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欣对他说:“叶先生,谢谢你为我带来信札,请用过茶点才走吧,我们家简陋,没有什么可以招呼你。”
“别客气,别客气,我是会吃过糕点才走的,这白糖糕吧,蛮好吃的呢,是你做的?”
“这点粗手艺,在家里头招待客人也嫌简陋呢,真算不得一回事了。”
“你可别小瞧自己,我们温哥华的唐人街,只要是家乡的东西,就能卖个好价钱。我看你若能做这种白糖糕在那儿发售的话,赚的钱可不少了。”
“能赚多少钱?”
“相当多钱呀,我们加拿大币十倍于人民币的价值呀!赚一元就等于赚十元了。”
“那真好。”贝欣想着能赚到一笔大钱就能替外祖母治病了,不自觉地流露出热炽的神色来。
“贝姑娘,你想赚钱,也想到外头世界去,是不是?”
“是呀!就因为欠钱,你看我婆婆病恹恹的,都无法康复起来。”贝欣望着已躺回炕上休息去的外祖母,甚是感慨:“崔医生回乡探亲时曾替我婆婆诊断过,她患的骨病只有到美国去才能有机会治愈,那要很大笔的钱。”
贝欣忽然笑了,道:“我要的钱怕卖一辈子的白糖糕也赚不回来。那只不过是开自己的玩笑罢了。”
叶启成的喉咙忽然像有点干涸,老发不出声音来似的,他很辛苦地咳嗽了几下,清一清嗓门,才说出几句话来:“贝姑娘,要找笔保送你外祖母到美国就诊的医疗费,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的事。”
贝欣听得睁圆了眼睛,眼珠子似要因兴奋的刺激而掉下一般。
她紧张得不能言语,等待着叶启成给她提供答案。
“这样吧!让我好好地思考一晚,明天我们商量着怎么办。”
就这样说停当了,叶启成才离开伍玉荷家,返回旅馆去。
这一夜,贝欣因突然而至的一线生机而睡不安稳,她是有点患得患失的,太希望这位远来的客人能为她想到扶危解困的办法。
就是见过贝欣一面的叶启成,也彻夜不成眠,老惦记着贝欣这娇媚可爱的女孩,一闭上眼睛就似看到贝欣那明眸皓齿、眼似流星、眉如弯月的笑脸。
美丽的女人固然吸引,最令人向往的还是贝欣溢于言表的爽朗和明快。
叶启成最痛恨女人有事没事就饱哭一顿,活脱脱不哭不闹的就不是女人似的。
叶启成的前妻刘秀美就是一天到晚苦瓜干似的,哪怕是在地上踢倒了金砖,也不懂笑的人,讨厌死了。
如果不是车祸横死掉,对牢她一辈子,也真是够受的了。
这次叶启成专程回乡来,有他的个人目的。
他回乡来是迫不得已,以他本身的条件和环境,只能在人地生疏的中国才能找到一个肯嫁给他做填房的女人。
这个作填房的女人是非娶不可的,素来精刮的叶启成已经把这笔帐算得一清二楚。
更何况前妻刘秀美去世时,给他留下了一个扔不掉的包袱,这个沉重的负累令他无法在温哥华当地的华人圈子内找到续弦的机会。
于是只好远道回乡来一趟。
他估量着在这个年头,更多中国人,尤其是年轻力壮的女人巴不得有机会往外国去。
月亮是外国的圆,谁不是一听到满袋美金,就雀跃不已。
连刚才那个叫贝欣的女孩子,不也是一听有很多钱可赚,就把眼睛睁得老大,发青光似的瞪着他了吗?
贝欣需要钱的目的可能与众不同,但管她那么多呢,钱拿到手怎么个用法,跟他叶启成没有关系,问题是贝欣需要的钱,只要自己能拿得出来,愿意拿出来,那就可以载得美人归了。
叶启成原本打算回旅馆去,慢慢计算清楚,究竟要多少钱才可以成功地把贝欣买回加拿大去,这个数目又是否真的物有所值。
结果是根本不必计数,叶启成就知道自己是非要把贝欣弄到手不可了。
因为一整个晚上,他的脑袋里全是贝欣的模样,贝欣的笑容灿烂得令他心花怒放,忘掉了疲倦,忘掉了该计算的数目,忘掉了他还可以到顺德另找其他既便宜又漂亮的少女。
叶启成觉得他是非要贝欣不可。
那就活像在温哥华的一些华人,忽然之间很想吃一碗云吞面,想得入心入肺,于是不管道途有多远,汽车汽油有多贵,天气有多寒冷,最终还是不顾一切,开了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到他的成记店上吃碗云吞面。
势必要不惜工本、不问代价、不顾一切,遂了自己的心头之好才舒服。
人往往有这么一股难以形容、难以自控的冲动。
叶启成想念贝欣一个晚上,感觉上像过掉了一辈子。
一念及此,他的心就寒起来了。
少说叶启成已经近五十岁了,多艰难才积累到手上有几个钱。平日是穷悭死抵、省吃俭用的人,一个子儿不肯乱花出去的,熬到半百之年,还有多少日子可以尽情享受一个女人所能提供的服务呢?今天错过了,未必有明天。
纵使有明天,也不一定有缘遇上像贝欣这么个标致女子。
叶启成再见到贝欣时,他已经立下决心了。
“贝姑娘,如果你肯跟我回加拿大去,你外祖母的生养死葬,当然包括她的一切医药费,都包在我身上了。”
贝欣吁一口气,道:“你再把话说清楚一点。”
叶启成清一清喉咙,再说:“我是回来娶亲的,这些年了,手上积了几个钱,用在娶亲上头,我是愿意的。你若答应下来,反正要把你们婆孙二人申请到北美去,当然可以一并照顾。至于你外祖母的医药费,成了当地的居民之后,获得的保障就大了,绝对是我能力负担得来的,你放心。”
贝欣是闭起眼睛来,静听他这段说话的。
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可是,当她一睁开眼睛,却仍然看到脸肉横生,毫无贵气的一张脸,那堆在脸上的小眼睛、宽鼻子以及不成比例的粗糙嘴唇,正在互相挤在一起似的蠕动,发出声音来。
也许仍是做梦,但必是一场恶梦无疑。
叶启成答应让贝欣考虑几天,他说他可以等。
是的,他是个健康人,等几天,甚而等一个半个月也不碍事。
可是,躺在床上,久不久就艰苦地呻吟的伍玉荷是几乎连一天都不能等候。
这一夜,贝欣睁大眼,望着屋顶下的横梁,正在出神时,忽又听到伍玉荷凄苦的呻吟声。
贝欣连忙扑到伍玉荷的身边去,叫:“婆婆,你怎么了?我替你捶捶骨吧!捶捶就好了。”
伍玉荷睁开眼睛,看贝欣一眼,笑道:“你睡吧!这老毛病要犯起来,怎么个捶法都没有用。反正痛过了一会儿就没事,放心,我还能熬得住。”
说着,眼角儿竟掉下了两滴眼泪。
贝欣慌忙拿手在伍玉荷的皱纹上揩去了泪珠,她惊骇得不能言语。
平生遭遇过无数大灾大难都不轻易流一滴眼泪的伍玉荷,到这个垂暮之年,就为无法负荷身体上的剧痛,而不自觉地流下泪来。
可以想见伍玉荷身体所承受着的苦痛是难以抵御和忍受的。
毕竟,伍玉荷是老了。
年纪大的人,不能安享晚年,仍要受此煎熬,作为应该照应她、回报她、孝顺她的下一代,是难辞其咎。
贝欣想通透了。
她不以为这样子守候着文子洋回来,陪伴着她去扫伍玉荷的墓,她就会一辈子好过。
伍玉荷的故事,她从小就听得清清楚楚。接二连三的时代变迁,国族蒙尘,再加上个人感情路上的一波三折,伍玉荷依然没有倒下去,依然微笑地屹立人前,依然茹苦含辛地把小贝欣带大,不能让这么一个女性倾折于一场病痛之中。
要如是,上天是太不公平了。
是天意让这个叫叶启成的男人忽然在这个时候出现,带给她一个接受考验的机会。
也正是她秉承祖训,开始站在人前,张开双臂,正式迎迓多灾多难的人生的时刻了。
只要她身体上流着伍玉荷的血液,她就不会怕牺牲,不会怕困苦,不会怕误会,不会怕凄凉。
所有的委屈与苦难在一个正确的大前提之下,是会显得极其渺小,微不足道的。
这一点,贝欣要自己牢牢地记住。
她这个年纪,在这个时代,仍未有她精忠报国的机会,否则,个人的安危必在极次要的考虑之列。
她所面临的是要不要把报答养育之恩和以爱还爱放进今日做人做事的大前提之内。
她一再地问自己,答案一再是肯定的。
于是贝欣微笑着吻在凉飕飕,犹有泪痕的伍玉荷脸上去,说:“婆婆,不久的将来,就会送你出国让崔医生诊治你的病。他回到美国去后便会为我们安排一切,就看在文老师与子洋的分上,他很愿意帮我们的忙,这来看我们的姓叶的先生,就是崔医生的朋友。崔先生在信上写得很详细,只要申办出国就医的手续一办好,就成行了。”
伍玉荷只是在听,没有回话。
她一边听一边闭上了眼睛,慢慢地昏昏然睡去。
叶启成听到贝欣的答复,真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出力咬了咬下唇,痛得他哎呀地叫喊一声,才确定他真的可以娶到如花美眷。
贝欣很认真很严肃地对叶启成说:“我婆婆的病要赶紧医治,拖延一天,她的复原机会就少一分,这不是我愿意的。”
“对极了,我也时间无多,我们就简单地在此举行婚礼,从速办理离国手续。”
叶启成是既兴奋又赶急地作出这样的建议。
贝欣知道她已开始涉足社会,跟三山五岳的人打交道,要如何维护自己的利益,那要靠自己的智慧和能力。
从小,贝欣在一群孩子当中,是绝不欺负别人,但也不容易被人欺负的一个。
她这个性格很为伍玉荷欣赏。
记得伍玉荷曾这么说过:“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当然是不对的。但如果倒转来只是天下人负我,我无负于天下人,也真是太凄凉,太不合时宜了。”
贝欣把伍玉荷的话,句句都谨记心头。
于是她很坦率的对叶启成说:“请恕我坦率,我们先小人后君子。我要有三个条件,你能帮忙做到的话,我不会教你失望。”
“你说,你说。”
“第一是先把申办出国的手续办妥。”
叶启成一听,立即说:“那就非要先成亲不可。”
“成亲与否,只有你知我知。但只要把结婚证公诸于有关部门,便能取得出国证明。”贝欣非常聪明,很淡定地说:“我的第一个条件你得听清楚,申办出国手续先办妥,你知我知的事待到了加拿大去才办不迟。”
“这个……”叶启成当然是有着很大的失望,期期艾艾地想办法游说贝欣。
四'梁凤仪'
贝欣呢,根本不让对方把话说下去,就道:“第一个条件你不答应的话,那么,就根本不必谈第二个及第三个条件了。”
贝欣坚决的神情与肯定的口吻,叫叶启成无法不屈服,这也让贝欣懂得了一个道理,对于严重的事情,必须坚持原则,此一防线失守的话,就可能引致全面性的崩溃。相反,紧守着此一防线,成为一个巩固的据点,由此出发,逐步占领自己意欲得到的范围,是决胜的基本办法。
于是贝欣说:“第二点是有关我婆婆生养死葬的问题。”
“我早说了,我会全部负责。”
贝欣没有做声。
叶启成便急忙道:“如果你不相信我,那么我可以白纸黑字,立纸为据。”
“不必了。”贝欣说:“生养死葬,包括她的医疗费在内,都应由我负责,我肯定的会将我之所有,倾囊为婆婆办事。现今的问题是要靠你把我的荷囊充实,换言之,你能付出多少钱,讲一个切切实实的数目,我满意了,就成交。以后,由我去给婆婆作担保。”
这番话就说得很清楚了。
贝欣并不如叶启成当初预计的,只不过是一个未曾见过世面的乡村姑娘,只要哄得她答应下来,随随便便塞给她一些钱,把她弄到手,拿着就走,以后什么生养死葬的事可大可小,也就不妨一切从简。那样,既不食言,又不花费,正是最理想不过了。
可是,贝欣完全地有备而战。
她有她的谋略。
这令叶启成不单不敢再小瞧了这女孩子,而且还要步步为营。
可是,要他放弃这已然到口的肥肉,他是无论如何不会肯的。
于是叶启成摸一摸鼻子,道:“你的第三个条件是什么?”
“我要亲自送婆婆到美国去,交给崔昌平医生照顾了,才与你上加拿大。”
“这三个条件都没有商榷的余地吗?”
“没有。不肯定婆婆能获得妥善照应,我是不会嫁给你的。”
叶启成忽然忍不住狞笑了几声,说:“你或许是个商界的奇才,如此的能讨价还价,半点亏也不吃。”
“将来吧,将来或有这种机会来临时,我会得记起你的活。”贝欣说:“你就好好地按照我刚才说的三个条件想清楚了,然后给我答复。”
事实上,这三个条件完全是对贝欣最佳的防卫,不见得会让叶启成占半分便宜,无疑是令心怀不轨的叶启成为之气结的。
可是,别无其他办法可想,除非叶启成放弃对贝欣的渴求。
他既是无法办得到,只好把条件答应下来。
当叶启成说出那个他要送给贝欣的数目之时,也不自觉地浑身抖动一下,一种肉刺的痛楚,如在叶启成身上插大把大把的针,清晰得令他永远不会忘记,为了贝欣,赔上了多少血汗金钱。
贝欣做事冷静谨慎,她立即到电报局挂号去,约定了一个时间,给美国的崔昌平摇长途电话。
当崔医生的声音从海洋彼岸传过来时,贝欣激动地双手紧执着电话筒,好像怕这个惟一的、毫无私心地帮她的救星会在空气间忽然不见了似的。
“崔医生吗?”贝欣急嚷:“我是贝欣,广东小榄的贝欣。”
“是的,贝欣,我听得到,你说吧!”
“我有钱了,可以送婆婆到美国就医了。我想请问你,我有的这些钱究竟是否足够了?”
贝欣谨慎地点数着叶启成给她写在纸上的数目,然后准确地向崔昌平报告。
崔昌平回答:“这已是一笔很不小的数目了,绝对可以救燃眉之急。”
“那么,崔医生,我先把这笔钱汇到侯斯顿来,你替我保管着,待婆婆到达时,就以之作医疗费,成吗?”
崔昌平答应下来了,欢喜地说:“现今最要紧的还是申办伍女士早日出国就医,这我说过能有点把握帮得上忙,你且从正途申请,我去探求一些人事关系,怕是法律即是人情。”
“好的,谢谢你,崔医生。”
“贝欣……”
“什么事?”
“你真的筹到这笔钱了吗?”
“真的,你在日内收到便知道了,那笔钱准比婆婆更快地平安抵达你那儿,拜托你照顾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