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尽情把这个奇怪的小伙子臭骂一顿,直到不高兴再骂为止;但是,遇到意外的阻碍,他们却不乐意继续耍弄善呆子了,他们望着半裸的善呆子,七嘴八舌地喊着:“不是我干的!”然后轮流踢他一脚,纷纷四下逃散了。
六
自称今年六十八岁的善呆子娘,带着孙子借住在一家农民破陋不堪的堆房里。
住这个破屋虽然不要付房租,但和住猪圈没有两样,跳蚤和臭虫整年打扰她。
不过,让这个猩猩老婆婆住这座破屋,似乎还嫌太好些。(善呆子娘满脸皱纹,披着白霜似的头发,驼背弯腰,干起活来很像猩猩,因此大家替她起个外号叫“猩猩老婆婆”。)因为善呆子一家人没有一个像人的。
以往,当善呆子还没有发疯还能顶一个庄稼人干活儿的时候,他的独生子却已经是个真正的白痴了。
自从他媳妇儿不愿意再跟他过日子,离家失踪以后,倒霉的倒是那个老婆婆,她不得不把养活善呆子和孙子的重担承当下来。
她的孙子已经十一岁了,却连一句话都不会说,他的身体也没有发育好,看来不过是五六岁的样子。弱小的身子却顶着一颗有普通人两倍大的大脑袋,细弱的脖子经不住重压,那颗头一年到头老是摇摆不停。他平常只吃豆腐,即使看见怎样好吃的东西却连头也不回。
一提起他的智力,除了知道把自己唯一的吃食称作“塔腐”(豆腐)以外什么都不懂,村里的人都相信有什么怨鬼在这个孩子身上作祟。
听说很久以前城里来了一个非常灵验的女巫。当时猩猩婆婆也带着自己的白痴孙子去请她看相。女巫说他家几十代以前的祖先曾经搞过生剥马皮的勾当,因此马的冤魂在作祟,要是老婆婆肯出十圆钱,她可以替他祈祷,骗散冤魂。老婆婆哪来的钱?不但不能为孙子赶走冤魂,从此还再也不请医生瞧病了,她只是尽量使自己忘掉这件事。
因为这样,猩猩婆婆,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却不得不设法解决一家人的吃喝问题。她每天东跑西颠,帮人家打杂洗衣,自己的每顿饭也都在外边解决,回家不过是为了过夜。她一直受着全村人的蔑视,动不动就被引来作坏人的例子。
有些人还说她为了得到怜悯,硬把自己的岁数多说两三岁。
我衷心同情这个不得不依靠和她同样贫困的乡亲们来苟延残喘的老婆婆。这是环境逼迫她采取这种方式来谋生的,我们谁也没有权利骂她,轻蔑她。一想到她已经是衰弱不堪、过了大半辈子的人,却从早到晚挨家串门于,奴颜婢膝地吃人家的饭,我就觉得她格外可怜。
我尽量找事情叫老婆婆干,也留她吃饭,经常送给她旧衣。看来她对我怀着好感,不过她太穷了,她那不知羞耻心和不顾脸面的贪心样儿经常引起我的不快。
例如说吃食吧,她不但把放在桌上的菜饭一扫而光,还毫不羞愧地要求说:“有剩菜啥的都给我得啦,免得烂掉。”她也不管人家答应不答应,就全都带走。要是不答应,她就马上板起面孔,连打招呼也勉勉强强,气哼哼地走掉了。有时看我穿着新衣服,她也马上过来摸这摸那地摸个不停。
这些事情引起我很大的厌烦,可是我不断地反省,耐着性子好容易使自己习惯这一切。我本是痛下决心要深入到穷人中间去的,不应该摆架子。
善呆子的娘比以前更频繁地到我家串门子,我也渐渐获得和村里最底一层的人们接触的机会。
这些人家,有一家是作箍桶生意的;老头儿是酒鬼,后妻是酒店女招待出身,有一个三年前得了肺病,已经没有希望救治的闺女。
还有一家是这样的两口子:男的患风湿病两脚不能站立;老伴是个聋子。
我对这些不断诉苦的、背着阴惨的命运的人们,开始贯输渺小的同情。
不消说,我所能做到的不过是一星点小事罢了。我也明白、纵然我尽最大的努力去为他们谋幸福,但比起社会上其他事业来,却是渺小到连一点效果也都看不见的。
不过,我却非常愉快。
只要想到我正在为他们谋幸福,我的心情就能相当愉快。
我每天都埋头于新发现的工作,心满意足地生活着。
尽管这样,依然有一件事使我非常难过。那就是看见了善呆子的儿子的脸。每当我看到他没有一个游伴、悄然倚在路旁的树干站着的时候,我的心中便涌出一丝自责的情绪。
我本想对他说些什么话,本想设法救济他;我衷心原是这样想的。
可是,一看见他那瘦小的身子和那副浮着神秘而阴暗神情的丑恶的嘴脸,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有一种形容不出的奇怪的情绪袭上心头。
他的眼神使我害怕,我连放心大胆走过他身旁,都不太敢。
好像就要被他扑上来扼住脖子似的,我尽量避开他的目光,偷偷走过他身旁。我心中却起了剧烈的斗争:一面是自己认为应该为他谋幸福一面对他很害怕,而这两种心理宛如刮着暴风,互相冲突着。
本来也许有什么方法,可以从这个公认为白痴的孩子身上找出一缕希望的,可是旁人却把他放弃了,让他终生过着黑暗的生活——如果真是这样,那才是真正可怕的呢。
从他一直没有死这一点看来,他是在身上什么地方藏着这种力量的。
能维持到十一年的生命力是伟大的;尤其在这种非常不适合于人的成长的地方。
这可能出于我的空想,不过我相信我的心和他的心总有一个相连的地方,面对这一点,他是敏感的。
他的父亲在人间被视作疯子,可是,狗和他却是多么心动相印啊。
白痴的心对我是一个谜。我越是不了解它,就越觉得它里面藏着什么,好像有了办法似的。
七
多么不了起啊!
是早晨!
无边的天空呈现着蔚蓝色,银青色的群山温柔地起伏着。
朝雾在庄稼地的地平线边缘皇现着真珠色的光辉。
所有树林的叶子都在笑,都在歌唱,讨人爱的露珠把它们打扮得漂漂亮亮。瞧!你喜欢的大阳又是那么灿烂地照耀着。
啊啊,多么伟大的景色啊!
今天,当我看见太阳和昨天一样圆,和昨天一样光辉灿烂地运行着地时候,我就不禁欣喜欲狂了。
“早安,太阳!
看来您总是兴高彩烈的。
多谢,多谢。
托您的福,我能健康活泼地跟您见面。
希望您今天再为我祝福,
我的伟大的太阳”
风吹掉了树叶上的露水,带着噎人的清香从那边天空吹来。
小鸟在森林里歌唱,从每座农舍院里传来家禽早晨之歌。
蛇莓在路旁草丛里露出红透了的小脸,小野玫瑰花倚在附近一丛灌木上;小虫儿被露水打湿了身子慢慢地爬着。
桑树嫩叶的沙沙声。
勇敢飞翔的一群野鸟。
一切生命都苏醒过来活动着。
这是多么美妙的早晨啊!
喜气鼓着胸膛,我往前走去。走过庆稼地,穿过草原里的小径,不久便来到全村唯——的小学校旁边。
学校已经上课了,从外面可以窥见有一群群黑皮肤,个儿矮小的孩子坐在狭窄粗陋的教室里。
我在瞧不见一个人影的校园草地上坐了下来,不由得回忆起自己的小学时代。种种的回忆使我的脑子里鲜明地浮现出许多朋友和老师的面貌。我想起四年级的时候,我曾经到这儿来弹学校的风琴。
可能是那边那个教室吧?我边想边抬头望一个教室,那里正站着一个学生,呆呆地瞧着黑板思索问题。
我的回忆苏醒了,我清楚地想起了最初弹风琴的情景。
那时我用一条透明的白绸发带扎着头发,穿着一件浅绿色的衣服。
我腋下夹着父亲从国外寄给我的乐谱来到学校。我向一个唯一日在学校里的年青教员要求借弹风琴。
此刻我还能想起那个圆脸小眼睛、只有二十三四岁的教员的风度。看来脾气不错的教员从头到脚打量着我,然后用坚决的口吻拒绝我的要求。
他说如果借给一个人弹了,那就再不能拒绝其他的人,这么一来,风琴不到一小时就会破烂不堪。他举出种种理由拒绝我,可是我却一步也不退让。
一我默默地站着。
教员也默默地站着。
过了一会儿,他用温怒的口吻问我:
“你是哪家的孩子?”
“我?我是岸田家的……”
那时才十岁的我心里究竟想些什么!
“我是岸田家的……”
我是多么镇静、多么自信地说出这句话呀!我心里明日,对方一旦知道我的姓名,他是非借不可的。这个自负使我面上还浮着微笑呢!
“啊!是么。那么没有关系,请进来。”
当他把我带到里面,我是怀着怎样一种满足的感觉把手按在键盘上呀!
如今我非常同情那个老实的青年教员,同时不免衷心羞惭自己当时的态度和心境,觉得非常对不起他。
那位教员竟在那么幼小、连道理也不懂的小女孩面前撤回自己有理的意见了,可见他虽然年轻却已被迫习惯于抑制自己的感情。想到这里,我难过得几乎不能忍耐。
假使现在的我是那个教员呢?
我一定坚决拒绝对方的要求。况且让我瞧见了那种目中无人的高傲样儿,我不知道会生多大的气哩。我一定会把她骂得狗血喷头,怒冲冲地把她赶走……
我几乎落下眼泪。
我纵然有许多缺点,但这个可耻的回忆引起的内疚还是使我无法忍受。
我怀着沉重的心情望着对面窗口。我发现那里有一张面孔越过孩子们的头望着这边。
那是一张颚骨突出的红肿的方脸。
他那线条粗糙的鼻子给人一种天真的感觉,活像拔光了睫毛似的眼皮微微发抖,上眼皮和两腮都是鼓鼓囊囊的,把眼睛不自在地挤在中间。
我定眼望着这个老实的、可说是有点愚蠢的脸孔,越看越觉得这个人很像那个曾经因为我的任性,撤回自己主张的青年教员。
我站了起来,脸上泛着微笑冲他鞠了一躬。
我满足了。可是,那个青年教员却狼狈了。他脸上露出诧异的神情,赶紧离开窗口消失了。
他一定以为我在开他的玩笑吧。
不过我想,借着刚才的机会对那个如今还和我活在同一个天空下、浴着同一阳光的当年的青年教员尽了一直没有尽到的心意,总是难得的好事。
我的心稍微舒展了。我沿着原来的路走回去,来到一条小河旁。在那平时总是有人钓鱼的河边,瞧见了甚助家的孩子们。
孩子们尽管很热心,但可能受到水流的影响,捞到鱼网里的,每次却都是些垃圾罢了。
我默默地瞧了他们一会儿,接着情不自禁地跟他们搭了话:
“连一条也没捞上来呀。”
孩子们这时候才发现我,个个都嘻嘻地笑着互相递眼色,其中一个人发出带土音的滑稽的腔调学我的口吻说:“连一条也没捞上来呀。”
他们的调皮使我心花怒放。
我想孩子们开我的玩笑一定是跟我熟了,我高高兴兴,不绝口地夸奖他们。
孩子们嘻皮笑脸地望我含笑的面孔,突然间拿起带来的锅和鱼网,像约好了似的齐声叫着:
“荷意他!荷意他!荷意他荷!”
接着,他们发出一阵爆笑声,有的一只脚滑进河岸粘土上留下的马蹄脚印里,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我虽然莫名其妙,但一面呆呆望着河面,一面在心里反复地学唱孩子们那活泼、好听的合唱:
“荷意他!荷意他!荷意他荷!”
我小声唱着,回到家里来。
我一坐在自己那间没有旁人的书斋里,就学那些孩子,把嘴张得大大的,兴高采烈地唱着:
“荷意他!荷意他!荷意他荷!”
这时祖母脸上挂着平日少有的不高兴的神色走了进来。
“你在嚷什么?这么大的人了,别太傻啦!”
我完全不知道。原来“荷意他”这句话是“叫花子”的本地方言。
八
这个村的农民对第二代的教育等问题是从来不加考虑的。孩子们一养下来就由他自流,自个儿长成小伙子或闺女。
不消说,他们也爱着自己的孩子。可是,生来只被单纯的感情支配着的他们,在养育孩子的问题上也不例外,要是一旦爱起孩子来,那就受到几乎像猫似的舐死孩子的程度。
但要是孩子们作出不称心或是讨厌的事,他们就又一变变得“打就是爱了”。他们不但骂孩子,还连打带踢,甚至于孩子受伤都满不在乎。
像这样的时候,他们完全忘记对方是自己的孩子,只觉得对方可恨,单纯地冒起火来。
因为这样,孩子们要不是先天非常健康,大抵不到十岁就死掉了。
只有那些不管树叶、草根都尽量吃进肚里,天多么热也裸着身子、冬天也洗凉水澡,一个喷嚏都不打的孩子才能成长下去。
要是孩子们生病了,比请医生瞧病还要紧的倒是驱邪,他们强迫孩子们喝符水,吃莫名其妙的九药,因而因为父母迷信,屈死的孩子也不在少数。
其他的孩子好不容易长大了,但因为父母连每天三顿饭都成问题,所以很少有人被送进耗日费时的学堂里去读书。
女孩子从小就代替母亲管理家务,男孩子看护小兄弟,或者干地里的活儿。
做佃农的父母因为本身没有力量让儿女解脱佃农生活,因此佃农的孩子还是以佃农终生,这似乎已经成了一种定律。
这么说来,这些一群群的孩子们好像都是为了丰富地主的餐桌,作为逐渐衰弱下来的父母的代替品而养育着的。
正因为这样,那些稍微与众不同的孩子,很快就看透自己的命运,稍微长大,就跑到他乡了。
那些低能儿和白痴倒完全被遗忘了,徒然成为全村野孩子们开玩笑的对象。
善呆子和他的孩子也不例外,虽然全村人都把他们当作笑料,但连作梦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