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江并不知道我邀请了你。在那些我擅自邀请的名单中,唯有你,我相信是一定会来的。无论多么遥远。
你这样做不觉得有点像克里斯蒂的小说吗?那个大侦探伯洛总是喜欢在最后的时刻把所有当事人聚在一起,宣布破案的那个过程并指证罪犯。
我们这里没有要破的案件也没有罪犯。虹是死于难产的,这你知道……
是的虹死于难产,名正言顺,这样就让你们这些曾经伤害过她的人们一个个逃之夭夭了。
彼尔你怎么能这样?
当然不能就这样不了了之。彼尔的脸几乎贴在了青冈脸上,听到了吗?我想你。每一天。
虹说过那是一个物质男人最后的梦想。但梦想终归是梦想。
虹让我们相识,我们当然不该让她的梦想落空。
看到了吗?西江是见到你之后才想起虹的。在此之前就好像他的手上没有粘着虹的血。所以虹真可怜。却要我们这些人来惦记她……
我们什么时候单独见面?
哦……
卫军来到青冈身边。手里是琥珀色的酒的浆液。
青冈转身说告辞了,那个人才是我的梦想。然后就鱼一般地游离了彼尔。
青冈在大庭广众之下把卫军带到楼上。
很多外文系资深的教师们目送他们。意思是对青冈如此明目张胆的举动感到震惊。
他们上楼的时候甚至手拉着手。她一边上楼一边说你不要回头不要去管那些无聊的目光。终于又能和你在一起了。我以为你不能来或者不会来的呢(青冈喜欢说或者,因为她觉得任何的事物都会有两种以上的可能性)。
或者我们停下来?卫军的脚步已经迟疑。
不,为什么?你在顾虑什么?
至少,你丈夫。
他不会注意的,更不会在意。
可是那么多人都已经在意了。
毕竟,我是这里的女主人。
青冈的书房在阁楼上。她说她之所以选择这里,是因为这里抬眼就能看到远处的丛林,甚至那间林中的小屋。她侧过身子让卫军向窗外看。她说就是那间。红色屋顶的。一间很破旧的房子,但足以承载他们的爱情了。现在连那些都已经遥远。爱情故事中的女主人公死了,就结束了一切,可房子的租期却至今未到,所以只有荒芜。
你在背诵你的小说?
那是那个男人永恒的痛。直到有一天他能把它转租出去。
你在说你丈夫?
那也是我的痛。
他并不知道你能在这里看到他们?
是的。
但你却从不戳穿他你听之任之只是为了折磨自己?
是的我每天都能看到他们先后走进那间小屋,然后疲惫不堪地出来。
你很兴奋?想象着别人怎样做爱?以此来虐待自己?并在虐待中获得快感?
可我也看到了他们的绝望。
说吧,为什么叫我来?
说过了,因为我认为你不会来。
但我还是来了。
所以我没有思想准备。也不知道见到你后会发生什么。
是为了报复?
为什么要报复?报复谁?你吗?又为了什么?我父亲或是我母亲?抑或是肖邦?不。那一页早已掀过。我们相安无事了。你看连我们都老了,西江后来也再没有过虹那样刻骨铭心的情人。
青冈贴近了卫军的身体。告诉我你为什么不结婚?我听说了,你从来就没有结过婚。你是同性恋者还是为了什么?我吗?或者我们?
卫军拒绝了青冈的亲近。他离开。他说你不要这样。能见到你我就很高兴了。
所以我们必须抓住每一个机会。既然你来了。要知道任何机会都是稍纵即逝的,唯有这一点没有任何其他的可能性。
还记得吗?当初你那样做只是为了能见到你父亲。你做的一切都是有目的的,从来如此,那么这回呢?这回你想要达到什么目的?
我只是想你。伴随着岁月。就越来越想。然后我才知道,其实我一生真正爱过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你。
不要欺骗自己了。那是因为你不曾得到。
或者你说得对。或者,你确实是我一生的最爱。所以我不想再错过了。我已经错过很多次了。来吧,让我们回到从前……
那个“牛棚”外面的警卫室?那个被废弃的厂房中?那高高的山冈上?那夕阳中的芦苇丛中?不,那不可能。
既然你都记得,卫军,既然……
那只是如烟的往事了。而往事终究迷茫。
是的也许我们本不该见面,但是为什么又见到了呢?这是天意,我们只能顺从。
因为愧疚,我才成为今天的样子。
但你依然有坚定的意志,和不可摧毁的那种生命的力量。
是的我不能被那个过去的错误的世界所淹没。我不仅要追赶时代,还要成为这个时代的佼佼者。是的我暗暗发誓,我做到了。但是你知道我所为之奋斗的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吗?仅仅是为了……
可是,青冈伤心地问着,可是当初你为什么离开?
青冈把卫军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前,然后用无比温情的声音说,想想那个夏天?肖邦那迷雾一般的玛祖卡舞曲?
卫军抽回了他的手。说到此为止吧,我们下楼。
为什么?我知道尽管你的意志在说不,但你的身体已经难以控制了,就像当年。
想想看,你丈夫的那些同事就在楼下……
你为什么总是要想别人呢?别人和我们有什么相干?想想我们自己。多少年了。多少年我们就盼望这一刻。想想我们现在。我和你。我们终于又到一起了我们为什么不?
不。卫军更加的坚定拒绝。你能保证你丈夫就不会突然闯进来?
这里是我的书房。是只属于我的空间他不会来的。即或他来了又能怎样……来呀卫军,你过来……
但是你不愿意在众人面前制造丑闻吧?即或你不怕丑闻也该为你丈夫考虑吧?即或是你们都不在乎丑闻也不该伤害楼下的那些人吧?
你为什么总是想着别人?我们在一起才是第一性的,难道你害怕?是的你怕那个血淋淋的从前?怕我的自杀的母亲?怕你错误的判断?但那是关于肖邦的,而不是母亲?
青冈已经脱下了她的长裙。她说我就是想要你。简单极了。给我吧。
西江看着锦禾却心不在焉。他只看见了锦禾上下掀动的两片鲜红的嘴唇,却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不过西江知道锦禾早已经走出了她美国男友死亡的阴影。她不再怀念他。她为能和西江一道工作而感到无限欣喜。至少她将有一年的时间作为客座教授留在西江的外文系。她不是没有考虑要永久地回来,永远生活在祖国的土地上,尤其是能够生活在西江这样的男人身边。但是她也知道这里还有很多从美国回来的人不能适应的地方。她要用这一年的时间认真考察和体验,然后再作出最后的决断。此间锦禾客座教授的时间已经过半,所以她必须作出选择了。她对这里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只是西江不冷不热的态度让她难下决心。为此她甚至找到青冈。向青冈打听那个死去的虹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为什么那个魂灵一样的阴影总是牢牢抓住西江的心。
锦禾坚信自己不会输给虹。
而西江却说,你拿自己和虹比较这本身就是荒唐的。
是的我是在美国拿到了博士学位,而她不过是你的一个学生,甚至还没毕业……哦,对不起西江,我只是觉得你不该总是被笼罩在死者的阴影中,那样你会越来越消沉,甚至连青冈都觉得你们之间的夫妻关系已经名存实亡了,你不能这样……
西江沉默。
然后才情不自禁地把锦禾搂在胸前。说,你是自由的。你可以选择留下,也可以选择离开。
接下来就是锦禾在西江的胸前呜呜地哭。
而此刻在这个璀璨的聚会上。锦禾就在西江的对面,她的目光,显然也是充满了挑逗性的。她不仅浓妆艳抹,还一反师道尊严地搔首弄姿。锦禾已经想好了要利用这个酒会的机会和西江探讨她的未来。是去是留?只要西江的一个承诺,哪怕那承诺是含糊其词的。此刻锦禾已经喝了很多酒。德国的啤酒和法国的波尔多红酒。这些都是外文系教师轻而易举就能弄到的。所以此刻锦禾已经神情恍惚。她问西江,知道我为什么要喝这么多酒吗?西江沉默。就是为了要通知你。我已经决定了。我要留下来。就在你身边。
西江惊愕的目光。
锦禾说你不要紧张。我不会危及你的家庭。对锦禾来说青冈不是问题。她也从来不想要青冈的位子,因为她一向不喜欢那种不死不活的家庭生活。她只要虹在西江心里的那个空间。因为她知道拥有了那个空间也就意味着拥有了激情。她知道虹已经死了很久但西江心目中那个情人的位子却始终空着。她知道对西江来说虹不是不可替代的。但是西江为什么就不能开始一段的新的浪漫的感情生活呢?所以她一直觊觎着那个曾经是虹的空空荡荡的位子。锦禾又说在这里在西江领导的外文系她是怎样的无依无靠。她又是怎样深深地爱着而又深深地被冷落被伤害……
锦禾说到伤心处不禁潸然泪下。正在西江觉得他已经无法控制眼前局面的时候,彼尔突然走了过来。
彼尔向西江敬酒。说哪一天他想带着孩子去虹的墓地。
西江仿佛遇到了救星,他本能地抓住这棵救命的稻草,立刻拉着彼尔离开了情绪激动的锦禾。
然而西江还是听不到彼尔在讲什么。他心事重重,他可能正像卫军预言的那样已经六神无主了。是的那一刻西江的脑子里只有青冈和卫军。他是亲眼看着他们手拉手一道上楼去的。是啊他们去干什么?这么久了,为什么还不下来?还不回到大家中间?
此刻西江的思绪是游移的。他突然问彼尔,青冈为什么要给你发邀请?
不是您的邀请吗?您不知道?
不不,是的,我希望你来,我也想见儿子,哦,你们的儿子,虹如果……
这时候一只白皙的手臂伸了过来。夹带着那么刺鼻的香味穿过西江的胸前,而后伸向彼尔。你就是彼尔吧?早就听说过你。西江为什么不介绍?那我们就只好自己相互认识了,锦禾,外文系的客座教授,也是西江的老同学了。
西江觉得他还从没有见到过如此不知廉耻的女人。他甚至讨厌她的那种矫揉造作的声音,大概也是美国式的?
是的,她只是短期在这里任教。
但是很可能留下来。听说你也在美国?一见到你就觉得你是个值得欣赏的人。不然西江身边的那些女人怎么会与你千丝万缕呢?
你不要太过分。西江说。彼尔是我们请来的客人。
不握握手吗?也算是他乡遇故知吧。
彼尔有点紧张地握住了锦禾的手。他实在不知道正和教授讲话的这个女人在教授的生活中,究竟在充当着一个怎样的角色。
锦禾又说,我也知道当初你之所以要和虹结婚,其实是为了能接近青冈。你们的故事就像小说。充满了戏剧性,甚至,浓浓的诗意。
彼尔迷惑不解地看着锦禾。
然后一种不知道从哪儿传来的声音在空气中缓缓响起。
那些诗人
就那样悄无声息地消失
在心里的生命的瞬间
放着香气
放着毒液
唯有西江知道这是青冈最喜欢的台词。戈达尔的。那些既没有情节也没有人物的电影。只有语言。要你去分辨。在分辨中思考。
从昆德拉,到戈达尔。戈达尔属于青冈。就那样一直属于她已经很久了,就如同,昆德拉一直属于西江那样。戈达尔就像在西江和青冈平庸的生活中突然呈现出来的一道彩虹。那是一个新的开始,一个新的主题。
西江仿佛获得了某种解脱。面对着锦禾和彼尔梦幻一般的交往,他终于知道他可以走了。他抽身离开。竟不能引起那两个交谈甚欢的男女的注意。是的他一定要上楼探知究竟。舞会中不能没有女主人……不,或者他还是不要去?
彼尔不知道这个放肆的女人究竟要干什么,更无从知道她又是怎样进入他们过去错综复杂的生活的。
锦禾抓住彼尔的手不放。说,我们为什么不跳舞呢?
舞会还没有开始呢?彼尔试图抽回他的手。
你难道不是从美国回来的?为什么非要等别人开始我们才能再开始呢?
那么,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放心吧,我所知道的你们的事情也就这么多了,这是大家都知道的。然后锦禾举起酒杯,来吧,为了我们曾经的共同经历。
既然没有别的话题……
我们为什么不能谈谈美国呢?既然我们都在那里生活过。能够在这里相遇,你难道不觉得这是天意吗?
于是他们的谈话从各自的在美国的住地开始。进而他们就美国对华人的态度、美国的繁荣和问题以及美国的教育等等,进行了广泛的探讨。奇迹是,在关于美国的思考上,他们的看法竟近乎一致,这便使他们之间的距离立刻被拉近。彼尔不再小心戒备,他们的话题也变得饶有兴味起来,甚至一片谈笑风生。
西江在终于摆脱锦禾之后茫然四顾。他第一次觉得非常恼怒,因为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根本就看不到青冈和卫军的影子。于是西江只能上楼。而且他上楼的时候还不能大摇大摆,因为人们先前已经看到了青冈和卫军上楼时的大摇大摆,甚至故作亲昵。
西江以一种极为低调的方式缓步向楼上走去。他故意做出一种很闲适的姿态,仿佛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尽管他的心里一直在骂,这两个混蛋!
西江在楼上的卧室门前踌躇不前。他因为没有在门外听到任何动静而感到异常紧张。他还没有任何捉奸拿贼的经验。他一个学者一个教授一个学科带头人一个学部委员一个系主任一个儒雅的名士他怎么能做那种事呢?是的他只是轻轻推开了卧室的门。他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告诉青冈楼下的朋友们在等她。而且歌舞剧院的那个小乐队也已经来了,舞会是不是可以开始了……
但卧室里一片黑暗空空如也。西江看遍了每一个角落,但每一个角落都寂寞无声……
青冈在阁楼上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