还怕什么?
许明的头离开了绳子套,整个人落到了米香的怀里。米香没有马上把许明松开,许明好像也并不愿意离开,那个离开了绳子套的头,整个地埋在了米香怀里。突然许明放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