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就是她,那是自己的母亲吧。
岑蓝的魂一下漂浮着,一下又被牵扯进那孩子的身体里,只觉得那原本触手可及的人,跟着自己渐行渐远却又无能为力。眼泪呢?她眨巴着眼睛,却恍然发现自己的脸上只剩下两个黑乎乎的坑洞。全身上下骤然传来撕裂般的疼痛,像是一把把的尖刀挑断了经脉,血管里的血液呼啸着朝着出口喷薄而出,她惨白着脸,躺在地上再也不得动弹。
许久……许久……周遭的景物变幻了一个又一个,一会是幼年时候的青石板路,一会是十几岁时马路上来往的车辆,过了一下,又成了凄凄校园里漫天漫地的紫藤萝花,郁郁葱葱,竟是一眼望不到边。
她贪婪的呼吸着空气里残余的花香,耳边却絮絮的一直有个人在不断的叫嚷,那嗓音软软甜甜的,带着三分委屈,七分期盼,一声一声全都喊到了她心里。
“阿姨……阿……姨……”他似乎不肯放弃,热乎乎的小手直往她冰凉的脸上磨蹭,“阿姨……”
最后那几声里夹杂着哭声,腔调也有些走音,听起来分外惹人心疼。
恍惚后,她终于逐渐清明过来,皱着眉头,一颤一颤的睁开眼睛。身子像是被灌了铅水,死死的贴在床上使不上力气,岑蓝斜着眼角看了看了床头边的小家伙,他眼泪铺满了小脸,睫毛上都挂着闪闪的小水珠,嘴巴微微的嘟着,那会儿白的吓人的脸色现今终于又恢复了健康红润。
“朝……夕……”她张了张嘴,想开口喊他一声,谁知那粗哑的声音连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屋子里原本就安静的很,只有小家伙抽抽噎噎的叫唤声,现下正哭累了,初初听到岑蓝唤了这么一声,他圆圆的大眼睛瞪的老大,踮着脚尖直往床上扑,
“阿姨……阿……姨……”他高兴坏了,胖乎乎的身子在岑蓝手边扭来扭去。
她不知道到底是哪儿受了伤,好像全身都被肘制着,一碰就疼的厉害,现在朝夕往自己身上这么一蹭,自己蹦着的一根神经立马就收紧了,手臂上传来的刀子入肉的痛感,她眼睛抽搐了几下,额头上立刻浮现出一层薄薄的冷汗。
小朋友察觉出了她的不对头,缩着身子一动都不敢动。岑蓝眯着眼睛看见孩子脸上的表情又是害怕又是不知所措,刚想开口哄几句,他瘪着嘴,小心翼翼的,轻轻的,怕是惊扰了她一般,唤了一声。
“妈妈……”
也许这是他第一次对着人喊出这两个字,虽然字正腔圆,但听着总归底气不足。小孩子的心思总是简单,他怕被拒绝又怕她听不见,眼睛都不敢瞧她,低着脑袋乖乖的站在床头。
就是这般可怜兮兮的模样,像一道闪电劈中了她的心。是了,逃亡的回忆席卷而来,她终于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拼命,原来这只不过是一种本能——上古以来母兽护犊的本能。这场变数,说不清是谁救了谁,是这个孩子,让她在荒芜中被风干的心又重新鲜活起来。
房间里的动静惊动了门外的人,一个穿着白色护士服的小姑娘走了进来,看见岑蓝确实醒了,开心的眼睛都放着神采,“您终于醒了,再躺下去我们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小护士说话的声音跟春天里的喜鹊一般,语调清脆,夹着满满的欢欣喜悦。
“您等等,我给您去叫医生来。”
过了不一会,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中年女医生走进了病房,岑蓝面前睁开眼睛看了看,很慈祥的模样,周身散着淡淡的中药味,莫名的让人觉得亲近。
“刚醒来不要多动,麻醉药刚过估计有点疼,下午我开两剂安神的中药给你喝。”她紧了紧岑蓝的被角,语气很是和善,“以后左手不要使大力,阴雨天更要晓得保养。”
女医生这么说着,旁边的小护士倒是忍不住了,睁着双大眼睛,说起话来抑扬顿挫:“您刚来的时候我们都被吓坏了,整个胳膊都扎在荆棘丛里,苏政委说他们拽你不下来,只好用军工铲将那一片的灌木丛连根带土的都刨了起来。”
“那密密麻麻,又粗又硬的黑刺全都钻进您的肉里了,还有几根就交错的卡在尺骨那儿,我们看了心里直发毛,您的手肿的就跟那馒头一样,淤血又出不来,再迟几分钟,大概连王医师都救不回来了。”
女医生嗔怪的瞪了她一眼,叽叽喳喳喜鹊一般的小护士吐了吐舌头,模样俏皮的很。
“顾先生待您真好,是派了专机连夜去B市接来王医师,这才保住了夫人您的手。”她满脸的崇拜神色,意犹未尽的说,“王医师祖上是宫廷的御医呢,平时我们想见都见不着,今儿个却是沾了光。”
女医生倒是好脾气,任由小护士眉飞色舞的说完后才细细的询问岑蓝感觉如何,又叮咛她身体虚寒,脾弱胃热,平时应当多注意一些保养。顾朝夕小朋友听不懂大人们说些什么,大约知道穿着白衣服的是医生,迈着小短腿跑到她身边,拉着她的衣角仰着头问:“我知道,生病了要不要打针才能好?”
屋里的几人被孩子稚气又天真的话逗笑了,小护士过去摸了摸孩子的细软的头发,一本正经的说:“小朋友,你放心,你妈妈很快就又能陪你玩了。”
顾卿恒早就到了门外,看着她们在里头嘻嘻笑笑,心里难得觉得轻松自在。他又站了一会,等着医生仔细检查完了之后方才走进房里。
“顾先生。”叽叽喳喳的小护士红了红脸,收起了话匣子安静的站在一边,女医生笑对着他点了点头,说道:“夫人的身体以后还得好好保养,原先就虚寒的很,要是现在落下病根了,将来有了岁数就不得安生了。”
顾卿恒这几日清减了许多,面色有少许的憔悴,五官却更显得愈加俊朗深邃,他一言不发的看着被窝里浅浅的那个身影,心头那根沉寂已久的弦略微的颤动了一下。
她真是瘦的脱了形,小小的一张脸最多顶上半个巴掌,肤色白的能够一眼看到皮下隐隐脉动的青筋,长长的睫毛在眼睑出投下一片阴影,神情或明或暗,额头上的碎发黏着发出来的冷汗没精打采的耷拉着,他想起那日石壁上的一幕,心跳不禁又快了几拍。
这真是一个疯女人。那是一丛脱了叶的酸枣林木,经过了一个寒冬的风霜打磨,上头的利刺比那刚锥还耸人,他小心翼翼的试图从侧壁将她拖回来,谁料她竟在昏迷中还残存着一股蛮力,不死不休的扯着那一荆棘,只要稍稍一碰,肉眼都能清晰的看到那利刺又深入了血脉几分。
孩子在她怀里安然无恙,只不过救下来时吓的狠了,哭着嚷着拼命的叫喊着:“妈妈——妈妈——”,那哭声抽抽搭搭,时断时续,似乎含着无限的惊慌和恐惧,听的人的脊背有几分发凉。最后,空旷的山谷里只剩下这股声嘶力竭的哭喊声来回飘荡,他愣着神,平生第一次觉得手脚发凉,身边随行的几个下手都红了眼圈,低低的喊了几声‘先生’,顾卿恒这才从震惊中猛然惊醒。
病房里的一下安静了下来,医生和护士例行检查完了之后就离开了,小家伙也乖乖的趴在床头,小手绕玩着一缕缕她一缕缕的长发,橘粉色的唇瓣微微的嘟着。
“你好些了么。”他低哑的问了一声,岑蓝这才又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不知为何,原先见到他的紧张局促反而在此刻消失殆尽,或许是自己先前耗费了太多力气,现下里再提不起一分精神去犹豫不决。
“嗯……”她喉咙里发出这么一声闷哼,顾卿恒听了之后却觉得安心了许多,像是小时候做错了事,母亲板着脸迟迟不肯理会他,夏日午后的艳阳灼烧着彷徨恐慌的心,他腻在母亲的身边一声声的喊着,良久良久,她终于半阖着眼睛‘嗯’的应了一声。
金陵军区的病院设施很是精良,几十平的小单间,却连着厨房、卫浴应有尽有。过了几日岑蓝的身子舒爽了一些,可以勉强靠着被枕斜坐在床头,顾卿恒把孩子留在了她身边,自己忙过了手头的工作后也都会来看一眼。
这日天气暖的刚刚好,太阳光落在了身上懒洋洋的,四周的花木都长了新芽,空气里浸染着一两丝桃花的艳香,小护士又端了碗中药,笑眯眯的模样,小圆脸上浮出两个深深的酒窝。
“夫人,该喝药了。”
住进病房后这里的人一直称她作‘夫人’,先前没力气挣扎着解释,现在人也清醒了,她又开始有几分羞讷,“小姑娘,其实我不是……”
话音未落,顾卿恒推开了房门走了进来。这会儿刚用了午饭,他原本英挺的面容闲适了几分,声音也带了些懒散,随和的问道:“都还好吗?”
岑蓝的耳根子又有些发热,倒是活泼的小护士大大方方的看着他,乐呵呵的说:“顾先生您来的正好,刚准备给夫人喝中药呢。”
他看了看护士手里的药碗,上前顺手接了过来。
“我来吧。”
岑蓝有些茫然,不知要如何拒绝,也不知道用什么姿态去应对,只是呆呆的看着他,将他喂来的中药一口口的咽进喉里。
顾卿恒大约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动作生疏的很,有时候喂的急了,棕黑色的药液延着嘴角缓缓流了下来,他抽了几张纸巾,小心的垫在岑蓝的颈窝里,又怕中药太烫了,勺起来的时候还不忘轻轻的吹上几口。
“岑伯父那边已经让人照应着了,军区的伙食吃不惯,过几日从外面请的厨子也该到了。”这些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时那么的波澜不惊,岑蓝讶异着,那苦涩的中药在此刻也失了味道,心头不知是惊还是喜,只是恍恍惚惚的不知所措着。
走廊里突然响起了几声急促的脚步声,过了一会,门被一下的推开了,来人里在门口,看了一眼房内的情状,打趣了一声:“哟,倒是我来的不是时候了。”
苏志勋仍旧一脸嬉笑的模样,衬着那北方大汉的魁梧身形,确实有那么几分滑稽,他好像是有正事商量,玩笑了几句就使着眼色让顾卿恒跟着出去。
顾卿恒打了个眼风,手里的动作仍是稳稳当当:“在这儿说吧,没什么外人。”
苏志勋心领神会,笑得有几分暧昧:“市政三区的工作已经转交给翔宇律所了,过几天要回H市处理交接手续。”
岑蓝原本只是安静的坐着,眼神都不打个偏,现在听到了翔宇的字眼,疑惑的问:“那不是陈茜瑶家的律师楼吗?”
顾卿恒眉峰一挑,语气四平八稳:“嗯?你认得?”
“她是我很小就要好的朋友。”她点了点头,眼神明净。
四月
天气渐渐的热了起来,医生说是多去户外走动走动更有利身体健康,顾卿恒托了苏志勋在军区花园里多加了个遮阳的棚子,每天岑蓝都在棚子里的软榻上窝上几个小时,顾朝夕小朋友也不嫌闷,整天拿着本故事书缠着她不放手。
“阿姨,我要听故事。”
他乌黑的眼珠子滴溜溜的转,身子倚靠在岑蓝的膝盖上,红扑扑的小脸蛋粉粉嫩嫩,一笑起来两个深深的梨涡闪闪烁烁。
四月的天气,庭院里的白玉兰开的正好,花繁叶细,清香远溢。有时候一阵风过,那碧白色的花瓣就稀稀落落的掉了一地。顾卿恒坐在政委大楼里,透过百叶帘看着那玉兰花占满老树虬枝,如云如雪,如诗如画,而那巍巍云山相衬下的纤弱身影,一蹙眉,一回首,竟不知不觉在他的心湖里投下无数的金石玉铄,激起了的温柔涟漪,连绵不绝。
是这种感觉吗?
顾卿恒爷爷奶奶的婚姻是标准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新婚之夜才初初见了第一面。小时候几家的表妹特别调皮,总是缠着老人家细细的来回问着,那要是见了新郎官,才发现他是缺着胳膊少个腿的那可怎么办?老人做着女红,头也不抬,轻描淡写道,那能如何,都嫁了,不然哪来的你们这些小鬼头。
他一直以为两位老人之间并没有爱情,只不过是岁月积淀下的亲情,成为了习惯自然而然就能相濡以沫。而顾家早年从政,爷爷是老一辈里排的上名号的人物,却在文革中被打成右派。死前他留下遗训,此生顾家子孙不得踏足政坛,即使后来平反了,但这一条却成了家族里约定成俗的规矩。
爷爷去世后数年,奶奶依旧波澜不惊的过着日子,做做女红,陪着家里人唠唠家常,直到老人家的六十大寿,戏台上的水袖蹁跹,唱腔清丽婉转,花旦无限深情,唱的是冯延巳的《长命女》。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江南水榭里的吴音软语,老人家听在耳里,一行浑浊的老泪止不住的就流了下来。
“年轻时候我也给他唱过这曲子,那会他要调往沈阳,我怕他就一个人走了,偷偷抹眼泪的时候他对我说,叫我放下心,去哪儿都不会落下我。”老人的叙述里牵绊出无限前尘往事,眼圈通红,“可现在他都走了整整九年三个月,怎么还不来带我一块走了好。”
那会他年纪尚幼,只记得人群里喧闹声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几位姑婶都抹着眼泪,低头不再说话。
顾卿恒和钱明珠结婚时也曾这样想,是不是要到了数十年之后,才会发现对方真的是自己生命里早就注定好的那个人,那一份相守,融入了骨血之中,慢慢的再也割舍不掉。可现在他才觉得,是自己太低估了爱情。
他放下手里的公文,走出了政委大楼,慢慢的朝着岑蓝的方向走去。
岑蓝左手不能使力,侧身斜靠在软榻上,对着一本故事书,不紧不慢的念着书里的故事。小娃娃手里捏着一把樱红的车厘子,时不时往她嘴里塞一颗。
“好了,最后小狐狸终于种出了漂亮的玫瑰花,玫瑰花的仙子也爱上了小狐狸,从此以后,他们就快快乐乐的生活在了一起。”
她的声音糅合进了春水一般,一直暖到人的骨子里,顾卿恒也不说话,静静的立在一旁,任凭着时间从手掌的缝隙间溜走。
就这样在金陵军区养了大半个月,对于顾卿恒的照料,岑蓝由原先的局促不安慢慢的变得习以为常。或许他是因为自己救了孩子一命才对自己格外青眼相待,每每再见到他,自己心里不再格外的惴惴不安,反而弥生出一种坚定质朴的信念来。她的记忆有些混乱,却一直记得那天的石壁下,有一个温润如玉的声音,在她的耳边来回厮磨。
是他么?是的吧。
他总是像一个天外来客一样,毫无预兆在自己深陷危难时出现,这跟当初秦彦书那般的救赎不同,她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