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了这句开解的话,做了赞赏的表情,但罗晶晶反而陷入了更深的沉默。韩丁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自己的言语,生怕哪句无意的只言片语会一下子把她弄哭了。
他问:“怎么了,你生气了吗?”
罗晶晶的反应似乎慢了半拍,她抬头看韩丁:“什么?啊,没有。”
两人都有些尴尬,像是各怀心事似的,话题难以为继。韩丁拙于辞令地又说了些宽慰的话,他能拿出来宽慰别人的,也只是些听起来时髦动听,实际上了无新意的套话,诸如:咱们都年轻,年轻人的财富就是拥有明天;只要自己开心就好,等等。但是那天晚上的沉闷已注定无可挽救,韩丁的那个提问毁了这个他好不容易等来的美妙的夜晚。他从这间小屋告辞的时候看出罗晶晶显然盼他早点离开,她在入夜之前显然希望一人独处。
从天宁寺这条旧巷出来时韩丁的内心冲动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激情,他决心动员起自己全部的热情和持久的耐心,去化解这个女孩难言的不幸。经历了不幸的人最懂得珍惜未来的幸福,他坚信这一点。他坚信他就是那个能给予罗晶晶未来幸福的人。他在这个晚上清楚地看到了他们的缘分,不仅是看到了这个缘分的因果关系,更重要的,是触摸到了那当中奇妙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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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1)
在那个失败的窥探之后,韩丁没有再做类似的尝试,而他的失败反而增加了他对罗晶晶的好感,因为恋人的魅力往往来自适度的神秘。韩丁觉得只有那种浅薄的女孩才喜欢在男人面前大倒苦水,才喜欢公开过去的情史。罗晶晶不浅薄,她几乎每时每刻都那么自然、本真,她的一动一静,一颦一笑,韩丁都满心喜欢。他照例天天下了班就到国贸商城去接上罗晶晶,然后和她一起消磨掉整个晚上。这样的美好时光又持续了一周,罗晶晶就结束了在国贸那家商店的工作,她拿到了十五天的工资共计三千元整。拿到钱的这一天她显得非常高兴,主动提出要请韩丁吃顿晚饭。这些天她一直是吃韩丁的。韩丁刚从大学毕业,还算实习律师,一个月的工资也只有两千元,好在他们单位每天提供免费午餐,晚上他再隔三差五地回父母家白吃一顿,连他住的那套两房一厅的房子也是父母买的公房,每月的物业管理费都是父母单位按规定报销的。他那两千块钱实际上等于他每月的零花。
罗晶晶请他吃饭,他当然高兴,挑了一个便宜的馆子,两人吃了感觉不同以往的一顿。虽说罗晶晶半个月就能挣到韩丁一个半月的钱,但她这种个体模特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有了上顿没下顿的,干完了这一单活儿,说不定什么时候再有人找你呢。干模特的年轻人在“北漂一族”中,是最艰苦最没保障的一群。韩丁同意罗晶晶请他吃饭,只是喜欢她为他花钱的这种感觉,并不在乎吃的什么。
这顿饭吃到一半的时候,韩丁提议:“这里离我家特近,要不要去我那儿看看?”
韩丁提议之后,罗晶晶的样子有几分胆怯,有几分犹豫,还有几分不知所措,她说:“啊?去你家?你爸爸妈妈厉害吗?我见了他们说什么?”
韩丁说:“放心,我们家就我一个人,我单住。去吗?”
罗晶晶看表:“太晚了吧?”其实韩丁从她说这话的神情上,就知道她已经同意了。
决定了去他家,这顿饭马上吃得潦草起来。他们匆匆结了账,坐上餐厅门口的公共汽车,往东走,走了两站,便到了。韩丁的家就住在离公共汽车站不远的一座居民楼里,两房一厅,双气电话,刚刚装修不到一年,家具都是在“宜家”买的,样式比较潮流。除了今天早上韩丁起晚了没叠被子之外,屋里显得整洁干净,这显然让过着北漂生活的罗晶晶感到无比舒适和喜欢,韩丁看得出来的。
他把罗晶晶安顿在宽大暖和的沙发里,然后去厨房煮了咖啡。咖啡是纯正的意大利货,牌子韩丁叫不出来但知道是个名牌。这是一位日本老板送给老林,老林又送给他的。老林喝不惯这些西洋玩意儿。
他很精心地煮了咖啡,但接下来他才想起煮咖啡的情调固然好,恐怕罗晶晶又是喝不惯。他忘了她也是不喜欢这类洋玩意儿的。果然她一边喝一边皱眉叫着太苦了太苦了……但她还是坚持喝光了它。罗晶晶对比萨饼和咖啡的态度让韩丁进一步确认这女孩虽然过去家里有钱,但仍然是一个非常土气的小丫头。那点天真的土气使罗晶晶在韩丁眼里,不仅增添了独特的趣味,而且,也增加了韩丁与她相处的信心。
喝着咖啡,韩丁再次和她聊起她的过去,话题是从日常生活和个人爱好这些怎么问都无伤大碍的内容问起的。他问罗晶晶小时候最爱玩儿什么,最喜欢什么东西,什么事情留给她的印象最深,哪件事情让她最高兴,哪件事情让她最伤心,等等。罗晶晶很配合,认真答道:她小时候最爱玩儿的是“过家家”,是她一个人玩儿。她,还有她的好多布娃娃和塑料娃娃,她和她们组成一个几代同堂的大家庭,由她摆布和指挥着,进行各种诸如吃饭、睡觉、喂奶、打架之类的起居行为。她说她好像天生有做母亲呵护孩子的乐趣,也有做孩子让母亲呵护的乐趣,甚至,也有做婴儿让大人喂奶的乐趣。罗晶晶说她一直到十四五岁了还和自己的娃娃玩儿这种“过家家”呢。
至于罗晶晶最喜欢的东西,那无疑是穿的衣服了。她对吃无所谓,对穿的东西却十分着迷。喜欢打扮本来是女孩子都有的天性,但罗晶晶对自己的穿着服饰,却有超过一般天性的爱好。在穿衣方面她不仅不土气而且简直可以说是非常大手大脚。她说她过去花了很多钱买衣服,多得家里放不下了就送同学,她的很多同学都穿她送的衣服,都是好衣服。韩丁问:现在你那些衣服呢,都放到哪儿去了,你在平岭是不是还有个存东西的地方?罗晶晶说:没有啊,那些衣服我都不要了,都过时了,没法穿了。我家在平岭什么地方都没有了,家里的东西都卖了,卖完了东西还完了债我就来北京了。
让罗晶晶最费思量的,是要她说出一件印象最深的事情。她的神态专注而投入,想了半天,才想出这样一个让人啼笑皆非的故事:她五岁的时候爬到一个拉菜的平板车上玩,车主叫她下来她不下来,车主便问她将来想不想当空军。她说想,车主说:当空军得从小锻炼,你敢锻炼吗?她说敢。车主说:那你往下跳,你跳一个我看看。她就往下一跳,结果摔了一个重重的屁儿,摔得她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眼冒金花。车主笑着问:摔疼了吗,没有吧?好,以后长大了让你当空军。说完骑上那辆平板车,走了。
最让罗晶晶高兴的事也是罗晶晶回答最快的事,那就是她第一次走上T型台,第一次迎着强烈的聚光灯走向黑压压的观众。“我才一米七二,这么矮的个子能当上模特太不容易了,我从小就梦想当模特,我想当一名世界名模!”
韩丁笑了,续完了这个女孩的人生大志:“后来你梦想成真,终于当了模特,离世界名模只差一步了。”
罗晶晶当然开心地笑起来,说:“对,我是世界名模,你是世界大律师!”
两人笑了半天,之后,韩丁突然问了几乎被他们共同遗忘了的最后一个问题:“你还记得你最伤心的事情吗?有没有什么事曾经让你痛不欲生?”
其实他无意刺痛罗晶晶,他完全无意的。他问这个问题是从刚才那一堆问题中延续下来的,是那个系列当中的一个。但罗晶晶突然住了口,她看了他一眼,快活的笑容来不及收去,全部僵滞在脸上。
她移开目光,躲避了韩丁的注视,用含混的声音,潦草的语速,低声答复:“我的伤心事……你不是都知道么。”
韩丁话刚出口就意识到他不该问这个的,他意识到自己真是有毛病,哪壶不开提哪壶。他马上抱歉道:“对不起,我还以为,我还以为过去的事……过去的事你已经不那么伤心了。”
罗晶晶沉默一会儿,点头,说:“对,我已经不伤心了,我不再想那些伤心的事了。我爸去世那些天,我都不想活了。我的惟一的亲人,还有……还有我最好的好朋友,一下子,都离开我了。”
韩丁马上表现出同情的态度,也表现出愤慨的态度,他说:“因为你爸爸去世了,因为你家的公司破产了,所以你的那个朋友就离开你了,对吗?这种男人不值得你难过,他离开你其实是好事情,让你把他的本性看清了,其实是好事情!”
韩丁说完,观察着罗晶晶的反应,他期待着罗晶晶发表同感,哪怕只是一个认同的表情。但罗晶晶视线游离,不知在看哪里,少顷,她终于开口回应了,她说:“今天太晚了,我该走了。”
她说完就站起来,拿了她的衣服和背包。罗晶晶的几次反应都证明她确实不想谈她的不幸。谈她父亲的过世尚可,谈那个可恶的男人不行。韩丁想,这女孩是个记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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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2)
罗晶晶是记仇的人,同时也是易受情绪支配的人。易受情绪支配的人肯定也是健忘的人。第二天韩丁再见罗晶晶时,她又自动恢复了平时的快乐和随和,像个孩子似的对韩丁有问必答,百依百顺。两天后韩丁受所里差遣去重庆,为期一周。这一周独身在外的生活对刚刚陷入热恋的韩丁来说,无疑是一种煎熬。离开了罗晶晶韩丁才发觉到这女孩真是个妖精,她的美貌、她的天真、她的温顺、她偶尔流露的忧郁与沉默,以及她过去的不幸,已经让韩丁彻底感动,已经把他撩拨得神魂离窍。他显然已经离不开她了。现在要是罗晶晶突然不理他了,他得跳楼去!
一周后他从重庆回到北京,从北京西客站出来时已是晚上九点多钟。他叫了出租车本来想回家去的,快到天宁寺时突然转念,让司机把车开到了罗晶晶住的小巷前。他下了车走进巷内,边走边给罗晶晶的手机打电话,电话接通了他也走到了罗晶晶的楼下,他一边向楼上那扇亮着灯的窗户上看,一边跟罗晶晶通电话。他说:喂,你干吗呢?罗晶晶说:我想你呢。韩丁全身每根筋骨都酥软了,只有笑的份儿,说真的,你干吗呢?罗晶晶说:我刚才特别困,刚躺下。韩丁说:你猜得着我现在在哪儿吗?罗晶晶说:猜得着,你在重庆呢。韩丁说:不对,你再猜。罗晶晶说:在火车上!韩丁说:不对,再猜,再给你三次。罗晶晶说:在轮船上,你是不是游三峡去了?韩丁说:再猜!罗晶晶泄气道:我猜不出来了,我笨。韩丁一笑,轻轻说:真是笨,我在你楼下呢。
罗晶晶在电话里似乎是愣了一下,有点急地问:“你在我楼下?在哪个楼下?”
韩丁说:“就在你住的这个楼的楼下,我刚下火车。”
罗晶晶说:“你是说天宁寺那里吗,我不在那里住了,我搬出来了。”
韩丁有点意外,他抬头看三楼的那扇窗户,灯火通明,他几乎不相信罗晶晶竟然不在那片温暖的灯光下。他问:“你搬了?什么时候搬的,为什么?”
罗晶晶没有回答为什么,但她说:“我想你了,我想见你。”
韩丁马上说:“好。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那天晚上韩丁是在离三元桥不远的一个公共汽车站上见到罗晶晶的。罗晶晶从公共汽车上一下来,看了一眼韩丁,就往路口的方向走。韩丁跟在她的身后,尾随她快步走进黑黝黝的路口,他们步入的是一片幽静的外国使馆区,沿街的梧桐树遮住了路灯微薄的光芒,阴影下除了他们看不到一个行人。
但韩丁知道这里是最安全的一条街,每个相隔不远的使馆门口都有武警士兵束枪默立。罗晶晶突然站住了,她突然转过身,抱住了跟过来的韩丁。韩丁一下给她弄懵了。这是他第一次与罗晶晶抱在一起,罗晶晶抱住他的同时竟然出声地哭了。
罗晶晶的哭泣并未让韩丁为之惊慌,相反,接受这种哭泣的感觉充满幸福。这幸福感是因为他长久以来的梦境,终于在这风清月朗的梧桐树下成为现实——有这样一个女孩抱着你,她脸上的泪水擦在你的胸前,软弱的身体、委屈的抽泣,让你鼓起男人的勇气。韩丁感觉自己就是一棵结实的梧桐树,他应当保护和荫庇这个想要依靠他的女孩,他用他的有力的怀抱,让罗晶晶慢慢地安静下来。然后,他问她到底怎么了,在他离开北京的这些天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罗晶晶万般委屈地,用孩子似的哭腔,声音断续地向他诉说遭遇。韩丁开始有些紧张,听着听着神经放松下来,他松开罗晶晶,笑道:“,这你哭什么,她要这样你搬出来不就得了。”
原来事情很简单,罗晶晶同屋那个在外企当秘书的女孩从外地出差回来,说她的一条项链找不见了,她的高级的护手霜也莫名其妙地少了半瓶,于是她先是怀疑那位夜总会的歌手,在两人吵了一架进行沟通之后,又把疑点移向罗晶晶。那女秘书偷偷翻罗晶晶的背包时让罗晶晶恰巧撞见,两人言语不睦,当秘书的女孩说了些污辱性的话,罗晶晶就受不了啦,一气之下搬出来了,她搬到了另一个当模特的女孩那里,那女孩在三元桥东边住一间九平方米的平房,这两天罗晶晶就和她挤在一张床上。
韩丁也看出来了,罗晶晶肯定是从小让她爸爸惯坏了,让丰衣足食的生活惯坏了,人固然纯朴,却是没受过一点委屈的,对人世的险恶与薄情缺乏适应。他劝了罗晶晶老半天,替她骂了那个当秘书的女孩是小人,是让那外企老板管得变态了的家伙——她准是还没男朋友吧,我一猜就是,这种小肚鸡肠多疑自私的女孩,白给我我都不要!韩丁说到这儿终于让罗晶晶破涕为笑:“臭美,谁白给你呀。”韩丁见她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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