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江依然冷漠的神情,或者是怜惜?
为什么现实中每个人都是不幸的?为什么?
西江惊疑地看着虹。这和你的论文有关吗?
我只想知道为什么每个人都是不幸的?
后来西江不再冷酷,因为他看到虹正踉踉跄跄地走来,向他伸出了她的手臂。
西江不知道那是绝望的手臂。
他已经很久不见这个女人很久没有碰触过她的身体了。他想她。盼望着她来。哪怕是求教。但是没有。于是教授难过。他怎么能容忍见不到自己的学生呢,而且是最心爱的学生啊!
西江没有想到那是绝望的手臂、一个生命即将凋落的手臂。
他最先触到的是虹汗湿的肌肤,冰凉的嘴唇。是的他吻了她并且告诉她,他是多么想她想把她抱在怀中就像现在。然后西江就感觉到了那个身体的沉重。向下的沉重。他几乎抱不住了,但是却分明能感觉得到,虹的身体正从他的臂弯里向下滑落。那么沉重的滑落。一种无可挽回的向下的力量。
虹无助地靠在西江身上。那么柔软的,没有知觉的。
然后西江就看到虹的牛仔裙上正有殷殷的鲜血洇出来。
西江害怕了。他害怕血。尤其害怕女人的血!他忘不了曾经看到过的那女人的死亡。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血腥的死亡。他也是把那个濒临死亡的女人紧紧抱在怀中。他也在呼唤她。请求她不要死。留下来留下来。
虹开始撕心裂肺地喊叫。仿佛正被屠宰。
西江不知道他该怎样做。他只是绝望地抱着虹,不愿把她放在冰凉的地板上。他抱着她。一个曾经那么亲近的女人。他心疼。却只能任凭她痛苦的挣扎。这个他心爱的女人。为什么她要承受男人所给予她的那所有的苦?那个可恶的彼尔?
西江把虹紧紧抱在怀中。那么沉重的一种死亡将至的感觉。西江于是更加恐惧。不知道此时此刻他该求助于谁。这时候虹已经不再喊叫。仿佛昏厥过去。她的脸色苍白嘴唇铁青。只有她丰硕的乳房在上下起伏,那是她挣扎的喘息。而这一切,就在西江的怀中。
西江茫然四顾。无意间他好像看到了彼尔的身影。四处张望着。那紧张的神情。好像预感到什么。但是西江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儿看到的彼尔?他于是寻找,直到透过木窗上那些缠绕的常青藤蔓,他才看到了站在喷水池边的那个高大的男人。
于是西江开始大声吼叫彼尔。
他以为彼尔能够听见,但彼尔就是不抬头,不向上看,哪怕是回头看一眼教学楼的大门也好啊。这个混蛋!西江在心里骂着。看一眼我的窗户,这个混蛋,看我哪!
西江发现虹已经没有声音。她不再喊叫也不再挣扎她已经奄奄待毙。此时虹只是沉重地吊在西江的肩膀上,直到西江不得不将她缓缓地放在坚硬的水泥地上。
西江想冲出去把彼尔带上来,但就在他跑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听到了身后的呻吟。
西江回头,就看到了虹身下迅速扩大的那摊血渍,看到了躺在血泊中的虹那么执著的目光。她的丰满的乳房在痛苦的扭动中被泄露出来,而为了让那个不断向外冲决的婴儿出来,虹竟然无所顾忌地张开了她的双腿。
虹有气无力但却坚定地请求着,西江,回来,帮帮我,让我的宝贝出来……
我去找彼尔。西江焦虑地说。他就在楼下。去叫救护车……
不。虹几乎在命令。你回来。掰开我的双腿。你抓住他呀。用力啊!
可是,彼尔……
用力呀。让他出来。是你的孩子。使劲。哦,求上帝把我们的孩子带到人间……
第八章:高高的山冈上
青冈并没有告诉西江那个红卫兵战士的真正结局。
她只是说,那个红卫兵在为她打开了通向父亲“牛棚”的大门之后,就独自上吊自杀了。那是个有着罪恶感的红卫兵战士。因为他知道青冈家庭的悲剧是他一手造成的。他是在理想和人性的冲突中做出的选择。这也更加证明了在那个黑暗恐怖万马齐喑的年代,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会失去良知的。西江竟也盲目地相信了青冈这个故事的结局。还说这当然是一个很好的题材。一个关于忏悔的小说,也就是关于人性的小说。
青冈有点歉疚地看着西江。她喜欢在开始写作之前把她的故事讲给西江。她也很在乎西江对这个故事的诸般感觉。她只是没有告诉西江这是个真实的故事。当然更不愿意让西江知道那个真实的结局。那是因为她想让她的历史呈现得尽量清白。清白而且纯粹而且真诚。她想要证明的其实只是人的最起码的道德意识,所以她只能在她和卫军都很人道的那一刻突然终止,以留下无穷悲哀的美。她永远不会将她的成长史毫无掩饰地示人。哪怕是向西江那样的她最亲近的人,因为那是纯粹她个人的东西不属于任何人的也不属于西江。
而将这些东西坦诚示人的意义又是什么呢?让人们更了解你?可你又为什么非要别人了解你呢?或者是为了交换?换来他人的友谊?但代价太大了,因为每个人的灵魂中都有最黑暗的地方,即或你愿意将那些展露出来作为交换,但是你能够保证对方也愿意将灵魂中最黑暗的部分扒给你看吗?不要指望任何无条件的坦诚和无条件的一览无余。哪怕你的亲人。每个人都有禁区。那是个任何人都无法进入的领域。他要携带着灵魂中那个最肮脏的部 分,直到他死。
青冈永远不会忘记当她从父亲的“牛棚”走出的那一刻。
那一刻面对父亲,她终于没有说出母亲的事。哪怕眼泪已经涌出哪怕话语就顶在舌尖。青冈终于决定了由自己来承担那一切。承担那玛祖卡舞曲中充斥的迷雾一般的恋情,承担肖邦的亡逝,以及,母亲畏罪的死。
青冈之所以这样做仅仅是因为,那是卫军的要求。但是她记得走进“牛棚”的那一刻她没有对卫军做任何承诺。她以为卫军只是为了摆脱他自己的那一份罪恶为了擦干净那双沾满血迹的手。卫军说,我当然知道一旦你父亲得知了你母亲的死亡结局会是怎样的。那就必定更加凄惨更加的难以收拾。那样我们可能就再也得不到解脱了……但青冈却坚持说那是母亲自己的选择,卫军没有错。她便是怀抱着这样的信念走进了“牛棚”。那一刻她坚定无比,矢志不移。她甚至没有看到卫军在她身后的恐惧的目光,甚至听不出卫军话语中的那一份绝望的恳求。
是的,当她离开了“牛棚”中的父亲,她已经把所有的苦难和罪责都担在了自己心头。可是当她回到看守“牛鬼蛇神”的警卫室的时候,她却惊异地看到了已经被悬挂在屋顶的卫军。
是的,那是她从来不敢想象的结局。一个坚定的革命者,一个有着崇高信仰的红卫兵战士,他怎么可能选择了和母亲一样的死亡的方式?
其实青冈从一开始就对这间房子屋顶的那些铁铸的粗大管道心怀惊恐。因为母亲,她知道那些粗大的管道在某种意义上就意味着死亡。而临时作为“牛棚”的房子之所以会有那么多管道,因为这里是一片被废弃的厂房,在杂草中已经荒芜了很多年。 高高的山冈……
青冈被卫军悬挂在管道上的景象惊呆了。而此时距母亲以同样的方式自杀只有五天。
仅仅五天。
青冈不明白为什么仅仅五天,英雄一般的卫军也选择了自杀?那么卫军也就是畏罪的了?
很多年后青冈才知道,天主教将自杀也视为犯罪。既然一个人的生命是上帝赐予的,那么就只有上帝能决定他的去留。任何人为地结束生命的行为都将视为对上帝的背叛。而对上帝的背叛也就是犯罪,所以所有的自杀者都将在劫难逃。
青冈绝望地看着悬挂在那里的卫军,她甚至还看到了卫军身体的最后的抽搐。那个强壮的身体就那样在半空中摇荡着。摇荡着……这是青冈唯一的一次目睹了死亡之前惊心 动魄的一刻。无论什么人也无论怎样坚定的赴死的信念,当死亡将近,他们都会拼死的挣扎奋力的反抗。当然那也许只是一种生理的本能反映,为了证明生命的结束也不是轻易的。
青冈想不通卫军为什么要这样结束自己。她觉得在那样的时代,主动结束生命的只是那些没有信仰的、脆弱的、感受到巨大压力的或者绝望的失去了亲人的人,譬如她母亲。而这时的卫军怎样风光。那已经是他短暂的生命历程中最巅峰的时刻了。他有着令所有年轻学生羡慕的红袖标,有着管制一切“牛鬼蛇神”的威严和权利。他还有着和当时的社会主流完全一致的信仰和信念,有着捍卫自己理想的钢铁一般的意志……可是,卫军这样的人怎么会想到要去自杀呢?他到底想让他付出的生命说明什么呢?
青冈是已经经历过死亡的人了。仅仅五天之前。她认为在这个世界上最不能相信的那个人就是她的母亲。她认为母亲把她带到人间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腐蚀她并且抛弃她 !母亲先是用肖邦迷雾一般的音乐让她堕落,然后便用她不要了的生命将她丢弃。而此前母亲所做的就是一直在欺骗她,让她以为她将永远生活在母亲温暖的翅膀下。她还相信了母亲说的她是一个天使,是从天上飞来为母亲和父亲带来欢乐和幸福的。但是母亲却容不得她对肖邦的诋毁,容不得她将肖邦所有的黑色的唱片摔成碎片。是的,她就是不能忍受那唱片的 黑色。她以为那就是死亡的颜色不幸的颜色,她为此更加仇恨母亲,为什么她要把那些黑色的苦难藏在家中?青冈记得只要那黑色的唱片响起母亲就会忘记她。那一刻母亲仿佛进入了魔境,一个只有她自己的非常封闭的世界,甚至不允许青冈走进去。如今她如愿以偿地彻底地摆脱了青冈,也就是说她终于完全彻底地回到了她自己的那个世界不再回来。所以青冈不能原谅母亲。觉得她自私不负责任,既然她已经把青冈血淋淋地带到了这个世界上,她为什么还要如此折磨并背叛自己的女儿呢?
青冈在经历了母亲的背叛之后她不想再经历父亲的背叛了。所以她恳求卫军让她见到父亲。她说她已经没有亲人。她失去了。不想再失去了。所以她宁可把自己赤裸的身体给卫军看,只要卫军能让她见到父亲。是的她要看到父亲是一个坚强的人。她要他无论遇到怎样的困境都要坚持,只有活着才能证明他对自己的女儿是忠诚的。她向父亲提出这样的请求时没有哭,也没有说她是怎样出卖了身体才换来了和父亲见面的这个短暂的瞬间。她看着父亲的眼睛反复说起的只有一句话,那就是你不能死,你必须活着,因为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你还有我,你的女儿。但是父亲却偏要加上接下来的那句话,他不停地说不停地说,还有你妈妈还有你妈妈还有……然后青冈的眼泪便夺眶而出。她也是脆弱的,她只是小女孩,为什么一切都要让她来承担?
父亲大概就是在青冈的逼迫之下坚持了下来。整整十年。一位有着尊严感的大学教授,就这样在极度屈辱的状况下活了下来,直到后来的起死回生春风得意。
青冈自己竟然也是在对父亲的劝说中变得坚强起来。她不再哭,甚至活生生地收回了已经夺眶而出的眼泪。她知道哭是没有用的。毫无意义。也于事无补。她记得父亲刚刚被抓走的时候她在母亲面前总是不停地哭。她说她怕。要求母亲别丢下她。她不知道是不是她的眼泪把母亲最终逼上绝路的。对于一个年轻的脆弱而无助的母亲来说,女儿的眼泪难道不是压力吗?如果母亲能左右局势改变环境?是的,那个年代母亲没有那样的能力,她也就不能保证女儿从此不恐惧不流泪不被他人践踏。所以母亲才更加觉出了她的生命的渺小,渺小到甚至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能保护,这样的母亲何谓母亲?
青冈曾经很长时间不能接受母亲的死亡。她怨恨并且自责,以为是自己杀了自己的母亲。但是伴随着“运动”的风起云涌,波澜壮阔,畏罪死亡的“牛鬼蛇神”也就越来越多。而那些死亡的方式也五花八门,有溺水而亡的,有悬梁自尽的,有吞食安眠药片的,也有割腕自杀让鲜血流尽生命干枯的。然而尽管青冈看见了很多,却从来没有经历过卫军这样 的革命者的死!
卫军有罪吗?何罪之有?他正值青春年少风华正茂为什么非要赴死?
青冈无法猜测卫军的死因。或者厌倦了慷慨激昂,高处不胜寒?或者是血债累累,难以偿还?还或者因为看到了青冈那么美丽的青春的身体,还有,青冈在走进“牛棚”之前那么绝望地说,我已经一无所有了。只剩下这个身体了。如果你要。就拿去吧。只要能让我看一眼我的父亲。
是因为爱吗?或者仅仅是为了交换?
青冈的脑子里充满了问号。
青冈经历了母亲的死,所以她不再惧怕任何死亡。她记得匆匆和父亲告别的时候,她好像已经听到了某种死亡的声音。很沉闷的。便轰然倒塌。她只是不知道那是卫军最后的挣扎。她已经麻木因为她对那个时代的死亡已经司空见惯。她就是伴随着那沉闷的响声走进卫军房间的。她甚至还想到她要报答卫军,无论他提出什么样的请求,哪怕是,他真的要她。然而她看到的却是卫军摇摇欲坠的身体。他那生命的物理性的那最后的挣扎。那正在慢慢散去的思绪。青冈就那样眼看着卫军的脸因为窒息而由青变紫。他的身体也在没有了呼吸之后慢慢地归于了平静。就那样垂吊着。那么柔软的。向着生命的谷底,滑落……
青冈简直难以想象,在那一刻自己是怎样地英勇并且智慧。她知道不可能在很短的时间内将卫军从管道上解下来,她也没有足够的力气将卫军抱下来。大概是对卫军生命的极度的珍爱让她扶起了刚刚被卫军踹倒的椅子,然后让悬在半空的卫军的双脚踩了上去……
就那样。青冈用拯救的这个生命,偿还了母亲。
卫军如此顺从地,立刻就站住了。大概那也是一个健康生命对死而复生的一种本能的渴望吧。于是一股天赐般的气息顿时充斥了卫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