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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一篇血战文字,却以王矮虎做光起头,遂使读者胸中只谓儿戏之事,而一变便作轰雷激电之状,直是惊吓绝人。
矮虎、三娘本夫妻二人,而未入此回,则夫在此,妻在彼;既过此回,即妻在此,夫在彼。一篇以捉其夫去始,以捉其妻来终,皆属耐庵才子戏笔。
第四十八回解珍解宝双越狱孙立孙新大劫牢
千军万马后忽然飏去,别作湍悍娟致之文,令读者目不暇易。
乐和说:“你有个哥哥。”解珍却说:“我有个姐姐。”乐和所说哥哥,乃是娘面上来;解珍所说姐姐,却自爷面上起。乐和说起哥哥,乐和却是他的妻舅;解珍说起姐姐,解珍又是他兄弟的妻舅。无端撮弄出一派亲戚,却又甜笔净墨,绝无囷蠢彭亨之状。昨读《史记》霍光与去病兄弟一段,叹其妙笔,今日又读此文也。
赖字,出《左传》;赖人姓毛,出《大藏》。然此族今已蔓延天下矣,如之何!
第四十九回吴学究双用连环计宋公明三打祝家庄
三打祝家,变出三样奇格,知其才大如海。而我之所尤为叹赏者,如写乐廷玉竟无下落。呜呼,岂不怪哉!夫开庄门,放吊桥,三祝一乐一齐出马,明明在纸,我得而读之也,如之何三祝有杀之人,廷玉无死之地,从此一别,杳然无迹,而仅据宋江一声叹惜,遂必断之为死也?吾闻昔者英雄,知可为则为之,知不可为则瞥然飏去。譬如鹰隼击物不中,而高飞远引深自灭迹者,如是等辈往往而有,即又恶知廷玉之不出此?如是则廷玉当亦未死。然吾观扈成得脱,终成大将,名在中兴,不可灭没,彼岂真出廷玉上哉!而显著若此,彼廷玉非终贫贱者,而独不为更出一笔,然则其死是役,信无疑也。所可异者,独为当日宋江之军,林冲、李俊、阮二在东,花荣、张横、张顺在西,穆弘、杨雄、李逵在南,而廷玉当先出马,乃独冲走正北。夫不取有将之三面,而独取无将之一面,存此一句之疑,诚不能无未死之议。然吾独谓三鼓一炮之际,四马势如嵎虎,使此时廷玉早有所见,力犹可以疾按三祝全军不动,其如之何而仅以身遁,计出至下乎?此又其必死之明验也。曰:然则独走正北无将之一面者,何也?日:正北非无将之面也;宋江军马四面齐起,而不书正北,当是为廷玉讳也。盖为书之则必详之,详之而廷玉刀不缺,枪不折,鼓不衰,箭不竭,即廷玉不至于死;廷玉而终亦至于必死,则其刀缺、枪折、鼓衰、箭竭之状,有不可言者矣。《春秋》为贤者讳,故缺之而不书也。曰:其并不书正北领军头领之名,何也?曰:为杀廷玉则恶之也。
呜呼,一栾廷玉死,而用笔之难至于如此,谁谓稗史易作,稗史易读乎耶?
史进寻王教头,到底寻不见,吾读之胸前弥月不快;又见张青店中麻杀一头陀,竟不知何人,吾又胸前弥月不快;至此忽然又失一乐廷玉下落,吾胸前又将不快弥月也。岂不知耐庵专故作此鹘突之笔,以使人气闷。然我今日若使看破寓言,更不气闷,便是辜负耐庵,故不忍出此也。
第二连环计,何其轻便简净之极!三打祝家一篇累坠文字后,不可无此捷如风、明如玉之笔,以挥洒之。
第五十回插翅虎枷打白秀英美髯公误失小衙内
此篇为未、雷二人合传。前半忽作香致之调,后半别成跳脱之笔,真是才子腕下,无所不有。
写雷横孝母,不须繁辞,只落落数笔,便活画出一个孝子。写朱仝不肯做强盗,亦不须繁辞,只落落数笔,便直提出一副清白肚肠。笑宋江传中,越说得真切,越哭得悲痛,越显其忤逆不肖;越要尊朝廷,守父教,矜名节,爱身体,越见其以做强盗为性命也。人云:宁犯武人刀,莫犯文人笔。信哉!
景之奇幻者,镜中看镜;情之奇幻者,梦中圆梦;文之奇幻者,评话中说评话。如豫章城双渐赶苏卿,真对妙景,焚妙香,运妙心,伸妙腕,蘸妙墨,落妙纸,成此妙裁也。虽然,不可无一,不可有二。江瑶柱连食,当复口臭,何今之弄笔小儿学之至十百,卒未休也。
豫章城双渐赶苏卿,妙绝处正在只标题目,便使后人读之,如水中花影,帘里美人,意中早已分明,眼底正自分明不出。若使当时真尽说出,亦复何味耶?
雷横母曰:“老身年纪六旬之上,眼睁睁地只看着这个孩儿!”此一语,字字自说母之爱儿,却字字说出儿之事母。何也?夫人老至六十之际,大都百无一能,惟知仰食其子。子与之食,则得食;子不与之食,则不得食者也。
子与之衣服钱物,则可以至人之前;子不与之衣服钱物,则不敢以至人之前者也。其眼睁睁地只看孩儿,正如初生小儿眼睁睁地只看母乳,岂曰求报,亦其势则然矣。乃天下之老人,吾每见其垂首向壁,不来眼睁睁地看其孩儿者,无他,眼睁睁看一日,而不应,是其心悲可知也。明日又眼睁睁看一日,而又不应,是其心疑可知也。又明日又眼睁睁看一日,而终又不应,是其心夫而后永自决绝,誓于此生不复来看,何者?为其无益也!今雷横独令其母眼睁睁地无日不看,然则其日日之承伺颜色、奉接意思为何如哉!《陈情表》曰:“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雷横之母亦曰:“若是这个孩儿有些好歹,老身性命也便休了!”悲哉!仁孝之声,请之如闻夜猿矣!
第五十一回李逵打死殷天锡柴进失陷高唐州
此是柴进失陷本传也。然篇首朱仝欲杀李逵一段,读者悉误认为前回之尾,而不知此已与前了不相涉,只是偶借热铛,趁作煎饼,顺风吹花,用力至便者也。
吾尝言读书者切勿为作书者所瞒。如此一段文字,瞒过世人不为不久;今日忍俊不禁,就此一处道破,当于处处思过半矣,不得以其稗官也而忽之也!
柴皇城妻写作继室者,所以深明柴大官人之不得不亲往也。以偌大家私之人,而既已无儿无女,乃其妻又是继室,以此而遭人亡家破之日,其分崩决裂可胜道哉!继室则年尚少,年尚少而智略不足以御强侮,一也。继室则来未久,来未久而恩威不足以压众心,二也。继室则其志未定,志未定而外有继嗣未立,内有帷箔可忧,三也,四也。然则柴大官人即使早知祸患,而欲敛足不往,亦不可得也。
嗟乎!吾观高廉倚仗哥哥高俅势要,在地方无所不为,殷直阁又倚仗姐夫高廉势要,在地方无所不为,而不禁愀然出涕也。曰:岂不甚哉!夫高俅势要,则岂独一高廉倚仗之而已乎?如高廉者仅其一也。若高俅之势要,其倚仗之以无所不为者,方且百高廉正未已也。乃是百高廉,又当莫不各有殷直阁其人;而每一高廉,岂仅仅于一殷直阁而已乎?如殷直阁者,又其一也。
若高廉之势要,其倚仗之以无所不为者,又将百殷直阁正未已也。夫一高俅,乃有百高廉:而一一高廉,各有百殷直阁,然则少亦不下千殷直阁矣!是千殷直阁也者,每一人又各自养其狐群狗党二三百人,然则普天之下,其又复有宁宇乎哉!呜呼!如是者,其初高俅不知也,既而高俅必当知之。夫知之而能痛与戢之,亦可以不至于高俅也;知之而反若纵之甚者,此高俅之所以为高俅也。
此书极写宋江权诈,可谓处处敲骨而剔髓矣。其尤妙绝者,如此篇铁牛不肯为髯陪话处,写宋江登时捏撮一片好话,逐句断续,逐句转变,风云在口,鬼蜮生心,不亦怪乎!夫以才如耐庵,即何难为江拟作一段联贯通畅之语,而必故为如是云云者,凡所以深著宋江之穷凶极恶,乃至敢于欺纯是赤子之李逵,为稗史之《梼杌》也。
写宋江入伙后,每有大事下山,宋江必劝晁盖:“哥哥山寨之主,不可轻动。”如祝家庄、高唐州,莫不皆然。此作者特表宋江之凶恶,能以权术软禁晁盖,而后乃得惟其所欲为也。何也?盖晁盖去,则功归晁盖;晁盖不去,则功归宋江,一也。晁盖去,则宋江为副,众人悉听晁盖之令;晁盖不去,则宋江为帅,众人悉听宋江之令,二也。夫则出其位至尊,入则其功至高,位尊而功高,咄咄乎取第一座有余矣!此宋江之所以必软禁晁盖,而作者深著其穷凶极恶,为稗史之《梼杌》也。
劫寨乃兵家一试之事也。用兵而至于必劫寨,甚至一劫不中而又再劫,此皆小儿女投掷之戏耳;而今耐庵偏若不得不出于此者,盖为欲破高廉,斯不得不远取公孙;远取公孙,斯不得不按住高廉;意在杨林之一箭,斯不得不用学究之料劫也。
此篇本叙柴进失陷,然至柴进既陷而又必盛张高廉之神师者,非为难于搭救柴进,正以便于收转公孙。所谓墨酣笔疾,其文便连珠而下,梯接而上,正不知亏公孙救柴进,亏柴进归公孙也。读书者切勿为作书者所瞒,此又其一矣。
玄女而真有天书者,宜无不可破之神师也。玄女之天书而不能破神师者,耐庵亦可不及天书者也。今偏要向此等处提出天书,而天书又曾不足以奈何高廉,然则宋江之所谓玄女可知,而天书可知矣。前曰:“终日看习天书。”
此又曰:“用心记了咒语。”岂有终日看习而今始记咒语者?明乎前之看习是诈,而今之记咒又诈也。前曰:“可与天机星同观。”此忽曰:“军师放心,我自有法。”岂有终日两人看习,而今吴用尽忘者?明乎前之未尝同观,而今之并非独记也。著宋江之恶至于如此,真出篝火狐鸣下倍蓰矣。
第五十二回戴宗二取公孙胜李逵独劈罗真人
此篇纯以科诨成文,是传中另又一样笔墨。然在读者,则必须略其科诨,而观其意思。何则?盖科诨,文章之恶道也。此传之间一为之者,非其未能免俗而聊复尔尔,亦其意思真有甚异于人者也。何也?盖传中既有公孙,自不得又有高廉。夫特生高廉以衬出公孙也,乃今不向此时盛显其法术,不且虚此一番周折乎哉!然而盛显法术,固甚难矣。不张皇高廉,斯无以张皇公孙也;顾张皇高廉以张皇公孙,而斯两人者,争奇斗异,至于牛蛇神鬼,且将无所不有,斯则与彼《西游》诸书又何以异?此耐庵先生所义不为也。吾闻文章之家,固有所谓避实取虚之法矣。今兹略于破高廉,而详于取公孙,意者其用此法与?然业已略于高廉,而详于公孙,则何不并略公孙,而特详于公孙之师?盖所谓避实取虚之法,至是乃为极尽其变,而李大哥特以妙人见借,助成局段者也。是故凡李大哥插科打诨,皆所以衬出真人;衬出真人,正所以衬出公孙也。若不知作者意思如此,而徒李大哥科诨之是求,此真东坡所谓士俗不可医,吾未如之何也。
此篇又处处用对锁作章法,乃至一字不换,皆惟恐读者堕落科诨一道去故也。
此篇如拍桌溅面一段,不省说甚一段,皆作者呕心失血而得,不得草草读过。
第五十三回入云龙斗法破高廉黑旋风探穴救柴进
请得公孙胜后,三人一同赶回,可也。乃戴宗忽然先去者,所以为李逵买枣糕地也;李逵特买枣糕者,所以为结识汤隆地也;李逵结识汤隆者,所以为打造钩镰枪地也。夫打造钩镰枪,以破连环马也。连环马之来,固为高廉报仇也;高廉之死,则死于公孙胜也。今公孙胜则犹未去也。公孙胜未去,是高廉未死也;高廉未死,则高俅亦不必遣呼延也;高俅不遣呼延,则亦无有所谓连环马也;无有所谓连环马,则亦不须所谓钩镰枪也;无有连环马,不须钩镰枪,则亦不必汤隆也。乃今李逵已预结识也;为结识故,已预买糕也;为买糕故,戴宗亦已预去也。夫文心之曲,至于如此,洵鬼神之所不得测也。
写公孙神功道法,只是一笔两笔,不肯出力铺张,是此书特特过人一筹处。
写公孙破高廉,若使一阵便了,则不显公孙;然欲再持一日,又太张高廉。趁前篇劫寨一势,写作又来劫寨,因而便扫荡之。不轻不重,深得其宜矣。
前劫寨是乘胜而来,后劫寨是因败而至;前后两番劫寨,以此为其分别。
然作者其实以后劫寨自掩前劫寨之笔痕墨迹,如上卷论之详矣。
此回独大书材冲战功者,正是高家清水公案,非浪笔漫书也。太史公曰:“怨毒之于人甚矣哉!”不其然乎。
李逵朴至人,虽极力写之,亦须写不出。乃此书但要写李逵朴至,便倒写其奸猾;写得李逵愈奸猾,便愈朴至,真奇事也。
古诗云:“井水知天风。”盖言水在井中,未必知天风也。今两旋风都入高唐枯井之底,殆寓言当时宋江扰乱之恶,至于无处不至也。
卷末描画御赐踢雪乌雅只三四句,却用两“那马”句,读之遂抵一篇妙绝马赋。
第五十四回高太尉大兴三路兵呼延灼摆布连环马
此回凡三段文字。第一段,写宋江纺车军;第二段,写呼延连环军,皆被精神极变动之文。至第三段,写计擒凌振,却只如儿戏也。所以然者,盖作者当提笔未下之时,其胸中原只有连环马军一段奇思,却因不肯突然便推出来,故特就“连环”二字上颠倒生出“纺车”二字,先于文前别作一文,使读者眼光盘旋跳脱,卓策不定了,然后忽然一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