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
“你真的筹到这笔钱了吗?”
“真的,你在日内收到便知道了,那笔钱准比婆婆更快地平安抵达你那儿,拜托你照顾了。”
“贝欣,你怎么会有这么多钱呢?”随即崔昌平就歉然地说:“对不起,其实,我是不该多问的。”
“没关系。”贝欣说:“不过,这不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只要婆婆能获得医治就好。”
“是的,贝欣,你放心,你的孝心会获得回应。”
就这样,一边贝欣与叶启成把结婚及出国的申请递进有关单位办批文;另一边叶启成避无可避地要把那笔款项先汇到美国贝欣委托的银行户口去。
因为贝欣说得很清楚:“崔医生收到款项,银行把汇款的收据交到我手上去时,我们的结婚申请才在我这儿算是有效。”
“贝欣,”叶启成忍不住有点不客气地说:“你并不容易信任别人,没想到你会如此懂得路数去保护自己。”
贝欣答:“哪儿有需要,哪儿就有办法。”
自然,叶启成也不是省油的灯。
当他们的结婚批文以及出国签证拿到手时,他向贝欣提出请求。
叶启成说:“我要提出更改你的第三个条件,即是说不能再等伍玉荷出国就诊的批文下来,我们才启程到加拿大去。”
“为什么呢?”
“因为我已经离开加拿大好一段日子了,你不明白我们在外国做生意的,其实半步也没法离得开店铺,做老板的不坐镇,整盘生意有可能化为乌有。我在你身上已经花用了极多的钱,要赶紧回去好好工作,好好积蓄,心才安稳下来。”
贝欣道:“我想婆婆的签证很快就会签下来了。如果你心急的话,不就你先回去,我其后赶来。”
叶启成冷笑:“如果你就此不到加拿大去呢?”
贝欣很认真地说:“我不会,一言九鼎,我不是个骗子。”
“我也不是。为什么我答应给你那个数目时,你要坚持款项寄到美国去,我们的婚姻才在你的观念上生效呢?最低限度,在我们相处的初期,也就是现阶段,彼此的信任有个极限,这不是不合理的。”
贝欣点头,她承认对方这番话有道理。
天下间最冤屈的事之一莫如只许州官放火,不容百姓点灯。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贝欣不能做一个违背良知、过分贪婪的女子。她只能问:“你最迟什么时候要回加拿大去?”
“早就在昨天便该回去了。”叶启成答:“贝欣,伍玉荷的签证说早可以早到明天,说迟可以迟到两三个月之后,我不能无了期地等待。反正她的签证批下来时,我宁可让你从加拿大到美国去一转,在三藩市接应她,送她到侯斯顿去。贝欣,就一人承让一步吧,我们日后还是要好好相处的,不是吗?”
贝欣没有办法不答允叶启成的要求,整装离乡远行了。
她重托了小花,好好地代她照顾外祖母,并密切留意着伍玉荷的离国批文与赴美签证何时批下来,然后就送伍玉苛上飞机去。
小花一一听清楚了贝欣的嘱咐之后,又忍不住流下眼泪来。
眼泪一流,又急急地以手背揩干,道:“对不起,我不该哭啊,流眼泪是没有用处的,要分离的朋友始终要分离。”
贝欣轻轻地拥抱着这个童年时的好朋友,道:“人生聚散无常,我们总会有见着面的一天。”
小花点头,再期期艾艾地问:“贝欣,你怎样向子洋解释你要到加拿大去了?坦白告示他,你要嫁给那姓叶的餐馆佬是不是?”
“都已经是街知巷闻的一件事,他早晚会听到,不劳我去告诉他。”
“可是,那是不同的。道听途说的传闻与你亲口的解释是两回事,后者会令小洋好过些。”
贝欣摇头:“不会的。明者自明,知我者谅我。小洋要心上安乐,全在乎他是否体会到我的心境与难处。纵使要解释,我又往哪儿找人去呢?”
贝欣没有告诉小花,这一段日子以来,几乎每一个晚上,待伍玉荷熟睡之后,贝欣都在桌上摊开了纸和笔,很想把一切经过以及心里头的话,给子洋一一写下来,可是,笔有千斤重,总无法成行成句。
贝欣伏在案上,微微喘息,轻轻叹气。她想,人与人之间的谅解,究竟靠的是悉心的解释,抑或忠诚的信任?
嫁给叶启成已经是不变的事实,她与子洋之间剩余的只有两条路。一就是得着他的谅解宽恕,仍然是感情永在的朋友;一就是从今之后顿成陌路。
她记得伍玉荷的故事,她嫁与外祖父戴修棋之后,依然与祖父贝元维持一段美好的关系,那是为什么呢?就因为彼此心上不渝不变的感情,根本不为外来的环境与人事所滋扰所影响所骚动。
人的真挚感情必如大地上的繁花野草,生命力特强特盛,不是一场野火就可以烧得尽。
于是,贝欣没有把解释和苦衷写在信上寄出给子洋。
如果因此而与子洋顿成陌路,贝欣想那是因为他们彼此爱得未够深刻、未够真切。
小花现今率直地提问了,贝欣只好根据她心上的意念作答。
临离开故乡的那个晚上,贝欣发觉伍玉荷的精神额外健旺,竟能下床走动了半晚,仍不觉疲累。
贝欣从来不敢向她透露崔医生所说的病情,怕做成了伍玉荷的心理压力,只有使病情更加恶化。
贝欣想,意志力往往是创造奇迹的能源,她要伍玉荷尽量在无忧无虑的情况下争取复元的机会。
当然,事到如今,不能不让伍玉荷知道,孙女儿是要透过婚姻关系,才能申请得出国去。
伍玉荷在知悉贝欣已跟叶启成申办结婚手续之后,只说过几句话:“贝欣,不要为老年人想办法,应该为年轻人想办法才是正办。为我多活几年而出洋去,是划不来的,但你不同,你还年轻。”
贝欣不管伍玉荷的话,她坚持着心上那个誓要把婆婆救活一天是一天的意念,把事情办成功而后已。
这一夜临别在即,贝欣殷勤地嘱咐着她离乡之后的一切,伍玉荷只盘起腿来,坐在床上,细心地听着。
“婆婆,请相信,我们很快就能见面了,启成答应让我到美国三藩市接你飞机,那是进入美国的第一站。小花会陪着你到广州去,把你交给航空公司的服务人员,准把你安顿得妥妥当当地飞去美国会我。婆婆,你千万相信,千万放心,我们很快就要团聚了。”
“贝欣,我没有不相信,没有不放心的。”伍玉荷说。
她这样淡淡然,带着微微喜悦的几句话,只显得贝欣的紧张和信心不足。
下意识地担心跟伍玉荷再没法相见的是贝欣。
“贝欣,心连心的人,是不见犹如相见。性不相近,情不相通的人,就是相见诚如不见了。”
“婆婆,婆婆。”
贝欣拥着她的外祖母,一时间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贝欣,你已经是个大孩子了,凡事有你的主见,你自己选择的路,就好好地走到底吧!但,听婆婆说,不必为我,为年老的一辈竭心尽志并不值得,应该为你自己,为下一代,在这个情况下走出去,不是没有道理的。婆婆老了,活着的最大期望就是你能面对世界,找寻你的出路;最小的意愿呢,嗬嗬!”伍玉荷不自觉地笑起来。
“婆婆,最小的意愿是什么?”
“说出来,你或要笑婆婆太感情用事,太孩子气了。”
“不,不,我不会笑你,你说呀!你说呀!”
“我希望能抽到一根上好的香烟。”
伍玉荷这样说出来后,思潮就开始如崩堤似的奔泻出来,再抑制不住。
她开始忆及小时候,老跑进父亲伍伯坚的书房去,把他那一包一包五颜六色包装的香烟都倒在地上,玩个天翻地覆。
伍玉荷的母亲在她成长到贝欣这个年纪时,就教她各种大家闺秀的礼仪和嗜好。把烟丝细细地铺在软软的玉寇纸上,燃点着抽吸,跟把香喷喷的烟丝塞到水烟筒内,呼噜呼噜地索吸,都是各有风味特色。
伍玉荷对贝欣说:“我们伍家与贝家都是香烟世家,香烟令我想起了很多很多的往事,想起好几个我毕生难忘的人物,包括我的父与母,你的祖父和外祖父以及我们繁衍下来的家人。”
伍玉荷没有忘记贝元在她出嫁前曾经对她说过:“每次我燃点着一根香烟,看着轻烟袅袅上升时,我就会想起你。”
贝元又说过:“玉荷,没有了香烟,我们根本不会认识,故此,不必记恨,只须怀爱。”
他们那个年代,感情说是轻轻袅袅,不着边际似的,其实活像吸食香烟,实实际际地深入人心,刺激思维,只会刻骨铭心,不易烟消云散。
伍玉荷重复着她这个微小的愿望,说:“故而,想起了旧事故人,我希望吸食一口香烟,因着吸食香烟,更如见他们。”
贝欣立即说:“我这就到村口的杂货店上买最好的。婆婆,你喜欢什么牌子的香烟呢?”
“你祖父和外祖父家代理的那几种香烟呀,都是上乘的好货色,什么‘老刀’牌、‘老车’牌、‘红锡包’都成,只怕现今这些老牌子的货色都难找了,大概只余一种叫‘三个五’的,也是好的吧!”
贝欣飞奔着到镇上那间规模最大的华洋杂货店,敲了门,求了那掌柜的福伯,给她买到了好几包“三个五”,就抱在怀里,赶着回家去了。
当然贝欣没有听到福伯和他的妻在背后怎样议论着她。
福婶不屑地说:“你看,这种女孩也真犯贱,半夜三更就为了男人要抽口好烟,便得穿街过巷地跑出来买。”
福伯答道:“你别多管人家闲事,她是个有本事的女人呢!镇上女子少说三五七千,谁能在这个非常时期嫁得到外国去了?”
“若不是已经转了户口的人,我往队里说一声,准够她受的呢!”
“别枉作小人了,明天就要飞走呢,犯不着白花唇舌,人家现今发了外国入境证,不受我们管辖了。”
别说是这种街头巷尾的流言与冤枉,就是更重更大更难的委屈,塞到贝欣的身上去,她还是甘之如饴,不以为苦。
若没有这样的心理准备,她根本行不了这一步。
天色微明,叶启成来接贝欣之前,贝欣就已跪在屋前的泥土地上,向伍玉荷叩别。
婆孙俩相拥着,眼泪挣扎在眼眶的边缘,老不肯让它挂下来。
女人的眼泪有若堤坝内的水,汹涌不绝,只消一崩堤,就会得一泻千里。
那又何必?
人非到不能忍受的一刻,都别流泪。
最终,贝欣还是微昂起头,离开家乡。
小花直跟着叶启成雇的那辆汽车,送他们到广州城通往香港的车站去。
正当贝欣要跟小花握别时,她听到自远处有人高声叫喊:“贝欣,贝欣,你别走,你别走!”
贝欣和小花朝那声音的方向望过去。
“是小洋,小洋赶回来了。”小花惊叫起来。
贝欣木然地呆望着自远处奔跑到自己跟前来的文子洋,她耳畔就能听到自己的心在碎裂。
为什么文子洋要在这最后一秒钟赶回来?为了要她回心转意?为了要她放弃为人子孙的责任?还是为了他割舍不了一份无法斗量的深情,放弃不了一段无能取替的挚爱?
“子洋!”贝欣轻喊。
“贝欣,”文子洋紧紧地握着贝欣的手:“我估量你必会乘火车到香港,再转飞外国去,故此我赶到这儿来了。”
“怎么能这样子赶来呢?你得了批准没有?”
“没有,我是偷跑出来的。”
“那回去要受重重的罚。”
“没有了你已经是再重不过的罚了。”
文子洋紧握着贝欣的手,让她发痛,可是他毫不放松,活像一下子让贝欣走掉了,他就不会再把她寻着了似的。
“贝欣,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了要带婆婆去医病,是不是?”
贝欣垂下头去。
“贝欣,这怎么可以?婆婆的病可以在镇上治,婆婆的年纪又已经大了,你怎么可以不照顾自己,怎么可以置我于不顾?”
贝欣忽然一使劲地扔开了文子洋的手,说:“对,婆婆不但可以在镇上找医生医治,她还可以死,反正她是老年人了,就让她死掉了算数,是这样吗?文子洋,我告诉你,我做不出来。要我放弃可以诊治婆婆,把她救活的万分之一的机会,我都会愧悔终生。
“我承认好了,一切都是为我本人着想。我一个人背负着伍家、贝家和戴家希望和感情的重任,我要好好地生活下去,我不要午夜梦回时想念着我的好婆婆,而生‘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的罪咎。
“我也要逃到一个自由世界去,闯我的天下。我不要呆在这个随时随刻有不测之祸降临到我身上的城镇里,茫茫无路地过日子。
“文子洋,别告诉我有你在身边就好。你是在我身边吗?当我有危难有困厄有哀伤有凄惶时,你是身不由己地远在他方。你连自己的去向都没有把握,连自己的前景都无法看透,连自己的安全都无法确保时,你要我陪在你身边干等到何年何月何日,才有好的日子过?
“你这样子跑了出来,你以为你是至情至圣,是仁至义尽?你知我知,今天过后,你会有什么可怖可怕的遭遇了。
“是你说的,我应该为自己着想,谁不应该呢?”
文子洋满脸发白,额上的青筋尽现,且跃跃然跳动着,可见他是极度激动。
“贝欣,你老说人要活下去,且要活得比昨天好,现今你在实现你的理想、你的原则,是不是?”
“是。这儿千千万万的人谁不羡慕或者妒忌我得着这个机会和借口,你明白了吗?子洋,看清楚你的环境,正视你的能力,成全我吧!”
说罢了,贝欣掉头就走,一揽她的大衣,就跨上了已然隆隆隆地冒着灰白色浓烟的火车上去。
“连一句再见都没有说?”坐到她身边来的叶启成似笑非笑地问他的新婚妻子。
贝欣没有回应他的问话。
她只是端端正正地坐在车厢内,视线望到车窗外的远处,有被浓雾罩着的远山,无法再含笑话别。
她是说过再见的,只是心上说的话,没有人听得见。
贝欣人生的第一次旅程,不是从祖国到异邦,而是学习将所有的委屈与苦痛沉淀到心底去的一个艰涩的过程。
贝欣尝到在欢颜冷面的背后,如何把两行热泪往肚子里流。
哪有一个少女会容易忘怀她的初恋?
哪有一对有情人会忍得住分离而不握别?
哪有目睹了自己的挚爱历尽艰辛,走尽万里路途归来,只求一见,而不动心动容?
可是,男女之爱外,人生还有很多其他的感情和责任,不能说抛弃就抛弃,说不理就不理。
人生活在世上的目的不只是为了要恋爱,要跟自己爱恋的人双宿双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