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实现的愿望而魂不守舍。西江因此而不能原谅虹,不能原谅她就这么狠心地丢下了他,并且把他丢在了这样的尴尬和烦恼中。
西江不能忘怀那一刻所发生的那一切。也不能忘怀那个黄昏,虹是怎样挺着肚子来和他探讨毕业论文的。她说她之所以不想再研究昆德拉小说中的性,是因为她觉得昆德拉的悲剧意识更吸引她。虹当时尽管脸色苍白,但苍白中却洋溢着一种母性的光芒。那是很让西江动心的一种母亲的形象。仿佛《圣经》中笼罩着光环的圣母玛利亚,而恰恰虹又是那样的美。哪怕虹和男人的关系是随意的混乱的甚至邪恶的,但只要她做了母亲,就会立刻变得神圣起来,以至于连西江与她面对的时候,都不再敢萌生非分之想。
虹很执著地和西江探讨着。西江很高兴虹在遇到困难的时候,还是首先来求助于他。虹说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为什么每个人都是不幸的?是什么把托马斯从生活的顶端一层一层地拽下去?从一个地位很高的脑系科医生,一直到普通医生,再到玻璃清洗工、农场司机。就那样一路下来,直至死亡。而特瑞萨和萨比娜这两个托马斯生活中最重要的女人,她们的结局为什么也是要么死亡,要么流落异国他乡……虹满心惶惑地问着西江,他们的悲剧命运是应该归咎于残酷的政治背景呢?还是他们各自的性格所致?
也就是说你在问我,对他们来说是社会的悲剧呢?还是性格的悲剧?西江在他的办公室反复徘徊着。
无论如何,西江欣赏虹这一连串发人深省的诘问。他一直很为自己的这个美丽的女研究生而骄傲自豪。学校里很多教师也曾在他的面前夸奖过虹。他们知道,夸奖了虹也就等于是在赞美西江。但是西江宁可认为这是因为虹自身的卓越非凡。但是西江也知道,学校里又有谁没有在背地里议论过虹混乱的性关系呢?有人认为她天生搔首弄姿,勾引男人。有人认为她本性功利,巴结权贵。还有人认为这个女人肮脏,以至于连最基本的道德标准都没有。不过无论人们怎样议论,但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虹的不可动摇的美丽!而恰恰这一点才是西江最最在意的,因为他一直觉得,只有美丽才能产生魅力,也才会让那些道貌岸然的男人想入非非……
这难道也是虹的错误吗?
西江认为说虹肮脏的那些人,大多是出于“酸葡萄”心理。但是让西江不能理解的是,那些人为什么只注意虹的身体和相貌,而忽略了她杰出的才华呢?只有西江知道虹是绝顶聪明的,她不仅有着深邃的思想,还有一般人很难做到的优美的表达。如果虹仅仅是一个漂亮的载体,腹中空空,西江这种档次的著名教授能欣赏她吗?
是的,西江不能不承认,常常是虹的提问带动了西江的思考。
于是西江很快得出了结论,昆德拉小说中的那些人物之所以不幸,首先来自于外部的政治事件。无论是苏联入侵,还是内部的思想禁锢,背景中的每一个事件似乎都能造成人们的不幸。
那么性格在不幸中又起着怎样的作用呢?每一个遭遇不幸的人的结局为什么又是那么迥然不同?虹依旧在艰辛探索着。
譬如苏联入侵布拉格后,萨比娜、托马斯和特瑞萨先后以不同的方式逃离了那场灾难。他们本可以在新的环境下开始他们流亡者的新生活。然而特瑞萨在性格的驱使下却孤注一掷。仅仅是因为她不能忍受托马斯的红杏出墙,她便宁可离开托马斯,也就意味着离开苏黎世,离开那个对他们来说安全宁静的港湾。托马斯本来可以对特瑞萨的行为置之不理,但是他骨子里的善良和责任感又让他不得不放弃了那个衣食无忧的瑞士,甚至放弃了人身自由,去追随那个任性的妻子。然后他们又回到那个充满了政治陷阱和人生苦难的社会环境中。这样他们就主动堕入了人生的那个恶性循环中,这当然是性格使然。而一旦兴之所至地进入了这个可怕的怪圈,他们就只能被命运所左右,再也不能逃脱生活中一个接一个的不幸了。于是个人便被政治所裹挟,性格也就和命运交织在了一起。所以他们的悲剧既是社会的,也是个人的……
西江无法逃避虹投过来的那么满怀崇敬的目光。
西江当然知道虹是敬慕自己的,以至于爱戴。
当西江说到任何的悲剧都是命运的,但同时也是性格的……
虹突然之间向他伸出了双臂。
西江可能是过于得意自己的这个结论了,以至于他只感觉到了虹向他伸出的双手,而没有看到虹扭曲的脸。西江只是顺势将虹抱在自己怀中。他觉得已经很久了,虹一定是想亲近他的身体了。于是西江紧紧地抱着虹。他用力抱着虹的时候连自己都要窒息。他让虹的身体蜷缩在他的臂膀中。他觉得抱着虹就等于是抱住了她腹中的那个婴儿。那一刻西江激动得几乎周身都在抖动。他不停地问着虹,告诉我,那是我的儿子吗?再说一遍,真是我们的儿子?
然后他就听到了虹的呻吟。像所有的往日一样,西江以为那预示着虹的高潮正在到来。但很快虹的呻吟就变成了粗重的喘息,西江却还是以为他们的恋情会像往昔一样奔流不息。然而粗重的喘息很快又被撕心裂肺的喊叫所代替,虹的手尽管紧紧抓住了西江的衣领,但是她还是身不由己地一点点瘫软了下去。
那个夏日炎热的傍晚。
西江终于看到了贴在虹脸上的汗湿的头发,也看见了虹苍白的脸上已经没有一丝血色。此时此刻从虹的眼睛里流出的目光竟也是绝望的。西江顿时紧张起来。他只听到虹在绝望地说,救救我吧,我快死了……
然后西江就看到了虹宽大牛仔裙下那混合着羊水的鲜血!
就这样,他们的生离死别终止在了一个关于不幸的话题中。
西江看着静静躺在那里的虹不禁泪流满面。他不相信这就是他们的永别。当然西江也为此而欣慰,因为从此虹再也不会听到人们对她恶毒的议论了。
那一刻,西江不能解释虹久违的性欲是怎样萌动的。如熊熊烈火,西江几乎无法拒绝。因为就在他起伏的胸膛上,跳跃着虹的那么鼓胀的乳房。那灌满了乳汁的乳房当然不是为他的,但却前所未有地吸引着他。西江知道那不是欲望在诱惑他,而是一个生命在指引他。
西江在虹的呻吟中(那一刻他确实不知道虹的呻吟是因为疼痛)解开了她牛仔长裙前排的纽扣。他立刻看到了虹的乳房,才知道虹连乳罩也没有戴。如此地放纵自己让西江立刻想到了乡下的那些女人。她们在生过了第一个孩子之后,就会立刻变得这样放肆,甚至可以毫无羞耻之心可以赤裸裸地走在乡村的土路上。而到了她们生过无数孩子之后的那个夏天,天气炎热的时候她们就更是不再将女人身上的性器官视为神圣的隐秘。她们干脆不穿上衣,当众给孩子喂奶。她们的乳房便也就明目张胆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在男人面 前。于是那些形形色色的大伯子或者小叔子的欲望开始蠢蠢欲动……
那一刻,西江情不自禁地亲吻着虹的乳房。在两座巨大的粮仓前,西江突然意识到他已经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一个婴儿了。那种被弗洛伊德无限夸大的“恋母情结”骤然之间支配了西江,然后他就觉出了那种甜丝丝的味道开始在口腔中反复回旋。那一刻西江真的惊讶极了。因为他从来没有经历过一个婴儿的襁褓时代。他不知道婴儿还在母腹的时候,乳房就能分泌奶水。于是西江不禁惊呼,想告诉虹这个令他惊讶更令他温暖的奇迹。他想对这个第一次做母亲的女生说他是多么爱她……然后他就看到了虹的嘴唇已毫无血色,贴在脸颊上的湿头发也仿佛没有了生命。虹是那么无助的疼痛着,伴随着那么绝望的挣扎……
青冈想不到她那么轻易就打败了虹。青冈问着自己,这是不是也就意味着击败了青春?
彼尔没有给西江任何与虹独处的机会,那是因为他不想在虹死后还要留下那些飞短流长的责难。但是彼尔实在困乏至极难以支撑,青冈才决定代替彼尔无所畏惧地守候在虹的遗体旁。
青冈说不出她对虹的感觉是怎样的。她觉得自己所以到今天还能对西江满怀激情,也许就是因为他们的生活中有了虹。尽管她从未和西江正面交流过,但是她相信西江也一定能谙知其中的微妙。
暗夜到来的时候,青冈让西江进来。此时的房间里除了清冷,还能听到厨房里彼尔发出的沉重鼾声。青冈让西江握住了虹的手并贴在他的嘴唇上。青冈看着西江在无声抽动,她当然知道此时此刻的西江是怎样的悲伤。其实她很想让西江哭出来,她知道只要她在这里,西江无论做什么都在情理之中。她还怂恿西江拥抱虹并且亲吻虹。她知道那是西江一直想做的,如果不做他将终生遗憾。而青冈今后不愿生活在西江遗憾终生的阴影下。她拉着西江的手,就像拉着一个孩子,让他在虹的美丽的死亡前如愿以偿。她看着西江怎样把那个僵硬的尸体抱在怀中,又是怎样地在虹已经没有了呼吸的嘴唇上疯狂亲吻。在西江的意识中,只要能把他爱的这个女人抱在怀中,只要能亲吻到她的那么熟悉的脸颊。
相爱的生离死别的人能有多伤心西江就有多伤心。
西江的痛不欲生让青冈看到也不能不泪流满面。
一切都是在无声中完成的。西江几乎吻遍了虹的每一寸肌肤。就在他亲吻到虹的小腹时,厨房里突然传来踉踉跄跄的脚步声。西江立刻停止了他的动作。但是他却坚定的没有离开虹的身体。他在等待着彼尔出来和他决斗。他觉得虹都死了他还有什么好在乎的?他的名声?抑或地位?他的成果?家庭?乃至于他的生命?还有什么是有意义的?
那一刻青冈也没有走过来阻止西江。她只是用眼睛盯住了厨房的门。她也在等待着可能会爆发的一场男人的争斗,她甚至知道那是西江盼望已久的。但是厨房里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自来水龙头被打开了。哗哗的流水声。彼尔在牛饮之后便“扑通”一声,又重新沉重地栽倒在厨房的地板上。
一切都会过去。像青冈预测的那样。西江没有继续亲吻下去,而是轻轻将虹的衣服盖住了她的身体,那个属于西江的身体。然后西江站起来走向青冈,站在她对面。然后 他突然紧紧地抱住青冈哭了起来。那么悲伤绝望的,仿佛天塌地陷……
青冈轻轻拍着西江的后背。她的潜台词是,一切都会过去的。往事终究迷茫。
与其说青冈和虹是一种竞争的关系,不如说她们是伙伴。青冈一直是欣赏虹的,甚至把她当做自己的女儿来宠爱,以弥补她和西江没有子女的缺憾。这就是青冈在接到海德堡大学查理博士的邀请后,为什么会提出来要带着虹和她一道出访德国。
青冈在提出这个动议时西江和虹都在场。他们都很惊愕,不知道是青冈真实的想法,还是她又在耍什么花招。尤其西江对青冈的这个举动充满疑虑,查理博士邀请的明明是青冈和西江,青冈为什么突然不想和他一道去了呢?
不,我不去。虹几乎每一个毛孔都充满了惊恐。
我们是去海德堡,又不是下地狱。青冈生气地说。
你不要戏弄人。查理是邀请我们夫妇的。
我们一道出去的机会还少吗?而虹却从来没有踏出过国门。再说她又是你最器重的学生。
我们能否过一种正常的生活?西江已经很愤怒。你不要总是这么莫名其妙的,这样的生活我厌倦了。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认真的?我现在就可以请查理给虹发一份邀请函过来,这并不困难,你知道的。
那么你的意思呢?西江第一次把目光转向虹。
那么教授的意思呢?虹有些彷徨的目光。
你难道就没有自己的主张吗?总是教授教授的。青冈显得很恼怒。
是的,我愿意跟师母去。如果师母真想带我去的话。
你怎能够跟她去?西江已经忍无可忍。
我们这种人没有选择。只能听天由命,如果命运好的话……
是的,我需要一位翻译。青冈变得冷静。
我不就是翻译吗?而且是最好的。西江说。
可是我想自由地行走和思考。
那就请便吧!西江想转身离去,但为了虹,他还是忍气吞声地留下来。
——接下来是令人窒息的对峙和沉默。
其实我们现在回忆的这些都不是为了缅怀因难产而死去的虹。
虹的死只是一个引子,就像虹的婚礼只是一个引子一样。
我们只是想由此而探讨西江或者青冈或者余辛或者彼尔的心态,以及他们和虹的那千丝万缕的联系。
青冈说她只是突发奇想。而这个想法一点也不邪恶完全是真诚的。她只是需要一位翻译, 为了更深入地和查理交流。那么西江说我不就是最好的翻译吗?青冈于是反问,那么我的自由呢?什么自由?你说什么自由?人身的?当然是生命的和思想的。自由?是的,歌德与席勒发动的那场狂飙运动所提倡的自由,你应该知道吧?
西江终究不解。是我限制了你?
青冈还击说,你不是一直器重虹吗?为什么有了这么好的机会你却限制她?
西江哑口无言。
能在读书期间就走出国门,前往欧洲,这对于虹这个外省来的女孩,当然是天赐良机。西江只是不明白,青冈为什么要把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赐给虹?她对虹不是早就有所防范了吗?
青冈当然有自己的想法。早在上一次巴黎的国际笔会上,青冈就对来自德国的查理有所倾慕。所以她一直希望能和查理有更亲密的接触,哪怕是演变成那种经常在外国电影或小说中出现的一夜风流。她这样想是因为她平静而平淡的生活太乏味了。当然她也想和查理深刻交流,特别是那种不同文化背景的碰撞,一定会对他们各自的研究有所裨益。所以青冈决定抛弃西江是出于本能。她知道和西江在一起不仅不能促进这种交流,反而会破坏她 和查理之间本已存在的那种亲密关系。她当然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