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训扫了他一眼,心想得杀杀这人的傲气,免得他老那么一套对人。这段时间在学校里谁不把她当天上掉下的珍宝看?只除了这个似乎从不把她放在心上的杨雷。她也不是说杨雷对她有什么不敬的地方,只是他的眼神太锐利了。她讲实话,哪怕是把在家里不得意的处境说漏了嘴,他也只报以理解的劝慰,从不会为她做人的失败而看不起她或者嘲弄她。但只要当她妄想拿什么理论或者唬人的话镇住他时,她总会发现面前站的是一个了不起的对手。那个人总是一眼看出问题所在,又直言不讳地指出来。有好几次她不得不承认他讲的的确是问题的实质,可她绝不在口头上认输,即使那样,她心里还是不舒服的。这不舒服少部分源自自己的失策,在部分出自对杨雷所气恼——这人怎么这样?他难道没有想过女生有虚荣心的吗?何况他本人就是个地地道道的流氓,有什么资格说她?——这种感觉实在是很复杂。
想到这里,她嘴角微微一撇,换了个看似漫不经心的表情:“我选上了年级学习部副部长,是全票通过,你觉得这个职位有价值吗?”
杨雷听她这话之后,哈哈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似的。江训恼怒地看他的笑,心想:“过于夸张了!好像马上会笑到倒下去似的。”
“很可笑吗?你是不是觉得——唔,觉得我是那个‘沐猴而冠’?”
“当然这句话是你过于自谦了。”杨雷略敛了一下笑容,换了一副比较严肃的神情道,“你本该专门地做你的那个什么格致之学,不该跟桐山的学生会发生任何联系的。像我,除了检查个人卫生时让卫生部那帮混蛋随意摆布我的手指,弄乱我的发型之外,从不会跟学生会打任何交道。”
“我不明白你的这种消极态度对我而言有什么意义,”江训有些气恼地说,就像有人指出她好不容易拿到手的布娃娃是个次品,“我承认以前我没当过干部,如果你指的是这个的话。可是什么东西都可以从头学起。你大可不必用贬低学生会这一套来打击我的信心。”
“我对打击你的信心毫无兴趣。”杨雷打了个呵欠,拿调侃的语气说,“我知道事实的真相会令纯真无邪的你感到难以接受,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的嘴唇和舌头不是用来说假话用的,我只得告诉你事情的真相。学生会不是什么好东西呀。也许在别处的学校里很有价值,可在这里就不同了。为了不伤害你对所属组织的纯洁感情,我就用枕江的学生会给你举例吧。第一是条件恶劣,每次他们开会时总是厚颜无耻地占用我们的画室,当然这是可以克服的困难;第二就严重了,整个学生会的组成都充斥了不良的氛围。就像你那位于萱姐姐。老天,她当淑女可真是有余,可是当校学生会的宣传部长——我的上帝!也许你那个活蹦乱跳的荣荣妹妹当上了宣传部长,还能把校刊弄成专登娱乐信息的时尚杂志,可是她当了宣传部长——她只适合编辑‘妇女生活指南’,就是那个专门研究护肤品跟白菜烹饪方法的什么鬼玩意儿!至于前任学生会长欧阳丹小姐,我倒觉得那女生有点干大事的魄力,只不过她犯了两大错误,第一在于手下没有合用的人才,——她重用了两个最不该重用的人,第一是你姐,‘妇女生活指南’的主编,第二是副校长的儿子,那是一个和她一样有干事能力缺抗打击和应变能力的家伙。第三点是她在最不该退却的时候退却最不该沉默的时候沉默最该采用措施的时候却少走了一步棋,所以她退任了,然后枕江的学生会进入了一个新的时期,这个时期刚开始不久,而我离开枕江过久,暂时还没有妄评的资格。”
“呼,”江训冷冷地瞅着他,“你是不是说枕江学生会没一个够称人才的?可惜你忘了一个人。”
“我没忘,”杨雷看着这双愤怒的眼睛,平平静静地说,“我也不会忘了,还有洛华,一个可以用一只手撑起枕江大半个天下的人。可惜我在内心对他的评价并不甚高,所以我不想在你面前使用那些会使你生气的词汇。而且我也在想,是什么促使你这个全心在理论研究上的人转而对仕途大感兴趣?”
“他会把洛华说出来的!”江训暗想,“这是最能激怒我的方法了。我当然是否认。——可是我内心到底是……”
杨雷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高深莫测地一笑。
江训急于转移话题,无竟间瞥见杨雷一改往日的脏打扮,竟穿了一件很整洁的没有颜料污渍的衬衣,隐隐还透出一股栀子花的香气。江训逮着这机会大笑道:“今天穿得很漂亮啊!打算干什么去?”
“别孔雀了,我不是为了跟你一起走过两条街道穿成这样的。”
“噢。”江训冷笑。
“为了去看一个掌握着我的灵魂的人,当然肉体上不能太邋遢。”
“你他妈的!”江训气得冒出一句脏话。
“去看我跟你讲过的——我的师父。”
“我倒想知道你那肮脏的灵魂保管在一个什么样的人手里。”江训讽刺道。
“很容易解决的一个问题,你和我一起去看看就知道了。”
“……”目瞪口呆。
“不敢?”
青天白日,大白天里,没什么不敢的,可他的回答太爽快了,让人怀疑有什么陷井。
到底是好奇心战胜了一切。
※※※
江训跟着杨雷沿刘家巷子拐出去,到了一个建筑面前,招牌被树荫遮去一半,写道“北街……”,下面一个红十字,竟是个医院。
“还好,他没带我去公墓告诉我那个神秘人物已经入土为安三百多年了。”江训安慰自己。
“你师父不是医生就是病人。”江训没话找话说,结果说了一句最废话的废话。
“不是医生。”杨雷说,在门口他停下来,那儿有一个卖花的小贩。从他的篮子里抽出几支康乃馨,杨雷继续往前走。
“太阳绕地球转那一天洛华会送花给我。”江训在心里嘀咕。
面前的建筑很老,大概是本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有着一丝不苟的选材和精细典雅的设计风格。楼下的花坛没人伺弄,随意地没有尊卑地生着各种名贵的和不名贵的植物。都茂盛在一片静谧里,像一地流淌的生命力——虽然这是个在某种意义上说最为接近生命终点的地方。
“进去?”
前面那个人的动作已给了肯定的回答。
楼梯是抗战时期的作品,让人想起早期黑白电影中那些穿旗袍的重庆太太们,在轰炸机临城之前的日子里,仪态万千地扶着雕花的拦杆上上下下。那时的窗下大概有老妈子哐小孩的嗯啊声,隔壁的胡辣壳白菜很香地飘过来,楼梯里很暗,充斥着温暖的懒散。
一间又一间的房间,门大多是虚掩着的。江训忐忑不安地四处张望。有一扇门后面藏着一个人,一个神秘的竟可以主宰杨雷命运的人。竟然可以控制像杨雷这种人的情感,那不会是一个普通的人。他就在门后,可是那是哪一扇门后面呢?
在她想这些的时候,杨雷已经推开一扇门,那间病室比寻常的宽一点。因为在拐角上,形状不很规则。靠窗的一张床上是一个打石膏绷带的忧愁的中年男人,戴着眼镜,好像是个老师;靠墙的一张床上,一个称得上鹤发童颜的老头儿正在兴致勃勃地就着放大镜读日报;角落里还有一个学生模样的小孩,不动声色地读一本很厚的书。
开门的声音那么轻,没有人望向门口。
“你看清了?”江训退出来时,杨雷问她。
“奇怪的一屋子人。”
“嗯?”
“老头儿的精神好得像小姑娘,中年男人的眉毛皱得像老人,而那个小姑娘手里拿的那本《理论力学》就该拿到中年男人手里更合适一点。”
杨雷悄无声息地笑,笑的时候鼻子皱起来,很不以为然的表情。江训被这种神态激怒了:“我只是在说实话,你笑什么?”
“走吧,我们进去。”杨雷再次把门推开,然后走了进去。江训皱着眉跟在后面。
“早啊,小伙子。”老头儿宏亮的声音震得窗户都在共振。“过来帮我读报!我这眼睛,没法看!”
“您老糊涂了。”杨雷说,“这是下午了,您又刚刚才起床?”他说“您老糊涂”的时候,并不是按“您老”、“糊涂”断的句,而是“您”、“老糊涂”,听上去真别扭。
“这孩子管我几点钟起床?!”老头儿骂道,“一点礼貌都不懂。”
“老糊涂,您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几点钟起的床,还不肯让别人说。羞死人了!”这一回江训听得清清楚楚,他的确是把那老头儿称这为——“老糊涂”!
“呸!这么久了,连点面子都不给我。我看哪,你对小鸽子的态度比对我还尊重些。”老头儿埋怨人的时候有点像小孩子撒娇,江训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地方了,也许这儿是精神病院?——进来的时候没看清门口的招牌。
杨雷不以为然地对那老头儿说:“我当然尊重她些,因为她是我师父,而你不是。”
角落里,灰白的墙衬着一张灰白的脸,一双手放在被单上,捧着一本70年代出版的高等教育教材。手的形状很美,很温和恭敬的那种感觉,虽然不是柔若无骨,但是握过那双手的人一定担心稍用力会不会把它捏化了。那双手的皮肤是黯淡的,好像死去过很多年一样。江训越看眼前这个女孩子越有这样一种感觉:这个女孩子是从一张发黄的相片上映出的幻象。虽然有着十六七岁的稚嫩的面庞,然而整个人却是一种说不出的空旷和静寂。又像一株冬日里的老玫瑰,冷冷的萧瑟的枝子,虽然里面还流着生命,可你看不出来。
江训看定了她。她看定了书本,一直没有抬头。
“你好一点没有?”杨雷站在床前面说。
“你要我好起来做什么?”
“因为遇上这种事的人不该是你这样的人而该是我这样的人。”
“……”
“我在学画画,好像进展不是很大,我在想办法改进……”
“……”
“你为什么又不说话了?”杨雷皱着眉说,“你明知道,只要你对我讲一句话,我就可以少做一件坏事。可是你现在……半句也不肯多跟我讲。”
“其实,”又沉默了很久之后,那女孩子说,“如果我说话真那么管用,我倒想让你做一件事。”
“你说。”
“说了你一定办到吗?”
“至少尽力去做。”
“请你认为我死掉了,或者世上根本没有存在过一个我这样的人。”
“你为什么这么说?”杨雷陡地站直了,“你不如说,你不想见我对不对?我做了什么错事了?”
“你一直在用我逃避现实。的确,对你这样年龄的人来讲,你承受的东西过多了。我真的很想帮到你。可是我的能力并不足以帮你,你明白吗?你必须重新开始。——记得‘勒沙特原理’吗?我不觉欠你一个生日快乐,现在补给你。好了,现在我们谁也不欠谁了。”
杨雷马上要跳起来了。江训被搞得稀里糊涂,心想连吵架都会用上化学定理,杨雷的师父果然不同凡响。——只是这整个事情都透着古怪。难道这两个人说话都有所保留?是因为顾虑到她在场的缘故吗?
那还是回避一下比较好。她慢慢退出去了。
站在走廊上时,江训突然发现她想不起来床上那个女孩的模样。是的,辨认一个人的相貌最先是看他的眼睛。而她,没有看到那个女孩的眼睛。那个女孩的眼睛是什么样子?她有眼睛吗?并不是没有眼睛,也许那个女孩生着一双奇异的眼睛。但那双眼睛却埋进了书本里。那双眼睛看不到人世,所以也没有凡人能看到那双眼睛。
寂静,夜一般的静,似乎听到喧闹,但是似乎根本就没有听到什么。
过了很久很久,然后听到杨雷突然说了一声:“那你以为还有什么能有足够的力量?”
全疯了,江训对自己说。
杨雷出来的时候,只是漠然地看了江训一眼,然后往外面走,既没招呼她也没有任何的手势或表情。急急地他往外走出去了。
“他把我当什么了?”江训想,“带我来看师父,可是却发生这种事,耍我啊?两人自顾自说话,竟然当我不存在!我倒要仔细看看屋子里那个怪物,再出去找那个走掉的怪物算账!”
再进去时,老头儿捧着个掌中宝在玩俄罗斯方块;中年人端着杯水待喝,还是一脸痛苦,最后以一种“饮鸩止渴”的悲壮表情咽下了一口;屋里静静的,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
“你和他一起来的?”一个好像从地狱里发出的单薄的声音问。
“我叫江训。”江训尽力让自己显得热情和友善,她担心地看那一双蜡黄的手,那么疲惫,那么温柔地搭在床沿上,可是要跳起来掐她也不是好玩的。
“我叫袁鸽,你还想知道什么?”
江训几乎脱口而出:“我想知道的太多了!”为了不失礼,她尽力平静下来,说:“你是他……师父?我,说实话,我什么都想知道。——可以吗?”
“你想知道的话,让我给你讲个故事,也许你听过,”袁鸽淡淡地说,“那个忏悔者的故事。”
“我的确不明白,他是个什么人,你是什么人,而我更不明白这和讲故事有什么关系。”江训坦率地说。
“有一个老头儿干了很多坏事,他感到心中的罪,觉得很痛苦。他找到一个年轻的修道士,把自己痛苦的缘由诉说给年轻人听。在他一五一十诉说的时候,他感到解脱后的轻松,然而那个修道士却由于倾听罪恶而变老了。”
“好像我看过。”
“你觉得它的喻意是什么?”
“不知。”
说着话的时候,天暗了,黄昏时的风吹过林梢,发出呜呜的叹息声。袁鸽望了望窗外的天,轻轻地说:“今天讲不完的。天晚了,你该回去了。我从来没有尝试过把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