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泽晖忽然感叹起来,没有把要说的话流畅地说下去。
“怎么了?我奶奶怎么了?”叭欣急问。
“她的境况很凄凉。”
“为什么?婆婆说,奶奶家是香港很有权有势的家族。”
伍泽晖摇头:“那是七十年代之前的事,现在呢,今非昔比。
“你听我说,香港这个地方,有钱就自然有权有势。章家在战前已是英资洋行的大买办,代理很多舶来牌子的洋酒、糖果、汽车等货品,盈利极丰,在资产、人际关系与社会地位上都是很强劲的。但,一九七三年的香港股灾,股票由恒生指数一千七百点直跌至一百○五点的这场金融风暴,把很多香港的豪富之家摧残得七零八落,当然这危机也扶植了另一批暴发户,很不幸,章氏家族是被取代的富户之一。”
贝欣第一次闻知香港的情况,甚是惊骇。
“我奶奶就是这样潦倒下来的吗?”
这么一问,伍泽晖的表情更凝重,他往椅背一靠,先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包他代理的“三个五”香烟,抽出一根来,点燃,连连吸了两口,再把香烟递给贝欣,贝欣摇头,道:“谢谢,我不会抽烟。”
伍泽晖把烟包收回袋里去后,才重拾话题,道:“你听过所谓‘烂船也有三斤钉’的俗语没有?章家虽然倒台,其实日子仍不至于太拮据的,反正各房各户都应该各有私蓄,只不过是章氏企业因受股灾牵连而投资失败,宣布清盘罢了,并不是章家子孙个人的破产。可是,在树倒猢狲散的情况下,章氏家族各人是大难临头各自飞,偏是一个章翠屏既没有夫家,亦无儿女,最疼爱她的父母已然逝世,那些兄弟姊妹都各管各的抢了章氏家族的剩余财产就各散东西,另起炉灶了,故而章翠屏变得年老家贫,晚景甚是凄凉。听说……”
“听说什么?”
“听说她住在钻石山附近。”
“钻石山?”贝欣有着极度的迷惑。
“对,钻石山是香港的贫民区,极低下阶层的人才住在那儿。”伍泽晖也感叹:“奇不奇?那些贫民区都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钻石山、黄大仙。香港的贫与富,完全是天堂与地狱的境界。”
贝欣睁圆了眼睛看她表兄。
伍泽晖再解释:“香港人富起来,那种气派与架势,不是一般美加的富户可媲美,可是,穷起来绝对有可能比大陆的贫户更凄凉。一种境界是天堂,一种境界是地狱。”
这就是说,贝欣的祖母章翠屏现在生活在地狱之中。
这令贝欣觉得颤栗。
她幻想着一个像伍玉荷似的老太太,孤身一人,风烛残年,生活在比小榄农村的环境更不堪更贫穷更艰难的环境之内,每天每夜跟失望和寂寞拼搏,那是多可怜的呢!
贝欣冲口而出:“我要回去找奶奶!”
伍泽晖定睛凝视着贝欣,想了一想,缓缓地说:“那是应该的。”
“泽晖,你帮我,把奶奶的音讯再调查得准确一点。”
伍泽晖点头,道:“成。我们就这么说定了,就这几天,我挂长途电话回香港去,拜托烟草公司的朋友向贝家调查。”
贝欣奇怪地问:“贝家?”
“是的,就是你父家。”
“我父家还有亲人在香港吗?”
“贝刚家族你认识吗?他不就是你父家的人?”
贝欣摇摇头。
“那么,贝政呢?贝政是贝桐的儿子,应是你祖父贝元的兄弟,贝刚又是贝政的独生子。贝刚本人的子女还小,在英国念书。”
贝欣抿一抿嘴唇,凝想一会,说:“贝家的人,我只听过祖父贝元的名字,并不知道他们还有亲人在香港。”
“章翠屏是贝家媳妇,我是听说过的。”伍泽晖说。
“贝家是不是跟奶奶一般穷困了?”
难怪贝欣担心,她虽没有见过贝家的亲戚,也没有从伍玉荷口中得悉过贝元以外的贝家人的描述与形容,感情上对他们缺乏了一重亲切感,但既是姓贝的,就自然而然地引起了她的关注。
可是,出乎意料之外,伍泽晖摇摇头,叹口气,然后说:“刚相反,贝家是这十年八年内香江新兴起的世家,他们在香港是最大的香烟分销商,就是上承上海贝桐的名气,打出来的天下。”
“贝桐?”贝欣沉思着:“他是我曾祖父,我听婆婆提过。”
“照推理应该是你祖父的父亲了。”
贝欣皱了皱眉道:“那么,奶奶是贝家媳妇,为什么会沦为贫妇呢?”
伍泽晖叹口气,道:“详情我可不清楚了,只是,贝刚家族在香烟分销业上大名鼎鼎,他祖父贝桐到香港后,买下很多地皮,现今都随着香港的发展而涨价,变成了极富有的人家,这是人所共知的。”
贝欣默然,她想到了一个问题,可不好问出口来。
为什么贝家如此宽裕富有,却不照顾章翠屏呢?
还没有等贝欣说出口来,伍泽晖就自语道:“香港地的人情,真难说了。”
贝欣于是急道:“泽晖,那就拜托你加紧调查一下我奶奶的消息好不好?”
“好,放心,香港这城市很小,人际关系很紧凑,办法比较便捷,很容易得到消息。”
怎么个便捷法也得有一个过程,在等待中的贝欣,是难过的。
她日间工作之后再去上成人夜校,下课回来还要温习念书,应该是十分劳累的,但,一旦放下了功课书本,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就不能睡。
她脑子里老是有一些幻想出来的画面,看见有间破破烂烂的茅舍,里面住了个老态龙钟的女人,满头银白的稀疏头发,在烛影之下抖动。她动作缓慢,拿着一双筷子的手,干涸得几乎是皮包骨,她颤巍巍地把筷子伸到饭碗内,不断摸索,可是饭碗空洞洞的,什么也没有。
然后,贝欣忍不住叫喊:“奶奶!”
章翠屏回过头来,一张瘦削得可怜的老脸是没有表情的、几近模糊的,只看到她的嘴开开合合,有个微弱的声音钻进贝欣的耳朵里,说:“欣儿,我很饿,我很饿!”
贝欣心痛得整个人蓦然惊醒,坐起来,嚷:“奶奶!”
原来是一场梦。
贝欣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地惦记着一个素未谋面的亲人。
是与生俱来的亲情跃现于心上,使贝欣一闲下来就挂念着这可能还生存在世的父系亲人。
盼望了好多天,伍泽晖终于带来了好消息,他说:“贝欣,找到了。”
贝欣惊喜交集,说:“奶奶仍健在?”
“对。她的住处还有贝刚的贝氏企业地址电话,我都给你寻着了。”
贝欣兴奋得说不出话来。
“准备到香港去,是吗?”
贝欣点头,且道:“我也得跟崔医生和叶帆商量一下。”
伍泽晖说:“这也好,你到香港去的话,也不怕没有人照顾,我在那城里有几个朋友。相信崔医生和叶帆不会反对你寻亲去。”
崔昌平听说贝欣的父系还有亲人在港,岂止不反对,且鼓励贝欣尽快回去一趟。
崔昌平把手搭在贝欣的肩膊上说:“快回去吧!贝欣,找你的祖母团聚固然重要,而且听说香港这城市发展得一日千里,很适合有干劲的年轻人干活,比你呆在这美国中部的医学城镇更有大发展。况且,你在这儿也没有什么人事要牵挂。”
崔昌平这样说了,贝欣还未及回答,坐在一旁的叶帆就嘟起嘴来,说:“怎么说没有什么人事要牵挂了,这儿有我呢!”
崔昌平哈哈大笑起来,按着叶帆的肩,道:“我倒忘了,贝欣还有个小宝贝在此。”
三个人都笑作一团了。事实上,自从来了美国,叶帆正正式式地入学读书之后,她整个人都变得活泼轻松起来,完完全全是像沐在春风中的花蕾,健康地茁壮成长。
贝欣因知道叶帆现在很有些幽默感,能跟人讲笑话了,于是故意整她道:“你不用我牵挂了吧!现今泽晖给你送来彼得了,你俩就可以相依为命,人不与狗争宠去。”
崔昌平说:“贝欣,你说这话就没有长远眼光了,叶帆考上了大学,校园内英俊少男多的是,都是护花使者,肯定将彼得比了下去,我预言,叶帆很快就置我们两人于脑后了。”
三个人就这样笑哈哈地把一宗大事谈定了。
贝欣决定到香港去。
这夜,匆匆把行李整顿好,因翌晨贝欣就要坐早班机到三藩市去转机,故而叶帆嘱贝欣早点休息。
“我们赶快睡吧!”叶帆说:“睡醒了,我给你做早餐,再跟崔医生一起送飞机。”
贝欣把叶帆拥抱了一下,说:“舍不得你!”
叶帆眼眶有点痒痒的,她知道那是强忍热泪的一种自然体能反应,努力眨动了几下眼睛,说:“不是说,我既有小狗又有很多同学吗,生活会顶热闹的,你不用担心我。”
“那好,我把奶奶寻到了,很快就会回来。”
叶帆点头,就退出了贝欣的房间。
贝欣辗转反侧良久,仍无法入睡。
分明这几天为了要安排赴港,申办手续以及向医院请辞,都得到处奔波,人累了应该睡得很好,偏这临行前的一晚就干睁着眼,睡不成。
贝欣伸手扭亮了床头灯,把那叠放在床头抽屉的旅行文件翻出来,其中夹了她最珍贵的两封信。
一封是她祖父贝元写给她外祖母伍玉荷的。
另一封是伍玉荷写给她的。
信中都提到章翠屏。
贝欣想着,跟章翠屏重聚之后,把这两封信交到她手里去时,会是个怎么样的场面?
“贝欣。”
有人轻轻地叫喊她。
房门开处,是叶帆。
“你还没有睡?”她问。
“没有。”贝欣坐在床上,拍拍床沿,柔柔地对叶帆说:“来,坐吧!”
看着叶帆一拐一拐地自房门走到床前,缓缓地坐下,这几步路的过程,贝欣的感受上像看到了一个叶帆从残废而至残而不废的过程,她不自觉地微笑起来,很安慰地握着叶帆的手。
叶帆说:“你也没睡着?”
“嗯,你呢,不是说明天要早起给我做早餐吗?”
“就是怕早起不了,故而没敢睡吧!”
“傻孩子!”贝欣拍拍叶帆的手。
“实情是,”叶帆说:“我舍不得你。”
这对既似姊妹又是母女的知己轻轻地拥抱着。
叶帆说:“你知道,才不过是前一阵子,坐在床上的人是我,坐在床沿的人是你。”
“以后你喜欢坐到哪儿去都成了。”
“谢谢你。”
“谢我什么呢,最能帮自己的人始终是自己,脚长在你的身上,总要你肯站到地上去,才能站起来走路的。”
“以后再有什么艰难的日子,我们都不会怕,早已是人生战场上的老兵了。”
贝欣笑:“对。总有办法可想的。”
“贝欣,请记着,我现今能走动了。”
“是的,为什么要我记住?”
“因为你到香港去太久不回来,我会得来找你。”
贝欣欣慰地大笑:“对,对,哪怕我逃到天边去。”
“预祝你找到你祖母和很多很多很爱你的贝家亲人。”
“谢谢你。”
贝欣拿着伍泽晖给她写下的详细地址,找到贝家人是绝不困难的。正如伍泽晖给贝欣说:“香港地方小,尤其是在社会上有名望的人,几乎是抓着个路人问一问,也能知道可以在哪儿把他寻着。”
果然,贝欣一到了香港,坐上计程车,问那司机说:“先生,你知道贝氏的商业大楼在哪儿?”
司机立即答:“你说是贝刚家的贝氏商业大厦吗?”
“对,对。”
“谁不知道呢?贝氏就在中环。”
“嗯!中环。”
贝欣并不知道中环在哪儿,那大概是一个非常好的地方。
当贝欣急不及待地到了那个叫中环的地方,站在贝氏商业大厦门口,举头仰望那幢高耸入云霄,屹立在很多幢同样辉煌的商厦中间的贝氏大楼时,贝欣有一点的晕眩。
一时间,她好像不适应整个环境与气氛。
贝欣的脑子里霍霍霍地就冒起一个问题来:“我该走进去吗?这是我该来的地方吗?”
她无端地忸怩起来,稍稍退了两步,然后才站定,再把兴奋的情绪控制得好一点,重新微昂着头,推开那两扇重如石头的大大玻璃门。
贝氏商业大楼的地下大堂很宽敞,脚下铺的都是大理石,天花板足有两层楼高,这种由大量空间所做成的气派,令人站于其间顿觉渺小。
本来这种大堂对贝欣并不算很陌生,她在美国侯斯顿的一间银行内见过。
不过,当时的感觉是不同的。
这间大楼称为贝氏商业大楼,整幢辉煌宏伟的建筑物是姓贝的。
贝欣也姓贝。
主宰大楼的人源于贝桐。
那就是说她是这幢大楼主人的亲属。
不是虚荣,而是亲切,且是安慰。
知道贝氏子孙能够生活得如此威风,与有荣焉而已。
贝欣在大堂呆立了一会,就有样东西吸引了她的视线。
她慢慢地走近它,昂起头来,把它从头到脚的打量一番,然后,几乎惊骇得要欢呼起来。
“天!”贝欣压抑着自己的兴奋。
她如见了一个久别的亲人。
面前的大概是她的曾祖父的铜像吧。
铜像的神态那么的似曾相识。一想,贝欣失笑起来,铜像的那个倔强而精明的眼神,原来像自己。
每早洗脸时,贝欣在镜子前一照,就会发觉眼睛流露出这样的神态来。
铜像站在一个大理石座之上,石座前方镶了一块铜匾,写着:“贝桐,贝氏企业集团始创人。”
贝桐,这个名字贝欣是听过的,怕是伍玉荷曾经向她偶然提起过,可是她记得不大清楚。
无论贝桐是不是自己的曾祖父,先找到贝刚就自然能查清底蕴了。
于是贝欣打算找贝刚去。
她晓得先征询接待处的人员:“小姐,我想找贝刚先生。”
接待员是位跟贝欣差不多年纪的姑娘,样子很不错,化了妆的脸很鲜艳,衣服也是红色的,微笑着问:“是约好了贝先生的吗?”
她给贝欣的印象很好,最低限度和气、有礼貌。严格来说,笑容是带点机械化,一抬头,就立即微笑,听了贝刚的名字,嘴唇再尽力地扯动一下,都不是不好看的,只是缺乏自然。也许是日中太多人要接待的缘故。
贝欣回答:“我没有约好贝先生,我的意思是贝先生并不知道我来找他。”
那接待员稍稍皱了皱眉头,道:“那么,请你先约好了贝先生再来。”
说罢了,随即又招待别个要来找人的宾客。
贝欣只好站在一旁静候着接待小姐给两个客人安排了接见工作,才又轮到自己得着跟她说话的机会。
贝欣很认真地说:“我是没有约好贝先生,可是贝先生知道我的名字,他会接见我的。”
那位接待员还是那个皱一皱眉的表情,道:“贝先生认识你吗?”
贝欣略为尴尬地笑了,道:“我想他并不认识我。”
对方一听,也没有让贝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