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香就像条鱼,米香只要往水里一跳,别的鱼马上就会围过来。米香问为什么。队长说,你是条美人鱼啊。
队长开这样的玩笑,米香喜欢听。女人都一样,爱听别人夸。
可这回不等队长夸,米香先夸起了队长。说队长又瘦了,肯定是太操心了。还说有他这样的队长当领导,是大家的福气。
队长让米香不要绕圈,有什么就说出来。
米香就说,能不能让许明当干部,让许明入党。
怕队长不愿意,米香还紧跟着说了许明一大堆好话。说许明要是当了干部,入了党,肯定是个好干部,是个好党员。
听了米香的话,队长哈哈大笑起来。
队长说,这个忙我帮不了你。这些事不是生产的事,我管不了。
米香说,你是队长,你想管就能管。
队长说,米香啊,看来,你是真的喜欢上这个许明了。
别说队长看出来,米香喜欢上许明了,好多人都看出来了。只是别人看出来,不当着米香的面说,只是在背后说。
别人不当着米香的面说,宋兰不能不当着米香的面说。
宋兰说,要不,你就嫁给许明好了。许明这个人真的挺好的。
米香马上问,他怎么好?
宋兰说,他不会打你。
米香说,这不算什么,好多男人都不打女人。
宋兰说,他还会心疼你。
米香说,这也不算什么,男人娶了女人,都该心疼。
宋兰说,你的心还挺高啊。
米香说,女人的心都很高。
宋兰说,这倒也是。
米香和许明关系好,连不和支边青年有什么来往的老军垦都看出来了。
范女跑来找米香,要给米香当红娘,去给许明说。
米香不让范女说,米香觉得她和许明的事用不着别人说。她还觉得这个事,是命里的事。命里有的,早晚都会是你的。命里没有,谁去说都没有用。米香不识字,米香信命。
人信了命,就不会活得太愁,至少心不会太愁。不少人为米香愁,看米香对许明那么好,怕米香吃了亏。可米香自己一点儿也不愁。因为,她觉得现在挺愉快。只要能这么愉快着,就挺好,用不着愁什么。
二十二
天底下,没有什么事,可以让一个人总是那么愉快着,对米香也一样。愉快的日子没有过多久,米香就有点儿不愉快了。
因为米香不能常常去许明的屋子照顾许明了,不能给许明洗衣服洗被子,和许明一起说话了,也不能和许明一块儿去水库游水了。
不是别人不让米香去了,也不是许明不让米香去了,是米香想去没法去了。
许明从他的屋子搬走了,搬到了另外一间屋子。这间屋子还在下野地,可下野地很大,一间屋子和另一间屋子可以挨得很近,也可以离得很远。
许明搬到了场部的一间房子。这间房子离米香的房子有二十里地。二十里地走个来回,要好几个小时,米香不能想去就去了。
场部是下野地的中心,都想住到那里去,可很少人有这样的机会。下野地多数的人,还要去偏远的荒野上种地。许明没有想到自己会搬到场部去,别的人也没有想到。看着许明那倒霉蛋的样子,想不到还会有什么好事找到他。
男人这一辈子最倒霉的事,就是没有把该娶的女人娶回到屋子里。
宋兰嫁给了老谢,大家都说许明是天下最倒霉的男人。可偏偏在这个时候,好运找到了许明。农场的干部为了活跃丰富文化生活,决定成立一个文艺演出队。派了干部到各个连队挑人。
挑人,先看长相。演出队的人,要站在台子上,让好多人看,不好看了可不行。
到了开荒队,从一百多个年轻人中,挑出了十几个。米香宋兰还有许明也都挑上了。光长得好看还不行,还要有特长。把这十几个人喊到大礼堂里,像考试一样考他们。
许明嗓子好,会唱歌,一挑就把他挑上了。
宋兰在少年宫跳过舞。让宋兰跳舞,宋兰跳了一个新疆的民族舞。跳得很好。可一问,宋兰结了婚,就不要宋兰了。
也看上了米香,看米香长得还行,就问米香会不会唱歌跳舞。米香说不会,一点儿也不会。又问米香会不会朗诵。说要是米香会朗诵,可以让她当报幕员。
可米香说,她连字都不认识。一听说米香不认识字,挑人的干部只好说那就算了。
米香真的想让自己挑上。不是想搬到场部去住,也不想当演员,在台子上亮相,让好多人看。她知道许明被挑上了,她就很想去了。
去不成,她真的有点儿愁了。
米香愁,许明也没有太高兴。整个队上就挑上了许明一个人,多少人用羡慕的目光看许明,说许明以后不用在大田里干重活了,可以过轻松快乐的日子了。
许明却说,我不是为了轻松快乐才来这里的。
许明找到了挑人的干部,说他不去演出队。挑人的干部听了许明不去的理由,很严肃地指出了许明的错误。干部说,演出队的主要任务是宣传毛泽东思想,这是个光荣的政治任务。
听干部这么一说,许明不敢说不去了。说真的,他还没有把自己的嗓子,自己会唱歌的事,和革命两个字联系到一起过。看来自己的思想觉悟还不够高,也得加强改造学习。
许明要走了,准备着行李。米香过来,又要给许明洗被子和褥子。
许明说,刚洗过,不用再洗了。
米香说,你到了场部,就没有机会给你洗了。
许明说,这段日子,你这么照顾我,真是太谢谢你了。
听许明这么说,米香一点儿也不高兴。米香说,你这么客气,是把我当外人。
许明说,我可没有把你当外人,在下野地,现在,就是你和我最好了。
米香说,真的?
许明说,当然是真的。
米香说,我看你嘴上这么说,心里可没有这么想。
许明说,我骗你不是人。
米香说,你不是人是什么?是只狗?
许明说,我喜欢狗,你呢?
米香说,我也是,狗好,狗要是对谁好,是真好,不管啥时候都不变。
天黑透了,很晚了。
许明说,明天我就走了。
米香说,那你就早点儿睡吧,还要赶路。
许明说,没事,多坐一会儿。
好像就这么让米香走了,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可让米香多坐一会儿,又实在想不出要做什么,要说什么。这一段日子,他们在一起,说了不知多少话,把能想到的话全说了。
突然记起了什么。许明说,我还有一本书,在你那里吧?
米香说,是,是有一本,叫什么炼钢铁。
许明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米香说,是的,就是这本书。
许明说,你还没有看完吧?
米香说,没有。
许明说,这样吧,那本书,是外国人写的,写的是外国人的事,名字全是一大串,你看起来可能有些费劲。要不,你就还给我吧。对我来说,这本书比别的书都重要。你知道不知道,当时,让我下了决心从上海来到新疆,就是因为读了这本书。要是没有这本书,我的生活肯定是另外一个样子。
一听说这本书对许明这么重要,米香赶紧说,好,好,我去给你拿。
米香回到屋子里,从枕头下面找到了那本没有翻过几页的书。抱在怀里,给许明送了过来。
许明指着一撂子书,对米香说,这些书,是中国人写的,你拿去吧。
米香说,我不是个读书人,我不要,你还是自己全带上吧。
许明说,我不打算带它们了。你要是不要,我就把它们扔掉了。
米香说,好好的书,为啥要扔掉呢?
许明说,听上海的同学来信说,上海已经在批判这些书了。这里早晚也会批。把它们带到身边,不好。
米香说,要是坏书,干脆烧了得了。
许明说,也不能这样说。这些书,说真的,看起来还是挺有意思的。你拿去,悄悄地看,不要让别人知道就行了。
这么一说,米香就把这些许明要扔掉的书,全抱到了怀中。不管怎么说,这是许明的书,是许明看过的书,米香就不能把它们扔掉。
拿了书,没有别的事了。米香站了起来,说,我走了,你休息吧,明天还要赶路。
许明也站了起来。许明说,你要是到场部,一定要来找我。
米香说,到时候,你不会不认识我了吧?
许明说,怎么可能呢?
米香走到门口,又站下了。转过身,看着许明。
许明说,你到场部来,我带你在场部好好逛逛。
米香说,遇到什么事,想开点,别喝酒。
许明说,我不会喝酒了,再不会那样了。
米香说,头上的伤全好了吧?许明说,全好了,不信你看。
许明走到米香跟前,拨开额头上的头发,让米香看。
米香看了看,还用手在上面摸了一下。很光滑,一点疤痕也没有。
米香说,那我走了。
许明说,外面有点儿黑,慢点儿走。
米香说,没事,这个路走熟了,闭着眼走,也不会有事。
许明说,真的,还要说谢谢你。
米香说,再这么说,我就不理你了。
许明说,好,我不说了。
米香说,我走了。
米香转过身,拉开了门。跨出了门,米香又回过头,朝着许明笑了笑。
许明说,别忘了,到场部找我玩。
门关上了。米香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转过身,看着亮着灯的屋子。看了一会儿,米香才离开。
很短的一段路,米香走了很久。不知为什么,不想马上回到屋子里,一个人躺在床上,想在夜里多走一会儿。边走边看天上的月亮星星。
早上上工时,一辆马车停在门口。许明把行李搬出来,一块儿来的同学,帮着往马车上搬。站了一大群人,给许明送行。许明挨个儿和大家握手。许明上了马车,坐在马车上,向大家招手。马车走得很远了,还向大家招手。
大家里,没有米香。米香在屋子里,没有出来。不过,她站在窗子前,全看到了。看到许明一个劲招手。她觉得许明是向她招手。于是,隔着窗子玻璃,她也举起了手,向许明挥动着。知道许明看不到,可她还是不停地挥着,直到看不见马车的影子了。
米香的眼睛有点发潮。头一回为一个男人这样,米香真的有点儿愁。米香信命,信命也一样会愁。不管信什么,女人到了这会儿,都会发愁。
二十三
好久没去水库了。许明一走,米香就去了水库。中午去的,太阳很毒。没有人出门,全呆在屋子里躲着炎热。米香站在水边,往四处看,看不到一个人的影子。连鸟儿都没有一只在飞。
站在水边脱衣服。脱了衣服,米香想了一下。米香带了游泳衣,可米香不想穿。游泳衣穿了是让别人看的。既然没有人看,为什么还要穿呢?米香把游泳衣和脱下的衣服放在一起,米香让自己身上一丝布也没有了。
米香跳进了水中。
跳到了水里,不动,像水中长出的草。米香会在水中换气,米香想在水中呆多久都行。可米香不会这么一动不动呆太久。她的身体挨到了水,会变得兴奋。血管里的血流得好快,手和脚忍不住要摆动起来。幅度越大,越用力,好像就越痛快。
痛快了,真的痛快了。
米香躺在了水边的沙堆上。过去,从水里出来,米香躺在沙堆上,啥也不想。这会儿,不行了,米香要想别的事了。米香看着天,算着日子。算算还有多少天,就到了休息日了。到了休息日,就可以去场部了。
如果说,现在让她觉得有什么事,比到水库游水还重要,那就是去场部了。在这以前,场部这两个字,她很少想起。
在地里忙了一天,回来也没有闲着。忙完了,宋兰有点儿累,想早点儿睡。躺到床上,宋兰拿了本书看,想看一会儿就睡。
老谢说,睡觉就睡觉,看什么书?
宋兰说,习惯了,看一会儿书,才能睡着。
老谢说,臭毛病。老谢夺过书来,扔到了床下面。书里面掉出一张照片。老谢拿起来一看,是个合影,上面有宋兰还有许明?熏是一群青年离开上海时,在火车站上照的。
老谢说,什么看书,你是偷偷看那个小白脸,睡觉时还想着他呀,你是不是想着要和他干那个事?
宋兰说,我没有,照片只是用来当书签的。老谢不知道什么是书签,也不想知道,抓过照片,几下子给撕碎了。边撕边说,以后,再让我看到你和别人的照片,我会全给你撕掉。嫁给了我,就不能再想别人了。这是做女人的规矩,你知道吗?
宋兰不想和老谢说那么多废话,转过脸去想睡觉。看到宋兰不理他,老谢更火了。扯过宋兰,说,你不是不看一会儿书睡不着吗,告诉你,有个办法,不用看书,马上就睡着了。
说着,去掀宋兰的被子。
宋兰抓住被子角,不让老谢掀。宋兰说,今天不行,我来那个了。
老谢说,行,咋不行?
宋兰说,书上说了,不行。
老谢说,书上的话全是屁话。告诉你吧。人和畜生有一点儿不一样,就是人什么时候都可以干这个事。看宋兰还紧紧抓着被子角,老谢举起了他那粗大的黑手,宋兰不想让那黑手落到自己脸上,就只好把被子角松开了。
被子松开了,巴掌还是落了下来,打得宋兰哇地一声叫起来。边叫边骂。宋兰不会骂别的脏话,只是骂老谢不是个人,是个畜生。
一听宋兰又叫又骂,老谢格外兴奋,像头公驴一样来劲。
过了一天,宋兰去找米香。拿出个大信封,鼓鼓的,让米香放起来。
米香没有马上放。问宋兰是什么东西。
宋兰说,全是照片。
米香说,你的照片放在我这干吗?
宋兰说,我也不想放在你这儿,可我没有办法,要不放在你这里,这些照片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