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三先生熟门熟路地坐下了,说:“我知道你们是严格为来访者保密的。”
贺顿说:“当然。是这样的。”
苏三说:“如果你有一天在大庭广众之下碰到了我,你会保持应有的陌生感吗?”
贺顿说:“我不知道什么叫应有的陌生感?”
苏三说:“就像从来没有见过我一样。”
贺顿说:“我可以保证就像从来没有见过您一样。”
苏三说:“如果我给你发奖牌佩戴勋章,近旁并没有他人,你也会恪守这个原则吗?”
贺顿说:“会的。出了这间房子,我就不会认识您。当然了,除非你违反法律,伤人或是伤己,那我就要举报了。顺便说一句,我似乎并没有可能得到奖牌或是勋章。”
苏三意味深长地说:“一切皆有可能。不过,我再一次地相信你。”
突然之间,两个人都沉默了。这是一种可怕的重复。苏三先生第一次走进心理诊所的时候,他们之间就如此对话。一切都没有改变,只是时间远去。
贺顿说:“苏三先生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
苏三说:“不是不放心,是再次确认。我这次要和你谈一个新的问题。”
第二章 装神弄鬼依旧
装神弄鬼依旧
苏三杀了一个回马枪。
贺顿说:“新发生了什么?”
苏三说:“你不要紧张。我有一个和原来的问题不同的问题。也就是一个新的问题。我还要和你讨论。”
贺顿恍然大悟,说:“原来前一个问题是投石问路。”
苏三说:“也不完全是。那是一个真正的问题,当那个问题解决之后,这个问题就上升为主要的问题。”
贺顿说:“非常感谢您的信任。现在,我们重新开始吗?”
苏三先生说:“是的,重新开始。我的名字不用改变,其他的规矩也一律照旧。我还是不希望任何人看到我。”
贺顿说:“好。一切照旧。”她说完,有点好笑。明明是认识的人,却好像素不相识。“您被什么所困扰?”
苏三说:“我需要作一个决定。”
贺顿说:“什么决定让您这样举棋不定?”
苏三先生说:“因为它关系到人。你知道,世上的万物都好办,只有关乎人的时候,最难办。”
贺顿说:“什么人?”
苏三说:“女人和男人。”
贺顿说:“男人是谁?”
苏三说:“是我。”
贺顿轻轻地嘘出了一口气。男女之事,的确是世界上最复杂的关系了。她继续问道:“女人是谁?”
苏三回答:“不止一个女人。”
贺顿说:“她们都是谁?”
苏三说:“一个是我的妻子,一个是我的红颜知己。”
贺顿说:“你的问题是什么?”
苏三说:“我要放弃其中的一个女人。我已经不堪重负。”
贺顿说:“看来这个问题已经让你很久不得安宁了。”
苏三说:“十四年了。十四年前,我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处长,我和我的红颜知己在一次会议上相识。那时候她刚刚研究生毕业,风华正茂。我们一见如故。贾宝玉和林黛玉是前世有约,我相信我和这个女人也有冥冥中的缘分。”
贺顿预计了一个老掉牙的第三者的故事,悠然登场。好在心理医生有一个本领,就是把自己的面部表情最小化。她颔首,表示很能理解这种一见钟情的默契。
苏三开始了喋喋不休的叙述,无非是和第三者如何的缠绵。贺顿问:“她叫什么名字呢?”
苏三先生说:“咱们就称呼她李四小姐好了。”
贺顿说:“好吧。那我现在很想知道,你的主要的烦恼是什么呢?我听你刚才讲到的都是甜蜜。”
苏三说:“是的,我们相处的时候都是甜蜜,起码以前是这样的。”
贺顿紧紧楔进这个缝隙,她要让谈话变得富有成效。问:“你说的以前,是指什么时候呢?”
苏三说:“半年以前。也就是我认识她十三年半以后。”
贺顿说:“我看你把时间记忆得如此准确,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苏三说:“你猜得很对。半年以前,是她的生日,从那一天开始,她整整四十岁了。”
贺顿说:“四十岁,对你来说,有什么不同寻常?”
苏三说:“那天她过生日,把自己的公寓装扮得非常漂亮。她也是公务员,公务员有专门的宿舍区,但为了方便我,她在外面买了房子,和我幽会。那个小巢布置得雅洁舒适,每个角落都匠心独具,充满了情趣。你坐在马桶上,就可以看到三组不同的画作,还能闻到奇异的香气。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我来的时候,能在极短暂的时间里享受到更多精致呵护。好了,不说这些细节了,那天我走进李四小姐的雅舍,看到到处都充盈着玫瑰红的烛光,香气萦绕着蛋糕。李四说,你数数看,有多少支蜡烛?我试着开始数,烛光摇曳,加上我开了一天会,头晕目眩的,我就说,你为什么在蛋糕上插了这么多的蜡烛?我的女孩?我记得有一种数字蜡烛,只要插上两个阿拉伯数字就可以了,不必这么繁琐。请不要见笑,在一起的时候,我常常称呼李四小姐为女孩……”
虽然打了预防针,贺顿听到这里,还是不由得好笑。都多大岁数了,还称呼女孩,四十岁的大女孩,老女孩,真叫人哭笑不得。但是,作为普通人的贺顿可以笑,作为心理师的贺顿不能笑。她需要平静地听下去。苏三便向她讲了下面的故事。
“我的女孩说,你嫌蜡烛太多了吗?知道我多大年纪了?我说,我来,就是给你过生日的,我当然知道你多大年纪了。女孩说,知道就好。我把我所有的青春时光都给你了。听了她这话,我的脸如同被鞭子斜抽了一下。是的,我太自私了。一个女人,从二十六岁到四十岁,这的确是鲜花盛开的年华,根根梢梢都交付给了我。我说,后悔了吗?她说,不,我不后悔。我说,从咱们交往之初,我就跟你说过,除了爱,我什么都不能给你。不能给你名分,不能给你金钱,也不能给你孩子……李四说,我都知道,在这个时刻,求求你不要重复这些令人伤感的话。
当她默默地许了一个愿,俯下身去吹蜡烛的时候,我清楚地看到了她头顶上的白发。女孩很精心地保养着自己,颜面上基本保持着没有皱纹。但头顶是不会骗人的,老了就是老了,任何力量都不能阻挡。我突然想到,过不了几年,她就会进入更年期了。到了那个时候,她就再也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她真的不后悔么?
我说,你应该有自己的生活了。
她反问道,难道我现在不是在过着自己的生活吗?
我说,那你以后老了怎么办呢?
她说,我会进敬老院。我相信国家在这方面投入的力量会越来越大。
我说,我年纪比你大很多,如果我先走了,你会孤单的。
她突然歇斯底里地发作起来,说,你以为我现在就不孤单了吗?你如果真的走了,我不会比现在更孤单。知道你就在这个城市里,但你却不在我的身边,能听得到你的声音,却看不到你的身影,你以为这种孤单就好忍受吗!
我无言。我知道这就是她的生活。她已经是处长了,干练公道,业务上非常出色,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她会被提拔成局长厅长。人们都知道她前途无限,却不知道她为什么坚持不嫁。只有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我。除了上班和出差以外,所有的时间,她都在公寓等待。我们没有任何电话上的往来,也不发短信,也不在网上聊天。如果有人查找通讯记录,我们是静默和清白的。无论多么晚,只要到这里来,我从不用打任何招呼,她一定是守候着一盏孤灯在等候。这种信任和默契,我享受了很多年。同理,我也知道她孤独了很多年。
她头上的白发如一枚枚发射的银针,深深刺痛了我。我不能承担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如此深重的等待,我不堪重负。我要逃脱。在那一瞬,我下决心尽快地完结这段情感。然后,她赶快嫁人,然后,她赶快生育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
这样想定以后,我对她说,咱们到此为止吧。
她说,这就是你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我说,这样下去,你没有幸福。
她说,我幸福不幸福,只有我自己知道,和你没有关系。
我说,怎么能说和我没有关系呢?
她说,我什么都不曾要求,你还不愿意吗?你可以从此离开,永不回头。我爱你,这和你无关。你不必知道也不必承担任何责任。这难道还不够吗?
话说到这个分上,我还能说什么?她柔情万种地对我说,我能自己养活自己,我能为你保密,我不怕衰老,我也不需要孩子。总之,所有关于我的考量,你都尽可放下。现在,让我们享乐吧。
我缴械投降,进入了温柔乡里。是的,一个什么都不图的女子,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心理师,你见过这样的女子吗?”苏三先生以这样的问话,结束了他的述说。
贺顿不知如何回答。这样的女子,对一个心理师来说,虽然少见,却也不是没有。但她不能这样说,她知道这样的问话,只是表明了案主掩埋在巨大的困惑里,以为自己的难题天下无双。
贺顿斟酌着说:“李四小姐非常独特。”
这个答案让苏三先生比较满意,他说:“如果是你,你会怎样?”
贺顿说:“我还需要了解更多的情况。”
苏三先生说:“我也要把更多的情况告诉你。下次吧,我还有一个重要的会议。”说完,他就起身走了。
贺顿倒在心理室的沙发上,孤坐了半天。本来以为一垅麦子割到了地头,不想直起腰一看,才发现这是套种的土地,另一茬庄稼刚刚发芽。除了揉着酸痛的腰发呆,没有别的法子。
文果走进来说:“广州来的案主走了?”
贺顿简短地答道:“走了。”
文果说:“那就好。我不喜欢这个人。虽然,在他预约好的时间我回避了,从来没有见过他。”
贺顿说:“你没有见过他,为什么就不喜欢他?”
文果说:“装神弄鬼。”
贺顿说:“不要背后议论来访者。”
文果说:“好吧。那我就把他的卷宗归档了。”
贺顿说:“且慢。他又开始了新的一轮咨询,一切照旧。”
文果说:“装神弄鬼也照旧吗?”
贺顿说:“老规矩,回避。”
下一个来访日,苏三说:“我今天讲讲我的老婆吧。我猜你一定要说如何称呼,就叫她王婆吧。”
贺顿开玩笑说:“是王婆卖瓜的那个王婆吗?”
苏三说:“这和卖瓜没有关系。主要是她姓王,又是我的老婆。”
贺顿说:“好吧。我现在已经牢牢记住了你们的称呼,一位苏三,一位李四,还有一位王婆。”
苏三便苦笑着说这些名字都是假的,但事情是真的。记得我和你说过,我的老婆是个商人,对我很好,也很有钱。我至今还是一个清官,和她有钱是大大分不开的,有很多人成了贪官,和他们的老婆贪钱有关联。我这样说,也许女权主义者会很愤慨,但起因是我很感激王婆。她不知道我金屋藏娇,一藏就是十四年,相当于一个抗日战争再加上两个解放战争。李四那边一往情深,我实在割舍不下,就反过来打我老妻的主意。我对她说,你从来就没有怀疑过我吗?
王婆说,怀疑你什么呢?
我说,怀疑我在外面养个小蜜包个二奶什么的?
王婆说,从来没有。
我说,如果我让你这样设想一下呢?
王婆说,我很忙。你有正经事没有?我有一大宗生意要谈,别捣乱行不行?
我说,我不是捣乱,是确有其事。
王婆说,什么事?
我说,二奶的事。
王婆说,那不可能。
我说,可能的。
王婆说,我不相信,一定是有人造谣。
我说,没有人造谣。我跟你这样说。
王婆说,那就是你造谣。
我无可奈何,就说,好吧,就算是造谣,如果你听到了,会怎么样呢?
王婆说,造谣者可耻,信谣者可悲。我记得这是文革中的一句话,真理。
我说,你就不生气吗?
王婆说,当然生气了。
我一听有门,生气就好,马上说,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王婆说,我要找到造谣者,拔掉他的舌头。想我们恩爱夫妻,哪能让他这样血口喷人!
得!她和我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我说,假设呢?
王婆不耐烦了,说,假设什么呢?
我说,我在外面和别的女人好了。
王婆这次认真了一下,说,第一,我根本就不相信这种事。就像我不跟外星人做买卖,因为这是不可能的。第二,就算真的出现了这种事,我了解你,这绝不是真好,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所以,既是为了你好,也是为了那个女人好,我就当什么都不知道。说到这里,王婆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说,苏三,不要再来这类脑筋急转弯的题目了,你我都不是小孩子。记得当年老人家在世的时候说过,对于种种的捣乱,第一是反对,第二是不怕。咱们就到此为止吧,我还要忙着谈判,你好自为之,我希望这样的谈话再也不要由你发起。
王婆说完就走了,剩下我一个人发呆。心理师,你说王婆知不知道李四?
“我不知道她知道不知道。”贺顿把话说完,觉得像绕口令,非如此不能表达本意。她接着说:“不管她知道还是不知道,她的态度很鲜明——她不会和你离婚,她根本就不承认有这种事。”
苏三说:“你分析得不错。”
贺顿说:“你现在的主要问题是什么?”
苏三说:“我想知道这两个对我来说无比重要的女人,打算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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