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光造就了世界,光是这个世界的灵魂。
光线塑造形体,随着光线的延伸,画面里开始出现了体积感,有了纵深。接着有了颜色,区分出了天空与水面,相似的透明,却截然不同。水彩是最适合画水的,因为它本来就是利用水来作画。每一种颜色里都含着共同的色彩。所以如果你要问:画天空用什么颜色?什么颜色都可以。上午八九点钟和下午四五点钟的天空;慵懒的晴日与清爽的雨天;天空里有乌云和有风筝的时候;孩子眼里的天和游子眼里的天,……如此的不同,色环里的每一种颜色都可以用来表达。
光线使我们的眼睛可以感知物体。而物体本身又是光造成的。这样想的话,会觉得多么奇妙啊。
而一个人,若能娴熟地用笔,准确地再现光照下物体的色彩,那是多么奇妙!
真是奇妙!他在物理班里听的第一句讲解,便是关于光的。那个他一直在使用,在描绘,却从来认识的东西。
冯入松,竟是这样的高手,那时他画杨雷也只领略了他造型的能力。
没想到,他竟拥有了光一样的手段。他几乎不假思索,信手就调出准确到位的色彩,而因为他的娴熟,使他的调和颜色的搅拌时间缩到最短,避免了由于搅拌过熟而使颜色沉滞的弊病,他的画面上的颜色鲜润明快,只能用熠熠生辉来形容。
已成胜局,所以冯入松在收梢签上名字时,微笑着看着杨雷:“我画好了,该你了吗?”他的表情是那么自信,因为他知道这是他发挥得最好的一次,淋漓尽致,在这幅一气呵成的画上没有一处败笔。
他甚至怀疑,如果不是杨雷在场,如果不是求胜之心强烈地刺激着他,他是否能有如此激情洋溢的发挥。
也许他应感激杨雷,是杨雷的不以为然的笑容令他如此全神贯注地完成一幅画。在作画时,他心无旁骛,好像把整个对于画的理解投入到了这一幅画的诠释。他承认这是一幅最为完美的画。在场的没有人可能超越,甚至他自己,也是不能。
“那么我可以选你任何画具?”杨雷半晌才说。
“你要马利还是温莎牛顿?”
他选了马利,比较沉敛,而且是他一直用的,比较容易驾驭。
“平头或是圆头?”
他没有要通常的水彩画笔,而是取了两支大白云,一支小兰竹,一支小衣纹。
都是中国画惯用的笔。
“他是不是搞不清画种的区别啊……”围观的人在议论着,故意加大音量要他听见。
而他只是细细地端详着自己的画笔,用指尖轻触它们的末梢,记忆它们的弹性、韧度。最后他抬起头来,看见冯入松饶有兴味地看着他选的笔,显然也对他的选择不以为然。半晌冯入松才微笑问道:“你确定不需要别的笔了吗?”
“还有铅笔。”杨雷回答。
“铅笔?”旁边听到对话的同学听了都不禁相视而笑。
就连冯入松的脸上亦掩不住一丝笑意。
这个傻瓜的造型基本功是如此之差……竟然还要在水彩画中借助铅笔定形——他们只在早年的基本练习中才会用到的辅助工具。
“你们嘲笑吧。”杨雷在心里说。
铅笔,慢慢地削。
他已经调不出颜色了,好在是水彩,还有最后一种办法,不用调色也可以作画。——用这种方法,我一定要先用铅笔做上色指定。你们不会明白我的做法的,在你们看到我们的最终成果以前。
那么久不摸笔杆了。笔触生动准确,一步到位,他决不是冯入松的对手,所以一开始就选用毛笔,那是他唯一的胜算……
慢慢地削着他的笔,而他的心在飞速地运算,运算光与影的组合。
“你的笔都削得可以用来串烧烤了。”
嘲笑,周围一片嘲笑声。
笑别人傻的人都不聪明啊……
多少次迎着冷眼与嘲笑,从没背弃过心中的理想,风雨里追赶/梦里分不清影踪/天空海阔你与我/可会变……
笔屑片片坠落,然后是细微的石墨粉末。点点落在青石铺地上。
他细心地削着笔,他的手像挽着情人的手那样温柔而精细,他转动着笔尖使它呈现优美的形状。
“你是想拖延时间多构思吧。”冯入松在他背后冷笑着说,“你却犯了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他抬起头眯起眼睛看着冯入松。
“——四川盆地多云雾,重庆尤以其雾著称,之所以来这么早,就是为了抓画风景最富特色的一方面雾景,薄雾里,这边河岸较为清晰,一沙一石,都有清晰的轮廊,柔和的色彩,水波渐模糊,到了对岸,山崖之巅,雾气的上层,又重归清晰,吊脚楼露出精致的檐角,现在,太阳已出来,雾气将要完全消散,你再也没有机会了。”
杨雷笑了。
——你低估了我的记忆力,你忘了我就是在这样的风景里长大。我在江边的吊脚楼里住了十几年,就算闭着眼睛也能看见它的每一个雾晨。
然后他终于开始作画。而他的方式,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到意外,这是他们的老师从未教过他们的,从没有在教科书上见过的方式。
当他把所有可能蓝光的地方都上了一层蓝色后他开始再往上再上其它的色彩。他的笔触看来是如此的毫无理由。
没有上过阴影投视,所以他用心在计算分析每一个影子所该落在的位置,每种似是而非的色彩的来源,然后用笔。他的笔是他思路的记载。
有位老人正给几个学生讲解各个画种的融汇贯通:“……洛子奚是以中国画而著称,但他之所以在国画界出类拔萃,得益于早年扎实的西画功底。——子奚早年研修西画。也许油画和国画风格相去甚远,你们很难想象。
但在他的水彩画中这两个画种得到了完美的和谐。
在他的水彩画中,有油画的取型用色。可以说他的水彩即是脱胎于油画,然而他又偏好用中国画笔,尤喜以秃笔代通常的水彩笔作画。
油画的结实构型加上国画的柔润,使他的水彩达到了一个很高的境界。尤其在风景写生的表现上,这种技法可以说是无出其右。因为他是以国画成名,所以存世的水彩画不多。我们知道的只有“江畔”系列。我收藏的一幅是江边的渔船“船上人家”,那种空气中水气的感觉,令人一看便如潮湿凉气扑面而来。
这幅画现在的市值已是很可观了。但出再大价钱我也不会出让的。这是幅神画啊!我视若珍宝,只有夏天才把它请出来置在墙上。啊怕是炎炎夏日,只要看着这画,就立即觉得江风扑面而来,似乎还嗅得到水草的味道。
洛子奚在晚期又发展了一种技法,我们至今没有给它一个适当的名字。它有着强烈的洛子奚的个人风格。我们可以说画中有着洛子奚的血统……也许应把它称为‘洛派画法’……”
他突然站起来,他注意到远处杨雷的画面,这个孩子,衣着儠塌的乡镇上的土里土气的小孩,头发蓬乱,面孔在不经保护的夏日下已是黝黑了,但眼眸却显得分外闪亮。
画布上是斑斑点点的色块
怎么会?
怎么可能?那是洛子奚的技法啊。
第二十四章
浣晴给我讲杨雷和入松那场可笑的画画比赛时,我觉得非常离奇,我知道冯入松虽然自恃比较帅有点吊儿朗当有点花心有点让人嫉妒…不过他在绘画方面是绝对有理由自信的。我第一是奇怪他们为什么搞这样怪怪的孩子气的决斗,第二我是不相信冯入松会输。
“入松,也许没输吧。”浣晴说,“至少他自己不知道。”
“你是说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赢了还是输了?”我忍住笑问。
“你忍住笑我还是看得到。”浣晴说,‘你总是在笑笑的,好像总是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心里没有这样想啊。“我声明说。
”你的脸是这么想的。’浣晴说,“老是笑。”
有很多人跟我说过这个问题,他们总是说:“小则,你的心理素质真好,你看你一直都在笑。”当然也有人用另外的方式给我提出来,比如平乐同学常说:“老大每笑一次就又有人被暗算了。”还有入松常告诫我不要色迷迷地对着眷眷笑(这是绝对没有的事),林林经常模仿我的傻笑还经常向身边的人确认学得像不像。
“也许你是个没有太多痛苦概念的孩子。”林老有一次若有所思地对我说。
原霞私下问过我是否有痛觉缺失症。
笑得比较多,好还是不好?我不知,一想这个问题我还是觉得好笑。
※ ※ ※
他的画法太缺乏常识,围观的人都渐渐四散离去,连冯入松也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回车上去了,只剩下他还在一笔笔地向画纸上添加着色彩,只剩下他背后的张衡鉴还在着迷地注视着他的步骤。
似乎依稀看到了当年的影子…
子奚当年风范,画纸上江水的气息,子奚的神乎其技…
那个时候,他就是站在子奚的身后,看他怎么从完全匪夷所思的步骤,一步步地吸收了这条江的灵气,这灵气被他毫无客气地凝在画纸上,一直到几十年后,也许到几百年后仍会如此,慢慢地散发,迷醉每一个视线第一次触到画面的人。
由于太美而不应存在在人世里的画。
子奚的画不应在人世,他就更不应在这人世了…
老人陷进了沉思里。
第二十五章
群峦青如碧螺。
“山是眉峰横,水是眼波聚。”
山间孤鹜是眉梢的痣,水面落花是眼底的泪。揽天为镜,照见这一脉山水是绝色的女子。
这条宁江,清澈、温柔,甚至激不起波澜。它的确太美了,那种沉静得不动声色的美丽,让人心惊。这是怎样的一江水啊!——它缄默着在青山的臂弯里徜徉了一千年,你却无法从那柔静细腻的波纹间读出岁月的痕迹。有风来拂过,它也低吟,如歌,如咒,无人能解;有雨来敲打,它也舞蹈,扑朔,迷离,荡漾着,和着天籁的节拍。
这里的风水难道是最蕴育人的吗,如何在洛子奚百年之后,突然出现一个像他那样作画,神态也与他依稀相似的孩子?
怎么会?
视线再转向这孩子的画时,也许可以说是舒了一口气。
并不像当年那样,视线再转向画纸,其上已是一幕几令人窒息的景色。
这孩子的画并没有洛子奚那样的迫人的美感。
老人不由得摇了摇头。
形已算是找准确了,色彩关系也很好,它所表现的光更是非常有艺术感染力。
但是,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他眯着眼打量了那画良久,力求在那幅近于完美的画中找出它的瑕疵的来历。
凭着多年与色彩打交道的经验,他知道他找到了。
致命的错误。
是打底色时少用了青绿,多用了暖色,为求统一而不敢用色过杂,——而在水景中,青绿又是绝不能少的。虽然用少了也可成画,但总少了一点润泽的感觉。
毕竟他不是洛子奚啊。洛子奚的水彩江景里,不仅有优美的形,恰到好处的光线,更有通过色彩的巧妙搭配而造出的幻象。使人乍见画面,便如有湿润江风,扑面而来。
洛子奚的画是妖画啊!老人回味着对着画面呼吸嘲湿冰凉的江边气氛的感觉,不由得痴了,连连摇头,这世上,这样的妖术,是只能出现一次的啊。
洛子奚也是因为这样的妖术,连老天也妒忌,最后落了个不得善终的下场。
这孩子,离洛子奚的境界还差上一步,也许是幸运也说不定啊。
可是,为何他会调不出正确的色彩,他离洛子奚,明明就只差一步了啊!
第二十六章
关于张衡鉴老人的故事,我所能讲的就是我所听说的那么多。他原籍上海,因为年轻时娶了个川妹子,干脆迁到了重庆,开文具店卖文房四宝,他也学过点手艺,所以也兼营刻章裱画。俗谚说“久病成良医”,在一堆丹青里面浸淫久了,不免也拿起笔来小小挥一下毫。他本来是有点文人气质,跟当地几个酸人很是酸味相投,一来二去,画技日臻精湛,送上门来裱的画都不如他自己画得好,一不小心成为了一代大家。当然也有另一种说法,说是因为他的成才要记在他老婆华仲年名下。这位华仲年前辈当时是数一数二的才女,与当年那干风流人物,如洛子奚、大小秦之流都经常有唱酬往来。具体是怎样一件事情我就不晓得了,深挖起来,也许还有多少传奇故事在里面。因为华老前辈早已过世的缘故,再多嘴似乎就有些不敬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张先生也渐渐完成了资本的原始积累,雇了人打点几个店面。装裱之类的活计丢给几个徒弟做,自己每日家坐在店里画画,过起唐寅“闲时写幅青山卖”的逍遥生活。
浣晴是外孙女,从小在张老膝下长大。重庆俗话说:“带外孙,搞空灯”。张先生很显然不在意这个传统说法。浣晴从小就冰雪聪明,端茶递水,磨墨展纸,比哪个徒弟都灵巧乖觉。老头儿最疼这个孙孙,把这个行当的活计,从原材到加工到收尾,即是从调到画到裱,……尽自己所能毫无保留都教了。
至于浣晴的画技……唔,我想我只能说,浣晴裱画裱得好极了!还有,张先生已经尽力了!
说实话这真是一件不可思议到极点的怪事情,你想想一个本身长得眉清目秀举手投足无不可入仕女图的小姑娘,对古今中外绘画理论倒背如流,而且也很擅于鉴赏,尤其是还粗略会点古画断代,这在当时的中学生来说简直是很骄于人前的。但是她的画……
入松说,他第一次看浣晴画画,是在张老家里,偌大的红木案上铺着精毡,背后是放满古玩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