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要到达的方向立着一棵杏树,树枝上结满着院里最香的杏子。问题是很清楚的。我把身子往后挪了一挪,细心观察孩子的动作,偷进树干跟前来的孩子小心翼翼地窥伺四周的动静。他还窥看了一下用篱笆隔着的上房那一边。
不过,人到底和猫不同,他可能做梦也没想到我在黑暗中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不一会儿,他用力举着手里的竹竿。他把头完全扬起,对准熟了的杏子摆动竹竿;两三个杏子马上滚到地上来。
他重复了几次同样的动作。而当他看见每次尝试都带来良好的结果的时候,他的胆子就更大了,他和所有的孩子一样马上热衷于自己的行为,第四次摇撼树枝的时候他不觉使出比刚才大几倍的力气。
树枝摇动了,许许多多的杏子哗啦啦地降落到他的头上和肩上。
孩子面对意想不到的收获几乎得意忘形,“呀!”他情不自禁地从心底里发出惊喜交织的感叹声。
可是,叫声还没有消逝,孩子却已经发现自己的粗心。他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害怕。
他觉得马上有人过来,着急东望西张,接着陡地扭转身子,拖着很大的脚步声,冲着庄稼地那边逃跑了。
我不禁微笑了。我怎么能对这个受自己的声音的威胁把好容易打下来的果子完全留下来逃跑的孩子生气呢。我不知道这个孩子是哪家的,但当他喘吁吁地回到家里的时候,留在他心上的可能只有浴着果子雨时的喜悦和随着而来的说不出的恐惧了吧。
可爱的冒险家!平安安息吧。料想明天也是一个好天气。
然而,当我想到连这个孩子也是使我难过的偷庄稼的小偷儿中的一个时,便感到说不出的厌烦。
十一
有一天,箍桶老头儿突然来问我借钱。他因为很穷。经常受我祖母各方面的照顾,但祖母怕他闺女的病,不让他经常到我家串门。
这个老头儿已经得了酒精中毒症,两手不住地发抖,长着一副好像满脸的肌肉都凑到下颚上来似的嘴脸。
他一喝醉酒就马上变得很大方,像成了老爷似地胡闹一阵;但在没有酒意的时候又一变得软弱无力,不声不响地听从比自己年轻二十岁的后奏的支使,成了全村人的笑柄。
就是这个老头儿,趁祖母上坟不在家的时候来串门子。
这么大的男子汉只为了五块钱竟那么频频打躬作揖,乞怜摇尾呀!
他用叫人听得心里作恶的逢迎的腔调乱哄哄地说“赌着命求你”啦、“一辈子忘不了恩情”啦什么的,又反复地说:
“为了小姐咱不怕火烧水淹,是啊,咱说的都是心里的话呀。”
这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看见直接向我借钱的人这样极端自卑地说话和行动。当时那种奇怪的羞耻感和滑稽的处境很使我难堪。
我是毫无办法,不能为力。只好摆出一副假面孔倾听着对方献给我的荒唐的赞辞和夸奖;我是又渺小又没有一个子儿;要是有人知道我的底细而在望着这些情景话,这个人一定会觉出我是多么难堪和无聊吧。在此以前,我也听见女佣人说过,我们曾送给这个老头儿家吃食什么的,其中十之八九都被他和他老婆吃掉了,真正需要救济的病人倒很少得到吃,所以我想尽管送他多少钱,归根到底还是被他喝掉。
他虽然向我要求借五块钱,但并没有说出正当的用途,这一点更加深我对他的怀疑。我拒绝他说,我是一个子儿没有的寄生虫,不能马上满足他的要求。
他错以为自己的奉承还没有发生效力,于是连对非常无聊的小事情也夸大其辞地大表谢意,甚至摆出不胜惊叹的样子滔滔不绝地称赞我,因此我再不能认真听下去了,禁不住失声笑了起来。
我笑呀知呀,简直笑得喘不过气来,看来老头儿也终于明白了自己的胡说八道,脸上浮着不得要领的傻笑,没有得到任何结局回去了。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很无聊的,但当我明白他是怀着“要是碰巧”的侥幸的心里来“勒索”并不迫切需要的钱的时候,我觉得这不是一件付之一笑就完结的问题。
要是这回答应了他的要求,可能其他许多的人也都会变成变相的骗于。
自己的行为都带来不怎么愉快的结果,这越来越使我感到难过。
总之,在我行动起来以后,在我身边越来越多地聚集了“非得到救济不可”的人们。
他们很知道不在小姑娘狭窄的世界里露脸是一种损失,所以总设法找借口到我家串门。
家里是一片毫无女人气息的媳妇儿俩喧哗诌媚的笑声和语尸。
整天打赤脚在外面跑的孩子们用他们一身泥土的身子在我家里到处打滚。
像这些毫无秩序和无管束的乱杂的现象不但使我每天要过纷乱的、不得安静的生活,更使整个家里变成和生意兴隆的乡村社待所一样的地方了。
祖母和家里其他人们的不满都集中在我身上,她们说那些野孩子打翻了盆往地炉里泼水以及不得不从早到晚听无聊的牢骚,都是由于我的缘故。
但是,我虽然处在“四面楚歌”的环境中,我却仍然努力对这些村里人保持好感。
不过,在忙碌的日子里也必须放下活儿去和他们混在一起,耐心倾听那些我比他们还知道得详细的传说和牢骚,也是一件相当头痛的事。
当我看见他们露骨地表示“反正这是招待客人啊”的神情拚命牛饮茶水、吞咽点心的时候,我衷心感到自己对他们是束手无策。
我怀着绝望和希望交织的心情,在初秋的凉风里,洗染着祖母决定送人的衣料,暗暗对自己的行为发生了怀疑。
十二
在我处在这种环境的时候,镇上的一些太太们筹划商拟了一个计划。
在镇上的东北角上有一所基督教会。这个教会虽然创立的年数不多,但单从生意兴隆这方面来说倒是获得了成功的。
当第一任牧师——一个外国人——主持这个教会的时候,只不过是少数敬虔的信徒串它的门罢了,根本不引起大家的注意;但第二任牧师是一个非常爽快的人,他公开对人这样说:“太太,我们也是人啊。”
他这些言行博得了镇上所谓“太太们”的同情,她们互相议论说:“这位牧师多有趣呀。”于是乎,教会就热闹起来了。
现在的牧师是第三任了,这个好脾气、过于老实的牧师在主管着几乎完全托太太们的福才好容易维持住的教会。
那位为种种理由受大家敬重的前任牧师在去年夏天患了脑溢血病归天了;他临终的模样使信徒们相信他一定进了天堂。
镇上一些较年轻的、经常苦心把自己打扮成东京样式的太太们把教会视作一种交际机关来利用它。对她们来说,互相观察衣饰要比倾听说教重要的多,她们一面受着上帝的祝福一面思索衣服的花样。教会里经常举行着“具备女人一切特点”的集会。八月二十四日是前任牧师的头一个忌辰,对那些喜欢热闹的太太们说来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她们听说外埠有“花之日会”等阔气的集会,已经羡慕得不得了,一直忍受到今天,所以马上赞同为了纪念亡者必须有所举动的计划。
她们热心讨论,最后决定对那些埋葬着亡者遗体的k村的贫民施舍一些东西。
她们以为已故的牧师生前是非常关心贫民的救济的,但因为太忙,也没有充分的基金,所以始终不能如意达到目的就死去了,现在大家来继承他的遗志是理所当然的事。
太太们都兴高采烈。立刻印刷了募捐信,对镇上至少被称作“太太”的妇女们一个不剩地送出去,劝诱她们施舍。
接到这个稀有的募捐信的妇女们各有各的心事了。她们有的高兴,有的虽然觉得自己力量办不到,但又不愿意掉队,因而很感烦恼。
全镇都为这条新闻沸腾了,可能这是这个镇开辟以来没有过的事。说起来,镇上平常很少有妇女出头办事的例子,所以这回的事件像太阳从地底里露脸似地引起了大骚动。
不过,紧跟着有种种人物送来种种的意见,使主办人大伤脑筋。
一开头儿就有人提意见说:“连这种人也大模大样挂着委员的牌子,可是怎么里面没有我?”继而大家认为与其这样一视同仁地并列姓名倒不如选出会长、副会长,以至于哪怕只是跑跑腿的人来了,总要在每人头上冠个头衔才像个样儿。尤其那些自信在候补人员中有她一名的太太们更加热心主张这个必要。
社会总是责备我们女人办事没有方法,没有责任感。鉴于时局也必须把事情办得十全十美。这种主张越来越占上风,最后便决定采用选举的方法选出了所有干事。这件事又在镇上惹起更大的骚动。那些没有希望当会长和副会长的人只好尽量想占比别人高一等的职位。张三也这么想,李四也这么想,因而互相之间发生冲突。尽管如此,她们是被表面上装得很平稳的所谓“妇女的谦虚”所遮盖着的,她们只好在背地里时而面孔发青时而面孔发红,有的人还说什么自己的丈夫比别人的丈夫地位高等等,打算把除了在狭小的镇公所楼上不起作用的权力也搬出来利用一下。如此,在经过一阵纷扰后大家的职务好容易分配好了,事情也告了一段落。不消说,小的意见并没有完全得到解决。被选为会长的是山田院长夫人,她是镇上最大的医院的院长夫人。
这位夫人并没有什么特殊力量,但大家选她的最大原因是:如果不满足她的野心,怕将来受报复。
山田夫人是四十多岁的矮胖子。因为化妆用镜子只能照到她的胸部,所以她把自己打扮得腰带以上和腰带以下俨然分成两个人。她梳了很大的发髻的西式头,耳后和脖子上的宫粉也没擦匀,但这是经过一番苦心打扮了的她之所谓“根本没擦什么”的化妆式样。要是她系上宽腰带端坐着,她的威风是十足的;可是一旦她站了起来,她那肥大而沉重的上半截身子活像失去了中心,乍一看好像不能由脚尖朝里走路的两脚来承当重量。她还有摇摆两肩走路的毛病,在公开的地方走动时她还有点顾忌;不过越是她得意的时候这个毛病就越是突出。要是有人看见她把脑袋摇晃得几乎令人窒息、把身子摇摆得快要摇断似地那样走路,徒然这个人对她抱有多大仇恨,也会不由自主地浮出微笑来的。这位夫人自从被决定选为天下第一号的会长阁下以来完全恢复了镇静,她只是倾听人家谈论自己的无比的声誉,心满意足地点着头。
她一方面暗想镇长夫人在二年前死去,是多么值得感谢的事,于是背着人偷偷到她坟上去凭吊了一番。“要是镇长夫人没有死,今天哪能轮到我来担任会长呢!真是的,我的运气多好呀!”她暗自这样想。
如此,事情比起初的估计越来越大了,已经扩大到不能由太太们来管理的程度。
牧师一天到晚忙着管钱,整理事务,连祈祷的功夫都没有。太太们嘴上说“这也是为教会做事呀”,一面把稍微棘手的事情像把垃圾丢进河里似地统统交给牧师去办了。
下巴上飘着三根白鬟的牧师,因为每当说话时总用右手板弄左手上的瘊子,所以瘊子最近显得更大了。他身穿皱巴巴的白布道袍,用束袖带子束着两袖,忙得把一天当作一小时来过着日子。
太太们每当碰头时都操着她们专用的暗语谈论说:“‘那件事’没有办完以前,我们彼此实在太忙咯。”接着,她们心满意足地笑了。
如此,在她们宛如就要去游览旅行一样,喜气洋洋、坐立不安、没来由地忙碌着的时期里,倒是发生了一件真正伤脑筋的事情。
她们无论如何赶不上二十四号了。
真是大伤脑筋,事情已经很明显,无论哭也好,笑也好,她们总是赶不上了。到最后她们主张:如果能得到最好的效果,亡人是不在乎延长三四天的。于是,她们宣布说:亡人善良的灵魂允许她们延长一星期。
太太们不绝口地称赞亡人的美德,忙着宣传他确实住在天堂里。
日期越来越迫近了。她们在募捐截止的那一天,在教会礼堂墙壁上贴出了捐款单,开列了每个人捐献的数目,大家聚在下面发出感叹声:
“呀!瞧瞧吧,那位捐了那么多。还是有钱的人究竟与众不同啊。”
而那位名列第一张纸条“献壹百圆整、会长阁下”的山田夫人,像疯子似地拚命摇摆两肩,忙着在人群中串来串去。她每逢对人打招呼,必定用眼瞧一下那“献壹百圆整”的纸条,一面用谦逊的口吻说:“哪里,哪里,太难为情了。”
一切的事情都带着十足的贵妇人办事的特点进行着。
十三
镇上的太太们进行着这种计划的流言马上传到我们的耳里来,接着流传到全村。
日子一多,这个消息越来越确实了,扰乱了村里干燥的空气,到处有人谈论着这件事。
这些贫穷的人们连把孟兰会的祭礼都延期了,钱还没有得到手,却已忙于盘算买这买那的。他们羡慕孩子多的人家比自己能多得施物,却忘掉了自己平常讨厌孩子。他们恨不得一下子养出五个、十个来。本来是懒惰的他们一想到快要凭空得到比流汗干一天活所得到的代价还多几倍的东西,他们就更松了劲儿,村里逐渐蔓延着懒洋洋的气氛。
不过,我的家里却仍然从早到晚不断地进出怀着“去一趟总比不去强”的心情来串门的人们。
他们把向人诉苦乞怜当作是副业,从来没有想过被人施恩究竟意味着什么;他们也没有想这些问题的头脑。每当我看见这些人的时候,便不得不思索种种问题。
“这次举办的慈善事业会得良好的结果么?”
这是闪在我脑里的头一个疑问,也是经常苦恼着我的一个疑问。
他们是只要得到东西就感到满足的,对于被施舍的东西,他们是没有任何意见的。
可是,如果得到一件新衣,他们是毫无踌躇地把原有的衣服穿坏而丢掉的。要是得到多余的钱他们就拚命挥霍,购买种种无聊的东西——一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