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活下去[梁凤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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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活下去[梁凤仪]-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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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哪天心情不好,赌输了钱,也拿她来出气。那天你不是看到叶帆跌堕到地上去,就是因为我要上邮局取包裹,让球仔送一顿午饭,他偏要放在叶帆没有办法拿到的地方。一定是挨了整天的饿,才扑过去拿饭吃的。”
听得贝欣不住地打冷颤,这种人不如狗,侮辱人的自尊的把戏,原来到处都有。
从这一天起,她给自己一个特别的任务。
贝欣要把这个家打理出一个模样来,而且她要带给那无人照管的可怜的小叶帆一份发自友情亲情的人间温暖。
贝欣每天早上都要在天未亮之前就醒过来,到餐馆去,从厨房挽出十多桶冰,放到餐馆内的冰箱内备用。跟着她还要快手快脚的把当天要用的云吞皮取出,斩瓜切肉,把配料按叶启成的方法调好味,再包裹足够数目的云吞来。
餐馆自七点就启市,早餐、午餐、下午茶点、晚饭,直到宵夜,上铺时起码是凌晨时分。
叶启成多是一倒在床上就蒙头大睡。
可是,贝欣还强迫自己振作起来,继续工作。
她把餐馆后的居室打理出个样子来,一尘不染,几明窗净,所有的衣服都经浸洗晒干之后带着一份清香。
每天当她起床之后,一定把屋内的窗帘全部拉起来,透进满室的阳光。
除了叶帆的房间,因着她多次的叫嚣反对,依然是乌墨墨的一片。
贝欣几乎每天早上给叶帆送早点时,都好言相劝:“叶帆,让阳光进来好不好?是大白天了,总得明明亮亮过日子才成,这会令你健康快乐得多。一天到晚地活在幽暗之中,人只有越来越颓废。”
可是叶帆没有回应。
她不但是个腰腿残废的人,差点就让人以为她是个哑巴。
除了惊呼,叶帆拒绝跟任何人说话。
贝欣的细心呵护,完全得不着回应。
已经不知多少个清晨和晚上,贝欣一再给叶帆说:“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我一个机会,让你看看现在的家已经与以前不一样了,好不好?”
依然是那副木讷得似石膏像的表情。
贝欣虽未气馁,但都禁不住长叹一声,就退了出去。
她奇怪为什么一个花样年华的少女,不懂得珍惜自己在世的光阴,做一些有意义的事,而要这样白白地浪费掉。
贝欣知道她决不会这样做,她期盼着自己的有生之年能为亲人朋友,以至社会国家民族做一点有用的事,将个人的问题放到最后。
她坚信有志者事竟成。
就譬如她日夕盼望的有关伍玉荷出国就诊的消息,终于到来了。
她这天收到小花发来的电报,写道:“伍婆婆的出国批准与入境签证已经拿到了,现在买备机票,将于下星期三乘坐航机下午二时抵达三藩市。又及:自别后,小洋已回东北,再无音讯。”
贝欣是既感慨又兴奋,前者是为小花提起子洋,那种一揭疮疤,发现依然流脓肿痛的感觉,令她惊讶。原来一切并没有过去,只不过是隐藏在幽暗的角落里,害怕被人发现罢了。
兴奋又是势在必然的,因为日盼夜盼伍玉荷可以赶快到美国就诊,如今总算盼到了。
在收到电报之后,贝欣连看着叶启成时,都觉得他顺眼得多了。
叶启成对于贝欣要到三藩市接伍玉荷,送她到侯斯顿很不以为然。
他提出反对说:“店上的人手很紧呢!就由空中小姐把她照顾着前往不就很好了。”
“这是你的承诺。”
叶启成粗暴地说:“好吧,好吧,又是那句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告诉你,我对做君子素来都没有多大兴趣,做小人防卫自己没有什么不好,仁义道德太多了,我可吃不消。幸好我没有答应你要到美国去多久,快去快回,就给你二天假期,足够了吧!”
贝欣还想争辩,难得她能跟伍玉荷重逢,当然希望多留在她身边几天。
可是她刚要据理力争,叶启成就举起手来,摇摇摆摆,拦截她的话,说:“别再多说,你再不回来,怕叶帆就要饿死了,是你要把照顾她的责任硬揽上身的,没有人会愿意接替你的这份职务。别说我不言之在先。”
贝欣轻叹一口气,她不是折服于叶启成无理的要求之下,而是答应叶帆,她会得尽快回来照顾她。
贝欣不想放弃在叶帆身上看到第二个奇迹。
她在临行的那个早上,坐到叶帆的身边去,温柔地说:“叶帆,我要到美国去,接我的婆婆到侯斯顿治病,很快就会回来了,大概三五天的功夫吧,我就回来照顾你了。这几天,你好好地思虑一下,要不要尝试引进一房子的阳光,到我回来时,你给我答案好不好?”
叶帆是永远的缄默,永远的不回应。
贝欣只好轻拍她的手背几下,就站起来打算赶往机场了。
还是叶启成嘱咐周友球开了车子送她到机场去的。
人还未见到伍玉荷,贝欣的心就早已飞驰至十万九千里外的外祖母身边了。
小时候,贝欣老是缠着伍玉荷说:“婆婆,你放心,将来贝欣长大了会好好地孝敬你、侍奉你。”
伍玉荷总是笑呵呵地问:“那好啊,看你怎么有本事好好地孝敬我、侍奉我。”
小贝欣不知哪儿来的灵感,竟然说:“我嫁个好丈夫,不就可以把你供养得福泰安宁了。”
伍玉荷笑得连气都喘不过来。
现今贝欣嫁的不算是个好丈夫,但,贝欣想,那不要紧吧,最要紧的还是能好好地孝顺和照顾外祖母就好。
正要从周友球手上接过行李入闸登机去,就听到有人自老远叫她:“成嫂,成嫂,慢走着。”
贝欣回头,垫高脚眺望,只见陈添正吃力地火速跑来。
“什么事如此着急?”贝欣意识到事态并不寻常。
“刚接到大陆拍来的电报,成哥拆阅了,嘱我赶来给你看,并接你回家去。”
贝欣第一个念头就是飞机误点了,或因着航班的种种问题而要改期启程。
可是,当她打开电报一看时,吓呆了。
电报自她的手中滑落,贝欣全无知觉。
在一旁的周友球忙道:“究竟什么事?”
陈添一直搀扶着贝欣,缓缓地向着停车场走去。
“成嫂,别伤心,人死不能复生,老年人总有离去的一天。”陈添这样说。
是的,正是小花拍发来的电报,道:“伍婆婆的病情突然恶化,又一直不容许我给你摇长途电话,只把一信给我转交予你,已用特快邮件专递,就在今天早晨,我去看望伍婆婆时,发觉她已不再醒过来了。”
贝欣觉得她的心痛,如此的似曾相识,却又比前一次更深更重更难以忍受。
那是在广州火车站的月台上,文子洋高声叫唤她的名字时,一种绝望的、羞愧的伤痛,蚕蚀着她的心房。她愤怒为什么上天不怜悯她,要让她在这最后关头,还要亲身体会一次生离死别。
这一回,她满眶的热泪分明要涌流出来,她都拼命地忍住了。
她不要哭。
伍玉荷从她小时就开始教育她:“现今小时候,做个不会哭的娃娃,将来长大了,做个顶天立地的女孩子。流泪不一定代表弱者,但能忍泪的人,一定是强者无疑。”
可是,贝欣在心内呐喊:“婆婆,你可知忍泪是很痛苦的。”
的确,贝欣整张脸都苍白得像被恶鬼吸去了血似的,这比一个泪如雨下的人看在有心人的眼内更能叫人难过。
她木然地回到成记饭店来,迎面就碰上了叶启成。
叶启成竟嬉皮笑脸地说:“我早就有第六灵感,你根本就不用到美国去。好了,好了,今天是周末,客似云来,你赶快罩上围裙,出来帮着办事。”
叶启成才说完话,陈添就大声说:“你是人不是人了,这个时候还要她帮着办事?有什么事你不可以帮着做呢?”
叶启成被一向敦厚的陈添这样子责难,初而错愕,继而觉得面子上搁不下去,恼羞成怒起来,就道:“你这是哪门子的事,食碗面反碗底,谁雇用你,谁是你的老板了?”
陈添的火气还没有压下来,便道:“天下难找的不是工作,而是朋友。我这就辞工了,你可别再为难叶帆和成嫂,否则我回转头来跟你算帐。”
“跟我算帐?你凭什么跟我算帐了?凭你是她们的什么人,抑或你早就搭上了我的一妻一女了?告诉你,那瘫在床上、人不似人、鬼不似鬼的,你不妨带着走。这个能走动的,你这老头子可别妄想。”
贝欣一听,头也不回地冲进后屋去。
在餐馆内,陈添与叶启成已经对骂得难解难分了。
贝欣冲进后屋去后,不顾一切地走到叶帆的房间之内。
一股发自胸臆之间的屈闷,令她再忍无可忍。
她不由分说地把整个房子,包括叶帆房间内的窗帘都拉开了。
叶帆依然尖叫惊喊:“不要,不要,不准你拉开我的窗帘。”
“你住口!”贝欣忽然提高了嗓门,以严峻至极的语气回应。
然后,贝欣叉起腰来,拿手指着叶帆说:“你睁开你的眼睛看清楚,是不是这房子跟以前已经大有分别了。
“以前的归以前,已经过去了,我们面对的是将来,要应付的也是将来。
“每个人每日都忙碌得像头狗似地苦干,只有你,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不但不帮忙,还添我们的麻烦。
“别以为我和添伯是有必然的责任,当然的耐性去忍受你,你是应该受像球仔般心肠的手段对待,因为你同样欺负别人,且是欺负一些诚心诚意地帮助你、爱护你的人。你跟那些曾经虐待过你的人有什么分别?没有,一点都没有,只有比他们更甚。
“你认为你可怜,你想死,想学你母亲一样,躺着躺着,总有一天就不再起来,不需要面对世界了,是这样么?
“你错了,你是凄凉,你可知天下间有比你凄凉千百万倍的人?不说别人,就只看我吧!
“你以为我嫁给你那父亲是一场幸福吗?不是的!我告诉你,在遥远的一方,有一个我深爱,也深爱着我的人,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起应付生活上的种种困难,一起期盼将来会有幸福的日子过,结果呢,我嫁给你父亲了。
“就为了要给我惟一的亲人筹医药费,我要作出决定,离弃我的挚爱,以挽救我的婆婆。可是今早,消息传来,婆婆死了。
“你如果是我,也要刺激得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等死了,是不是?
“人生不是万事如意的,人生是要活着的每一天都站起来,接受创伤,欢迎困难,使自己更坚强、更健康的。
“中国五千年来的灾难不绝,中国人依然生生猛猛、精精神神地活下去,你在这儿出生,你没有经历过四十年代的世界大战,你没有尝过五十年代的大饥荒,你没有承受过六十年代文化大革命的压力,多难兴邦,我们中国人不怕艰难,不怕死。你呢,你跟中国亿万黎民所受的苦怎么比较?
“站起来,面对现实,我担保你会活得比以前更畅快、更开心、更有意义。”
是已经满室阳光,照得窗明几净,在贝欣火爆地吐尽了她心内的苦衷之后,房子内回复一片安静。
叶帆仍然躺着,一动也没动。
可是,贝欣听到一个微弱而温和的声音说:“我站不起来啊!”
贝欣不能置信地望着如常地躺在床上的叶帆,再问:“是你在对我说话?”
叶帆点头,说:“对不起,我无法站得起来。”
贝欣扑上前去,紧紧地拥抱着叶帆。
生命的奇妙就在于上一代倒下去,下一代接上来,所以中国人永远的站立在世上,让人间的种种悲痛与困苦都统统被征服,全部要引退。
没有想到,今日的阳光是特别温暖明亮,投洒在两个才踏上人生道途的小小人儿身上。
伍玉荷临终之前给孙女儿写下的信,是在若干日之后才寄抵加拿大的。
贝欣一读再读之后,再在叶帆的床边向她细读一遍。
那封信是这样写的:欣儿:多盼望这封信暂时不会放到你手中去,而能在若干年之后,才是你细读的时刻。
但如果事与愿违,请把你的眼泪混和在热血之内,把你的哀伤化为力量,作为你孝顺我、敬重我、纪念我的表示。
生命的延续寄托在一代又一代的存在和奋斗中,只有这样,才无惧于死亡。故而,当你看到自己时,就等于见着了你母亲和我。
无可否认,我有着延长寿命的强烈的意愿,乃只为舍不得你,更为这是人生在世的最基本的责任。
可是,欣儿,能活多几年的盼望,并非是我默许你远嫁加拿大的主要原因。
目下国族蒙尘,看到了文化大革命所带来的忧患,年轻一代那种脱离我国传统道德范畴的行为,使我个人伤心不已,且不能认同。深怕在这种洪流冲击之下,你也无可避免地受害。惟一解救的方法就是接受天赐机缘,让你远走他乡去。
难得你天生驯孝,为了我而无视本身的情爱与幸福。你应知道没有人比我更能明了少年十五二十时的爱情梦幻与理想是如何刻骨铭心。可是,也由于我的亲身经验,女人只要福大命好,自然能享用终生的家庭幸福。
我无法从一两次的会面当中,断定叶启成是否能一如你外祖父那样带给妻子莫大的关爱和幸福,但,我的经验给予我很大的信心。如果日后叶启成是个爱你疼你的好丈夫,请你善尽为人妻子的责任,为他提供一个快乐的家庭,养育你们的下一代。但若然他没有尽自己的本分,你不能怯懦,必须站起来,取你应得的爱护与权益。
欣儿,请谨记,做人做事必不失仁义敦厚,但过分的懦弱随和,也是罪过。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理所当为。当我敬人一丈,而无分寸的回报时,当知自处。
报国爱民无分领域,这是你敬重的文任斋老师所说的话你应谨记。
盼你远在异邦,凡事不要违离厚道,以免有失中国人的传统。但,若遇到有任何对我国我民欺侮奸诈的言行,你必须知道自己是中国人,中国人应该爱国,应该无时或缺地表现爱心。
中国人是永远能克服时代大难,笑傲江湖的民族,我们有信心,好日子必定在后头。
附上你祖父在大连去世之前给我留下的信,请保存作为纪念。
深深盼望能有一日,凭我和他这两封临别的信札,能让重逢失散的亲人,诸如我兄伍玉华,特别祈望你能有缘与你祖母章翠屏相聚,她的父家是植根于香港的章志琛家族。
欣儿,你祖母章翠屏待我很好,我们是很好的朋友,她也你祖父贝元敬爱有加的妻子。请记着,你为我所做的已经够多了,万一有日重逢你父系家族的人,千万要敬重他们,孝顺他们,能尽你的所能为他们作出贡献,就是你对祖父及父亲的至大敬礼,我也会含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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