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古人多有微词,非自我今作俑”一句,特别值得注意,它明白地告诉我们诔文是有所寄托的。所谓“微词”即通过对小说中虚构的人物情节的褒贬来讥评当时的现实,特别是当时的黑暗政治。何以见得呢?所引为先例的“楚人”作品,在不同程度上都是讽喻政治的。而其中被诔文在文字上借用得最多的是屈原的《离骚》,这并非偶然。《离骚》的美人香草实际上根本与男女之情无关,完全是屈原用以表达政治理想的代词。清代与“百家争鸣”的战国时代的情况大不一样,特别是雍正乾隆年间文禁酷严、朝野惴恐,稍有“干涉朝廷”之嫌,难免就要招来文字之祸。所以,当时一般人都不敢作“伤时骂世”之文,“恐不合时宜,于功名有碍之故也。”触犯文网,丢掉乌纱帽,这还是说得轻的。曹雪芹“不希罕那功名”、“又不为世人观阅称赞”,逆潮流而动,走自己的路,骨头还是比较硬的。当然,要在这样环境之下揭露当时政治的黑暗,就得把自己的真实意图巧妙地隐藏起来。“尚古之风”、“远师楚人”、“以文为戏”、“任意纂著”、“大肆妄诞”、“歪意”、“杜撰”等等,也无非是作者护身的铠甲。借师古而脱罪,隐真意于玩文,似乎是仿真而实际上是大胆创新,既幽默而又沉痛,艺术风格也正是由思想内容所决定的。明了这一点,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在这篇表面上写儿女悼亡之情的诔文中,要用贾谊、鲧、石崇、嵇康、吕安等这些在政治纷争中遭祸的人物的典故。为什么这篇洋洋洒洒的长文既不为秦可卿之死而作,也不用之于祭奠金钏儿,虽然她们的死宝玉也十分哀痛。有人说诔晴雯实际上就是诔林黛玉,并举出芙蓉花丛中出现黛玉的影子、宝玉说了“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的谶语、以及后来黛玉在席上抽得芙蓉花签等等情节来证明这一观点。作者在艺术构思上想借晴雯的悲惨遭遇衬托小说主要人物黛玉的不幸结局的意图当然是十分明显的,但也只是衬托而已,并非可以等同。何况,写林黛玉也并非是作品的目的。对黛玉的描写,曹雪芹同样也是寄托着自己的政治感慨的。作者在诔文中表现出强烈的爱憎态度,用最美好的语言,对晴雯这个“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的女仆加以热情的颂赞,同时毫不掩饰自己对惯用鬼蜮伎俩陷害别人的邪恶势力的痛恨。
紫菱洲歌(第七十九回)
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
蓼花菱叶不胜愁,重露繁霜压纤梗。
不闻永昼敲棋声,燕泥点点污棋枰。
古人惜别怜朋友,况我今当手足情!
'说明'
贾赦将迎春许嫁了孙绍祖,并将她接出大观园去。宝玉十分惆怅,天天到迎春住过的紫菱洲一带徘徊,只见“轩窗寂寞,屏帐翛然”,“那岸上的蓼花苇叶,也都觉摇摇落落”,情不自禁吟此一歌。
'注释'
1。“吹散”句——以同长于池中的芰荷被秋风吹散喻兄妺分离。红玉,比荷花。
2。愁——程高本作“悲”。
3。纤梗——纤弱的枝梗。这一句庚辰本与第二句重出,仍作“吹散芰荷红玉影”。后又用笔勾去,句下批曰:“此句遗失。”则今之所见“重露”句,或为后人所补。
4。“不闻”二句——见跟前寂寞凄凉景象而追忆往昔兄妺下棋玩乐的温暖,同时用乐府民歌谐音手法隐说会面无期。《读曲歌》:“执手与欢别,合会在何时?明灯照空局,悠然(谐‘油燃’)未有期(谐‘棋’)。”枰,棋盘。泥污棋枰,亦即“空局”。
'鉴赏'
迎春虽己搬出大观园,但尚未过门成亲,祸福甚难逆料,宝玉即发此悲叹,仿佛已有不祥的预感。可见,鲁迅说贾府中“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中国小说史略》),这话是很有道理的。
宝玉见紫菱洲一带寥落景象的文字之后有一条脂批说:“先为‘对景悼颦儿’作引。”这条批语可注意者有三:一、这里的描写与后来宝玉悼黛玉所见潇湘馆景象,定有相似之处。那时,当也是人去楼空,草木摇落,景象凄惨,而且也是秋天。二、此处“作引”尚有歌八句,彼时所作当篇幅更大,内容份量更重,否则,写黛玉之死的文字在艺术上就压不住写晴雯的。三、从脂批语气看,“悼颦儿”也不象是八十回之后又隔了很久的事,这样,很可能原稿从第八十一回起情节发展即开始出现急遽的变化,不幸之事接二连三:三春去,香菱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电闪雷鸣之中,一场暴风雨随之而到来。如果我们这样的估计大致不错的话,那么原稿下半部开始是决不会再用松散的笔调去写“四美钓游鱼”之类无谓情节的。
歌谣(第八十三回)
宁国府,荣国府,
金银财宝如粪土。
吃不穷,穿不穷,
算来总是一场空。
'说明'
此首以下为续补文字,非曹雪芹所作。
凤姐在周瑞家的面前叹穷,周瑞家的附和说:“真正委屈死人!……外头的人,打量着咱们府里不知怎么样有钱呢。”还把她听来的这首外面传的儿歌讲给凤姐听。
'评说'
这是一首拟作的民谣。虽然写得浅俗,但精神上似乎不太像真正的民谣。前几句还好,套的是《护官符》,只是语言平淡;后几句仿史书中常见的那种预言祸福、能得应验的所谓民间“歌谣”。其实,那些东西多半是统治阶级中某些人利用迷信观念来制造政治舆论所捏造的假民谣。贾府的败落其实是地主阶级内部争夺财产与权力的结果。各派政治势力之间勾心斗角、各施阴谋,其深藏之祸机常非外人所易知。这且不论,主要的还是站在什么立场上来看待封建大家族的垮台。“算来总是一场空。”是谁在替他们盘“算”呢?受尽贾府欺压、盘剥的广大百姓的情绪该不是这样的吧?
亲友庆贺贾政升官(第八十五回)
花到正开蜂蝶闹,月逢十足海天宽。
'说明'
续作者插入此对句形容贾府车马填门的热闹情景。
'评说'
作为喜庆语看,这一对句还是拟得不错的,但从小说的思想倾向来看就有问题,它缺少了八十回之前常有的、在这里也是应该有的讥刺意味。从曹雪芹的原来构思看,贾政的命运显然被改变了,他本该是官场倒霉的,因为在《红楼梦曲·恨无常》中贾元春的冤魂曾哭哭啼啼地警告她父亲:“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现在,元春的话算是白说了,靠着续书者的恩赐,贾政老爷官运亨通,他高升了郎中。
与黛玉书并诗四章(第八十七回)
妺生辰不偶,家运多艰,姊妺伶仃,萱亲衰迈。兼之猇声狺语,旦暮无休;更遭惨祸飞灾,不啻惊风密雨。夜深辗侧,愁绪何堪!属在同心,能不为之愍恻乎?回忆海棠结社,序属清秋,对菊持螯,同盟欢洽。犹记“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句,未尝不叹冷节余芳,如吾两人也!靶怀触绪,聊赋四章。匪无故呻吟,亦长歌当哭之意耳。
悲时序之递嬗兮,又属清秋。
感遭家之不造兮,独处离愁。
北堂有萱兮,何以忘忧?
无以解忧兮,我心咻咻!
云凭凭兮秋风酸,
步中庭兮霜叶干。
何去何从兮失我故欢!
静言思之兮恻肺肝?
惟鲔有潭兮,惟鹤有梁。
鳞甲潜伏兮,羽毛何长!
搔首问兮茫茫,
高天厚地兮,谁知余之永伤?
银河耿耿兮寒气侵,
月色横斜兮玉漏沉。
忧心炳炳兮,发我哀吟。
吟复吟兮,寄我知音。
'说明'
薛蟠酒店行凶,打死张三,经贿赂官场得翻案灭罪。薛家人虚惊一场。宝钗的书和诗在等待结案期间所写。
'注释'
1。不偶——不吉利。传统迷信说法:如“数偶”为运气好,“数奇”为运气坏。
2。萱亲——母亲。下面“北堂有萱”亦同。参见《中秋夜大观园即景联句》“色健茂金萱”注。
3。猇生狺语——“猇”也写作“虓”,老虎怒吼。狺,狗叫声。这里比喻令人不得安宁的坏消息。
4。啻(音赤)——但,只。惊风密语——柳宗元《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剌史》诗:“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
5。辗侧——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诗·周南·关雎》:“辗转反侧。”
6。属在同心——凡与自己要好的朋友。
7。愍恻——“愍”同“悯”,同情。
8。持螯——吃蟹。参见《螃蟹咏》注。
9。冷节余芳——冷若冰霜的节守,春光已过的芳香。以菊比。
10。匪——同“非”。
11。长歌当哭——以放声歌唱代替哭泣。古乐府《悲歌》:“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
12。递嬗——更替,变迁。
13。不造——不幸。星命家称人之生辰八字为“造”,即所谓“命”。男命为干造,女命为坤造。
14。咻咻——本为嘘气声,引申为不安宁。
15。凭凭——亦作“冯冯”,盛多的样子。李白《远别离》诗:“云凭凭兮欲吼怒”。秋风酸——“酸”是“冷”的修辞说法。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东关酸风射眸子”。
16。静言思之——“言”是语助词,无义。《诗·卫风·氓》:“静言思之,躬自悼矣。”
17。鲔——鲟鱼和鳇鱼的古称,春日用以荐祭寝庙(先王之墓),是贵重的鱼。梁,屋梁。《诗经》中曾以“有鹙(贪恶的鸟)在梁,有鹤在林”比亲近恶人而疏远善者。全句说:鲔、鹤本应有安居之处。
18。鳞甲——指蛟龙。羽毛——指凡鸟。喻所谓君子失意,小人得势。
19。谁知余之永伤——宋儒朱熹《感春赋》:“孰知吾心之永伤?”永伤,无尽的愁思,语本《诗·周南·卷耳》。
20。耿耿——明亮的样子。
21。玉漏沉——计时的漏壶快要水尽声歇了。即夜将尽的意思。
22。炳炳——犹言“耿耿”,形容忧思不减。
'评说'
薛蟠行凶打死张三、受官场庇护的情节是第四回打死冯渊的模仿,所不同的是曹雪芹的同情显然在受害者一边,而续书者则让宝钗在信中大肆歪曲事实真相,混淆视听:明明是张三家被弄得家破人亡而凶手安然无事,宝钗的信中却偏说自己“更遭惨祸飞灾”;被害家属喊冤叫屈,官府老吏虚张声势,宝钗就危言耸听地说是“猇声狺语,旦暮无休”;还“长歌当哭”,“寄我知音”,完全颠倒了黑白!续作者居然以同情的笔调,把这些当作宝钗抒情咏怀的内容,还让黛玉“同心”相感,与之唱和,其立场爱憎不问可知。
诗歌四章,大多是古诗中现成语句的堆砌,思想是贫乏的。首章是书信的重复;第二章“失我故欢”之叹莫知所指;第三章“鳞甲潜伏兮,羽毛何长!”最不伦不类。一贯宣扬“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宝钗怎么忽然发起“怀才不遇”的牢骚来了呢?第四章已实在无话可说,所以只好说废话。信中提出“无故呻吟”四字可算有自知之明,只是续作者和宝钗都不肯承认罢了。
黛玉见帕伤感(第八十七回)
失意人逢失意事,新啼痕间旧啼痕。
'说明'
黛玉在毡包中拣衣服,见从前宝玉送她的两块旧手帕,上边有自己的题诗,于是便“触物伤情,感怀旧事”。对句是形容她淌眼泪的。
'注释'
1。“新啼痕”句——宋代秦观《鹧鸪天》词:“枝上流莺和泪闻,新啼痕间旧啼痕。”
'评说'
续作者没有什么新鲜内容可写,就常常翻八十回前的旧账,而且动不动就是“触物伤情”,所“伤”之“情”不但空泛,有时还与所“触”之“物”不大相干。这里就是明显的例子:书中含混地说,黛玉见帕想起“初来时和宝玉的旧事来”,也不知究竟指的是哪些“旧事”。紫鹃则说:“那都是那几年宝二爷和姑娘小时,一时好了,一时恼了,闹出来的笑话儿。要像如今这样斯抬斯敬的,那里能把这些东西白糟蹋了呢?”事情很清楚:当时宝玉挨打,黛玉怜惜知己,为之而痛苦流泪,宝玉这才赠帕以示心意的。黛玉感知已之用心,更激动流泪,题诗寄情,这究竟跟“斯抬斯敬”有什么关系呢?能把这当作“笑话儿”吗?看到手帕,想起往事,又怎么能说是“失意人连失意事”呢?续作者根本不懂曹雪芹写那个情节的用意,所以只好瞎说一通。
琴曲四章(第八十七回)
风萧萧兮秋气深,
美人千里兮独沉吟。
望故乡兮何处?
倚栏杆兮涕沾襟。
山迢超兮水长,
照轩窗兮明月光。
耿耿不寐兮银河渺茫,罗衫怯怯兮风露凉。
子之遭兮不自由,
予之遇兮多烦忧。
之子与我兮心焉相投,思古人兮俾无尤。
人生斯世兮如轻尘,
天上人间兮感夙因。
感夙因兮不可惙,
素心如何天上月。
'说明'
黛玉得宝钗书、诗后,也赋四章,翻入琴谱,以当和作。妙玉与宝玉走近潇湘馆,听得叮咚之声,便在馆外石上坐下,听黛玉边弹边唱此曲。
'注释'
1。萧萧——寒风之声。
2。涕——泪。
3。迢超——高远。藤本、王本作“迢迢”。
4。寐——睡着。
5。子——你。古代对对方比较尊敬的称呼。
6。之子——这个人,那个人。《诗 》中常见,如“之子于归”。焉,语助词,无义。
7。思古人兮俾无尤——语用《诗·邢风·绿衣》:“我思古(故)人,俾无訧(尤)兮。”古人,本指故妻。俾,使得。尤,过失。本说“故妻能匡正我,使我无过失。”在这里则说思念老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