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认为,之于世界,三十五度纬线以下的小说是一个新的伟大的小说文化。它异乎寻常的现实观念,与超乎于一切真实性规则之上的任意驰骋的想象联系在一起。他还认为尽管这些被热带化处理的小说不再属于欧洲,但它们却是欧洲小说历史、形式,以及精神的某种延续……
她被自己的神经所惊醒。而想到托马斯进而又想到昆德拉,让她的头脑更加清醒了起来。她沿着“媚俗”的线索一路想下来。她在黑暗中睁大明亮的眼睛。后来她想得实在不耐烦了,就又重新旋亮台灯,让自己再度成为午夜的女皇。
为了能让自己中断关于昆德拉的遐想,她重新打开了那本曾被她无数次合上的《欧洲史》。其实她看欧洲史也是为了印证昆德拉关于欧洲小说史的种种新论。当然她希望昆德拉是对的。她一直以为一个作家能提出如此经典的小说理论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当然昆德拉本人也是充满了魅力的。他的硬汉的形象。坚定的棱角。再加上他的那么有力量的表情。
难道那一切不是“秀”出来的?
显然《欧洲史》是一部催眠的书。看过几页之后,困意便又潜入了她的神经。于是她又一次关掉台灯。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只要台灯亮着她就会困,而只要关上灯后她又会醒!然后再开灯,再困;再关灯,再醒。这样反反复复。直到她彻底绝望。于是她将黑暗归结为清醒的原因。她是怕黑暗的。所以她清醒。因为黑暗是罪恶的,所以她才会逃离罪恶。这样历尽苦难,她才又困了。很深的睡意。她为此而满怀喜悦。
于是她从床背上出溜下来。她躺在自己柔软的枕头上,并且把自己盖得体贴。那是一床很大的被子。大到两个人使用都不会干扰对方。她很快乐。等待着那个睡眠的黑暗的 到来……
也许是这个来之不易的睡眠太让她欣喜了,所以在她转身的时候,她的身体无意间碰到了教授的身体。
教授随后说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呓语。女人想这大概就是人类意识松绑后最真实的状态。完全的无意识。那么轻松的。女人不知道人类是什么时候开始学会控制意识,以至于丧失了他们的本真。她还不知道这是不是文明的罪恶?而文明的伟大就在于,把自然的人变成了社会的人。
在最最黑暗的时候她觉出了冷。于是她便本能地抱住身边的男人,把他当做了那个能够取暖的火堆。但是没想到这个本能的求助行为却被熟睡的教授当做了她在向他求爱。于是他问,什么时候了,你还不睡?然后便转身紧紧抱住了女人的身体。
接下来便是她的不顾一切的逃避。但是她知道她的逃跑是有限度的。她就是逃到了尽头也还是在这张埃及女王睡过的床上。于是她只好充分利用这个有限度的逃亡,她说不,我困了。我要睡觉。
以同样推搪的话语,她曾经成功地躲避过教授的无数次纠缠。当然教授这样的期望也无可厚非。毕竟她是他的妻子,她有义务和他做一切他想做的事。但教授尊重她。不是尊重她的身体,而是尊重她的思想。正因为教授知道她是个有思想的女性,所以她的愿望才是不可以被轻视,更不可以被侮辱被损害的!教授还知道,一旦她的尊严受到了挑战,他们 之间的一切可能就全完了。彻底的化为乌有。分崩离析。而教授,是不想失去这个女人的。
教授是在她的呻吟声中占领她的肉体的。而这种占有和人的心灵毫无关系,于是很悲哀。这种感觉昆德拉在他的小说中也涉及到了。特瑞萨为了报复托马斯,和一个陌生人亲近。当她的身体被那个男人脱光,她的嘴唇被那个男人亲吻,当她的灵魂并不想和那个男 人做爱的时候,她的下面却不由自主的潮湿了……
显然那已经是身体的事情,和任何人的愿望都无关了。
她已经熬过了漫漫长夜的几乎全部,现在她累了,她想睡觉。
她对教授一次又一次的袭击毫无感应。她知道事实上她已经伤了那个男人的心。她觉得她的拒绝对他们共同的生活来说简直就是背叛。她知道自己是深爱着这个男人的。也清楚不做爱并不等于她就不爱他。但是她却无论如何无法向教授说清自己的想法。
慢慢地她懂了,爱一个人就包括他们之间的性许诺。那么既然她是爱他的。于是在迷迷蒙蒙的梦境中,她让自己松弛了下来,听之任之……
她便是那样昏昏欲睡地躺在那里。无意间睁开眼睛。就看到了窗外斑驳的玫瑰色曙光。于是她的心是欣喜的,尽管她的意识和身体已经陷在了深深的沉睡中。
像一个正在向上飞腾的气泡。
她轻轻地飘啊飘啊……
她的嘴唇被另一个温热的嘴唇亲吻着。她知道那是他想唤醒她。她的午夜的天堂正在悄悄离她而去。她已经在那个明亮的地方生活了那么久,而他却对她的午夜一无所知。她知道自己的嘴唇对于那个男人来说太冰冷了。他们是那么亲的人却离得那么远?然后她就觉出了那潮湿的吻正顺着她的脸颊她的脖颈一路向下,然后就停在了她起伏不定的胸膛上……
她想她终于理解了特瑞萨的下身为什么会潮湿。哪怕是在一个陌生男人的抚慰下。
然而他们是亲人……
她突然想起来要告诉我们的读者。她说她叫青冈。没有人相信这是个女性的名字。但是她就是叫青冈。因了她自己的愿望。那是一种挺拔的树。
第二部分
第七章:虹两次走过同样的路线
在同一天。
虹曾经在同样的路线上走过两次。
虹这一天的日程被安排得很紧。完全是她为自己安排的,因为这些事情如果不能这样一件紧接着一件地去做,她的时间很可能就不够用了。
虹将和那个高大男人的会面安排在“日落咖啡”。在那里既可以喝早晨的咖啡,还可以顺便早餐。那是虹在学校里最喜欢的地方。“日落咖啡”。很美的名字。但因为昂 贵,学校里的人很少光顾,如果虹的生活中没有彼尔,她对这样的地方也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虹要在这个早晨把一天的事情安排好。她知道她已经没有几天可以做事情了所以她必须马不停蹄。
那个被称做彼尔的男人早就等候在那里。几乎每一次都是相同的位子,朝向窗外的那张木桌。绿格子桌布给人一种很舒适的感觉。玻璃窗外也是那种绿色的木质的百叶窗。整个“日落咖啡”几乎只有两种颜色。除了绿色就是深棕色。所有的门。所有的桌椅。虹不懂棕色和绿色为什么能搭配得如此的优雅。虹见到彼尔后很高兴的样子。她只是没有闲情 逸致在这里和彼尔享受优雅,她说她今天要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所以她必须尽快吃完早餐。她来这里其实仅仅是为了和彼尔最后敲定产院的事。
彼尔问,这些天难道不能住城里吗?为什么非要住在学校?那里离医院近。
虹没有应答。
从郊外赶往市中心产院少说要一个小时,还不算路上堵车。彼尔几乎愤怒。
但是虹却只是狼吞虎咽。她说这是我的最后的时刻,你知道的。我必需准备好论文答辩,还有最后几个问题要请教导师,我已经约好了。
博士学位就那么重要?这是彼尔的潜台词。但是他没有说,他不愿虹在这样的时期不高兴。
当彼尔清晨从市中心赶来郊外这家“日落咖啡”时,虹正在穿过学校那座著名的爬满了常青藤的教学楼。虹每一次看到这些常青藤都会本能地想到美国的哈佛大学。那是被全世界莘莘学子都高山仰止的圣坛一般的地方。于是虹觉得更热爱自己的大学了。因为全国并没有几座大学能如此被常青藤四季缠绕着。一座一座红色的建筑被绿色所装饰。而那些古老的木质的窗,那一个个棕色的斑驳,就那样被藤蔓遮掩在了某个很深的地方。就像一个个深陷的眼窝,里面闪动着神秘的目光。
虹想到这些便情不自禁地抬起头向上看。那个悬挂在三楼山墙上的被掩藏在常青藤下的深邃的窗。她觉得已经看到了什么。那个那么熟悉的窗。或者仅仅只是感觉?虹突然地周身一阵潮热。是孩子在动。缓慢的。但是很快就激烈起来。踢打着。以至于她不得不放慢了脚步。
虹就站在了那扇悬挂在三楼山墙上的窗下。窗下的那个小小的广场。广场中央是建筑系学生设计的汉白玉喷水池。造型很有古罗马遗风。这说明建筑系学生对模仿的热衷,以至于忽略了对创造性的追求。这也是他们这所大学目前所存在的最大问题,也就是虹的导师西江为什么退出了学校的学术委员会。虹觉得她已经看到了,那双从三楼的窗里望出来的深邃的眼睛。那双眼睛或者期盼或者冷漠。但西江肯定并不知道虹今天一天的安排。
虹在彼尔对面坐下后突然有了种莫名的惆怅。她觉得尽管这里很好,但是,她为什么就一直没有和西江单独来过这里?为什么他们就不曾单独享受过“日落咖啡”的情调呢?很多次她在此碰到西江和青冈。为什么青冈就可以如此傲慢地和西江单独坐在这里?虹知道其实他们两个都不快乐。他们即或坐在一起也是貌合神离。他们这样其实只是做做样子给别人看的。当然虹偶尔也会看到青冈一个人呆坐这里。只是一杯咖啡。然后就是长久地看着窗外。青冈也好像在期冀着什么。一个男人?但绝不是西江。青冈已经拥有了西江。所以不再需要甚至不爱了。但也不许被别人抢走!一个霸道的女人。
虹看着彼尔为她点好的早餐和咖啡。她不得不对彼尔莞尔一笑,因为她一直弄不懂,彼尔为什么要对她那么好?她又想起是青冈把这个高大的男人称做彼尔的。这样叫得多了,人们也就不再记得彼尔的真实姓名,甚至虹自己。青冈坚持认为彼尔像《战争与和平》中的那个娜达莎的丈夫彼尔。那个丈夫彼尔只是好。一个好人。好的男人。但是娜达莎真正爱的那个男人不是彼尔而是安德烈。彼尔尽管好但却永远不是一个能让女人真正爱上的男人。所以虹知道她不管怎样和彼尔友爱相处,她都不是生活在爱情中。
虹真的不知道彼尔为什么要接受她。他们的第一次见面也是在这里在“日落咖啡”。彼尔说他之所以喜欢来这里,完全是因为“日落咖啡”坐落在大学城,所以这里拥有“教养”的氛围。彼尔没有说他所以常来,其实仅仅是因为他想看到那个窗后的令他迷恋的女人。那时候彼尔当然不知道法国的那个年轻的雅安是怎样走进杜拉斯生活的。雅安。一个 可以做杜拉斯儿子的年轻男人。那种典型的法国男人。几近猥琐的。仅仅是为了迷恋。对于杜 拉斯文字的迷恋。但是彼尔何至如此?他既没有雅安那样的对文学的迷恋,又没有雅安那样的柔情似水。杜拉斯说,她和雅安一直通信,整整两年。两年中他们未曾谋面但却早已心心相印 。后来雅安就来了就取代了写信就留下来不走了。但是彼尔走的却是一条迂回的路线。像所有的那些道貌岸然的中国人那样,浪漫得有贼心而无贼胆。他只是在那里远远地看着自己的心爱,并且认真地把玩着自己心中的疼痛。这可能就是东西文化的不同吧?
虹当然不知道彼尔的一番心计。她只是觉得彼尔这个名字对他真的很合适。他不仅肥胖高大而且心地善良。托尔斯泰笔下的一个很正面的人物,寻求社会变革的“共济会”成员。托尔斯泰最终把他最心爱的女主人公娜达莎嫁给了彼尔。这是怎样的一种历史的宿命。彼尔那样的男人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虹的眼前?他又为什么总是表现出一种悲天悯人的姿态?为什么他毫不犹豫就把虹娶回了家?尽管他明明知道他们并不相爱。
彼尔看到虹后站了起来,并走过来为虹拉开了桌前的椅子。虹不知道彼尔从哪里学来的这种绅士风度,他殷勤的样子就仿佛虹不是一个即将毕业的博士生,而是某个帝国的女王。虹坐下来后就开始吃东西。彼尔却什么也不吃,只是在对面看着虹。
虹一边大嚼面包香肠一边对彼尔说,你真的应该去读读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那样你才会知道彼尔究竟是个怎样的男人,而青冈又为什么要把你称做彼尔。
我会的。彼尔说。
只是娜达莎真正爱的那个男人不是彼尔而是安德烈。但是安德烈死了,她才不得不嫁给彼尔。但是娜达莎还是慢慢爱上了彼尔,并为他们生下了一大群孩子。想想多么可怕,娜达莎和安德烈在一起是为了爱情,而她和彼尔在一起时就只是为了生存了,这也就让他们的生活变得很世俗……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在说一部小说,而不是现实生活。
彼尔果然不温不火不恼不怒,只是一味地看着虹的狼吞虎咽,仿佛在欣赏动物园里的猛虎扑食。当服务生把一碟刚刚煎好的培根端来,虹看着咸肉上依然冒着的那些油泡不禁恶心起来甚至想吐。彼尔便立刻端走了那盘咸肉,你过去不是最爱吃吗?对不起。
彼尔的一声“对不起”让虹的眼泪夺眶而出。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彼尔其实很可怜的。她不爱这个男人更无从了解他,她甚至从来没有好好地对待过他。于是虹好像突然良心发现。她满怀歉疚地抓住了彼尔的手,问他,你为什么要接受我?
彼尔莫名其妙的神情。是的为什么?你不是说过你想要一个孩子吗?不,让我想想,你是说你再不要看到男人惊恐的目光,你要把你的孩子生下来。
是吗?虹终于依稀记起他们为什么要结婚。是的当然是因为我。一个名正言顺的孩子。你给了我。现在他就要出生了。在一个完美的有着妈妈和爸爸的氛围中……
虹,你今天怎么啦?
那时候我是那么想要一个孩子。只是一个孩子。然后你就来了。
虹离开“日落咖啡”的时候已是太阳高照。又是很炎热的一天。虹当然不会想到这是她最后一次到这个她喜欢的地方来。她走出“日落咖啡”宁静的院子。她高高隆起的肚子几乎撞倒了院子里的一张咖啡桌。她记得有时候她和彼尔也会坐在室外。在白色的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