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点点头。
然后我们告别。 我们的告别非常简练。仍如同两个不期而遇的近邻,聊尽兴了,分手各做各的去了,丝毫没有什么可留恋的。
况且,他不是说过吗?很快,我们就可以经常见面了。
接下来的一周,除了必须料理的事情,我尽量留在家里。 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小莲回乡下老家去了。
我原本打算整理一下家当。
那些杂物仍然堆在那里,只是体积又膨胀了不少。
又忆起儿时,我曾独自在那些杂物堆里寻觅。我原本是希望和楼下的孩子们一起嬉戏的,尽管他们曾经抢走我的塑料宝剑和玩具冲锋枪。
父亲却把我独自锁在家里。
我愈发不想动手清理这几堆杂物了。谁知道我会不会又从中发现些什么呢?
直到临走的那天,我默默地锁上大门。屋里的一切还如一周前一样。
我拖着手提箱,登上出租车。司机问我去什么地方。
我原本是要去机场的。可此时,脑海中却一下子涌出好多好多地方:
清华园,
圆明园,
卧佛寺,
美领馆,
但下意识地流出口来的,却是紫竹院。
车子驶上二环路。
为什么会想到美领馆呢?为什么会说出紫竹院呢?我问自己。难道,又是那本日记在作祟吗?
如今,我已失去了父亲,却仍旧不能忘记那本日记吗?
我连忙叫司机把车直接开往首都机场。
我闭上双眼,把头埋在手掌里。我是如此的无地自容。
想必那出租车也曾从古观象台前经过。不过这次我却错过了。于是我不知道,有没有列车从那下面缓缓驶过。
第十七章
走出海关,隔着层层的接机的人群,我看到阿文。
他正站在拥挤的人群中,仰着头四处寻找。
底特律机场的秩序原本不是这样混乱的。不过每当有航班从亚洲飞来时,就另当别论了。
隔着人群,他的目光遇上我的。他的眼神里充满焦虑。
我不曾告诉过他具体的返美时间。我只告诉他,也许要离开两三个礼拜。回程时间定了我再发email通知他。
然而,在北京的时候,我却忘记了。
况且,我也不知道,在北京何处可以发email。短短的一周,除了必须要办的事情,我一直静静地坐在家里,面对着几堆似乎已经面对了一个世纪的杂物堆。
但此刻,隔着层层的人群,我却看到他。
莫非,他送我的时候,曾经仔细察看过机票?虽然没有接到我的email,他仍冒着根本接不到人的危险,按照机票上的回程日期赶了来?
我有些感动了。
他额角挂着几滴汗水,鼻梁上的黑色细边眼镜也有些歪斜了。我于是冲他微笑。
他隔着人群大声地问我家里是否一切都好?他脸上的焦虑散去了,又换做少年般的笑容。
他果然还是个孩子。然而我的微笑,原本代表着别的意思。
我的微笑有时的确是虚伪的。比如此刻,它并不代表快乐的心情。此刻我其实是麻木的。麻木的人是不应该有任何表情的。不知从何开始,我已经学会了微笑。
可阿文还是孩子,他并没有学会微笑。他微笑,因为他的心里的确释然了。
他终于走到我面前,终于发现我袖子上的黑色丝绸的标志了。
他的微笑立刻消失了。他伸手紧紧握住我的胳膊。
他似乎要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开口。我本想继续微笑,但双臂被他抓紧了,便再也笑不出,我竟然丧失了微笑的本事了。
更糟糕的,是我的视线也突然模糊起来,难道,我竟然将忍住泪水的本事也一并丧失了?
我的眼眶里已经饱盈。
他的眼神却灼着我,仿佛要将我融化!我突然意识到,我是多么希望把脸再次贴向他的面颊!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掩藏那马上就要涌落的泪水。
或者就让它们汹涌地流,流过我的面颊,流上他的肩膀。
但是不可以。因为我早下过决心,要把阿澜的日记丢掉。我再也不能把父亲的话忘掉。他曾经告诉我:毕业,成家。
我于是又找回了勇气,又找回了微笑的本事,也找回了忍住泪水的本事。
我微笑着对阿文说:“谢谢你,来接我。咱们走吧!”
而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刻,很大的一滴泪水,还是从我眼中落下来,很重很重地落在机场光滑平坦的地板上,就在阿文的脚边,迸裂了。
他猛然回过头,看着我。
我却仍然微笑着。我并没有抽泣。我的表情应该是自然的。然而,阿文的双眼却也微微发红了。
我拼命控制住自己的双手。我不能去拥抱他,如果此刻我拥抱了他,我也许会把他狠狠镶嵌到自己身体里面,再也分不开。
我终于克制住自己。我匆忙地转开目光。我们并肩走向停车楼。我们不再四目相对。
八四年的老丰田又喘息着在高速公路上奔驰了。慵懒的歌声穿透发动机的噪音,断断续续飘散了出来。
我听不清所有的句子。只听道:
你眉头开了
所以我笑了
你眼睛红了,
我的天灰了。。。
阿文终于开口了:
“冬哥,我要离开安娜堡了。”
我有些吃惊。我扭头看着他,忘记了我原本一直在回避他的目光。
“为什么呢?你要回台湾了吗?”
“不是。我要转学去洛杉矶了。”
他双手紧握着方向盘。目光严峻地望着前方,全神贯注似的。
“为什么?”
“UCLA 的一位教授对我的研发项目很感兴趣,他准备资助我。”
“你不是说你得到全奖了?难道。。。是加州的全奖?不是密大的?”
我的声音突然变得沙哑。我试图清一清喉咙,却更加发不出声音来。
“是!”
“可是。。。”
我想说,可是那天晚上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我终于还是没有说出来。
那一夜,在漆黑的公路上,我们拥抱着。我只知道他曾经因为我偷偷为他修车而气恼,却不知,他的心情原本就是动荡的。
“你什么时候走?”
“下周一,就是后天。”
我突然想起去新竹清华做教授的“原住民”。罗教授实验室里的台湾学生们,是否也为阿文举行过欢送会了呢?那欢送会上, 他有没有醉呢?他醉的时候,迎着月光懒散地走回宿舍的时候,有没有想起我给他讲过的小人国的故事呢?
他终于要离开了,要到阳光明媚的加州去了。我也曾向父亲许诺过要毕业成家。的确到了应该分别的时候了。然而,又如何谈得上分别呢?我们不过是熟识的同学而已。他来自台湾,我来自大陆。我们原本是不同的,我们以后也会继续不同。
我侧目注视着窗外。车子又在经过休仑河上那长长的桥了。河面是那样宽阔,蜿蜒着一直伸向天边。
“我们停一停吧,在河边坐坐好吗?” 我轻声说。
他却没有回答。我的声音想必是太低了,他或许没有听到。
或许我根本什么也没说。 那句话只在心里一闪,从未流出口来。我记不清了。我的记忆原本就是不可靠的。
车速很快,超速了很多。他那样专注地驾驶着,我想是不会有什么不安全的。
河面虽然宽阔,还是立刻便从视野里消失了。
歌声又钻进耳朵来:
玫瑰都开了,
我还想怎么呢?
求之不得,求不得
天造地设一样的难得,
喜怒和哀乐,
有我来重蹈你覆辙。。。
第十八章
阿文去洛杉矶已经有快一个月了。
临走时,他要把那辆老丰田车送给我。我执意不肯。他最终同意卖给我,但只收五百元,多一分也不要。
我说太便宜了,他说,算上你修车花费的五百元,一共一千,一点也不便宜。
我这才想起,他曾给过我一张五百元的支票,而我却一直没有兑现,此刻我已完全记不起将它放在何处了。
虽说是他卖车给我,他却倾囊而出,反而借给我八百元,帮助我还清因买机票而亏欠信用卡公司的一千九百美元。 这样算来,我一共欠了他一千三百元。
我欠他越来越多了。
幸好我仍在Steve的实验室里工作, 而我的家教任务也越来越繁忙—— Sunny 的父母又把我推荐给另外几对父母,从周一到周五,几乎天天都有两三个小时的工作。我的月收入终于上升为四位数。
我也许真是非常繁忙,繁忙到没有时间去机场为阿文送行。不过,他的很多台湾朋友都去为他送行了,我似乎根本就没有必要去。
再过一个月,我就可以把钱还给阿文了。我打算到时写一张一千五百元的支票寄给他。 多出的两百美元,算作对他的额外答谢。 可我心里又有些担心,如果他不去兑现这张支票,我又如何是好呢?
自他离开,我只与他通过一次电话。夜里十点,在我的洞穴里。
他问我为何总不在家。
我笑答:我的习性你还不清楚? 以前又有多少时间我会缩在这黑暗的巢穴里呢?
他也笑了。他说:“你是一只老鼠吗?居住在巢穴里。”
我说:“是鼹鼠,不是老鼠。我眼神儿不好。”
他笑得更加嘹亮了。我仿佛看到他的笑容,十六七岁少年般的。
我们就在这愉快的气氛里道别。我本以为,挂了电话,他便在两千英里以外,于我再无关系了。但是在那夜的梦里,我却梦见了辉,而他穿着中国楼那奶白色的衬衫和黑色的西裤。
更加令我不安的,是梦中我和他曾在夜幕里拥抱。我甚至感觉到了他滚烫的面颊,异常的真切。然而,他的相貌却很模糊,朦胧间,我只见到一个即熟悉而又陌生的笑容,一个十六七岁少年般的笑容。
我为我的梦境而懊恼。幸而现在已不同以往,我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汽车,再不必担心在深夜里独自徒步回家。于是,我把每晚归家的时间拖延到凌晨,并且关闭了留言机。
我想阿文绝对不会在那么深的夜里打电话给我。他一向很体贴也很周到,一定会担心把房东老太太从梦里吵醒,更会担心把我从梦里吵醒。
我竟然如此自私而卑鄙。我利用阿文的体贴和他留给我的汽车,作为躲避他的工具。
也许有时,不论对人对己,都免不了需要卑鄙。我甚至打算把阿澜的日记也扔掉。
我抱着那本日记犹豫良久,最终还是把它深深藏在皮箱的最底层。
毕竟,伟和佳慧已经结婚了。阿文也搬到遥远的洛杉矶去了。还有什么可令我担心呢?一本破旧而又没有结尾的日记么?把它藏在箱底,难道它还会在夜深人静时跳出来作祟么?
我会不会高估了自己?或低估了那本日记?但愿不会吧。
然而时不时地,我仍会想起伟曾经说过的话——我们以后可以经常见面了。我是不应该再回忆起这些话的。我的记忆总归无法改邪归正。这许多年,我总是这样任它随心所欲地摆布。
不过,在北京的那一周,我不是最终没有去紫竹院? 也没有去卧佛寺? 临走的那一天,在飞驰的出租车里,我掩着面,不是终于连古观象台都错过了?
我到底还有什么可以担心的呢?我的生活终于要走上正轨了。我故意拖延回家的时间,想必以后再也不会接到阿文的电话了。
更幸运的,是阿文不曾打电话到Steve的实验室。也许,他不想让Steve知道,他和我依然保持着联系。
可Steve又如何会在意呢?他每天仍旧兢兢业业地做着他的工作。他的眉头依然微锁着,更何况,他是从不多话的。他不曾问我为什么请假一周,也不曾问我,我衣袖上别着的黑箍有何意义。
我想我不得不承认,Steve的沉默,有时仍会勾起我的好奇。我是不应该对他好奇的。不过,实验室的时光总是特别无聊。不知不觉间,我暗暗地观察着他。
也许是这初秋的闷热,不若酷暑那样吸去了我浑身的能量。多出的一丝清凉的秋风,如催化剂般的,偶然鼓舞起我内心的冲动。
就在我越发努力试图忘掉阿澜日记的时候,这冲动就越发强烈起来。
但是,我向父亲许诺过的事情,又如何可以不兑现呢?
幸亏我确信,对Steve的观察是安全的。我确信我是内向的。而内向的我是无法接近异类的。 美国人与台湾人相比,当然就是更加地道的异类了。
何况,这样的秋天一年只有一次。
而这样的年头希望一生也只有一次。
过了这个秋天,过了今年,我或许就可以彻底忘记阿澜的日记了。
我于是不再克制自己。 既然观察是安全的,我便观察得越发大胆了。
我更加确信是因为天气的缘故了。秋风一天天的强壮,而我偶然的冲动也越来越频繁。
天气凉爽了,Steve穿起一条灰色的牛仔裤。 那裤子的大腿和臀部都微微发了白。也许是洗的次数多了,也许原本就是那样的。
他果然不似我所见过的大部分美国人。只从身材一项来说,他便强过了他们——他虽然高大健壮,腹部却不见丝毫的螯肉。
我更加仔细地观察着他。他的神情,他的举止。他的沉默。
他每天依然准时离开实验室。离开前,他依然仔细整理他的棕发。
其实,他只不过对着玻璃门轻轻捋一捋额前的散发而已。这动作虽然短暂,那一刻他的神情却非常专注。那棕发的颜色是恰到好处的。我不喜欢金黄色的头发,我总认为,男人应该有深色的头发。 他的发直而且柔软,经常会有意无意地从额头上斜垂下来,在下午的阳光里,反射着柔和的光芒。
我却未曾见过他的女友。像他这样健康而沉稳的小伙子,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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