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穷的人们 作者:[日]宫本百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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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穷的人们 作者:[日]宫本百合子-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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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本百合子


代序

  c老师: 
  您记得在“小小的泉水”那本书里老师回答弟子的话么?当时弟子问道: 
  “师呀,我们在完全倒下去之前,得几次站起来才对呢?是七次么?” 
  “不!”老师说,“即使倒下了七乘七十次,你也还得站起来!” 
  弟子听了老师这句话,就立刻站起来了。最近我深深体会到这个弟子是多么的可敬。 
  能够倒下去的人是有勇气的。 
  冲破种种困难勇敢地往前走,一直走到倒下去为止,这种勇气是非常伟大的,是可敬的。 
  这回倒下去,说不定不能再活着站起来了;可是,仍然不得不往前走去,否则就不能得到满足,这颗心是多么伟大呀! 
  真正地迈着大步往前走。 
  真正地迈开大步,确是用“自己的脚”往前走,确是用“自己的身体”倒下去,然后自己站起来。这样的人是多么伟大,多么值得我们无限的畏敬呀! 
  还没有经过锻炼的胆小的我,常常害怕自己会倒下去,因而明明迈一步可以走一尺的时候也缩小到八寸或七寸,战战兢兢地、没出息地摸索,慢腾腾地走。我是多么担心自己会这样呀。 
  如今,我已经往前迈出两步了。但这两步并没给准备迈出第三步的我带来踊跃和愉快的心情。不消说,这两步也是并不能令人满意的。 
  可是,在我的内心里却有一样东西在推动着我,使我无论如何非往前走不可。 
  不管别人怎样嘲笑,怎样讥讽,我除了一心不乱地、拚着生命沿着自己的道路往前走以外,再没有其他办法。 
  为自己的渺小和软弱经常感到痛苦的我,到底要倒下去多少次呀? 
  这一点我自己也不知道。 
  可是,我无论如何都想做一个能够倒下去的人。做一个发出巨响倒下去的人。要是有那么一天,即使倒下去受了多大的伤,我也能抓住什么东西重新站立起来,望着广漠的天空,发出衷心的微笑!那么,到了这一天,就请老师也跟我一道表示许可。 
                       一九一七年三月十七日 
                           作 者 



  在横贯村庄南北的一条道路旁,有座农舍。农舍里面又脏又臭,与其说是人的住处,不如说它是鸟窝倒更为合适。加上窗户少,屋里非常阴暗。 
  在六公尺见方的土间上乱扔着东西,从那屋梁上的闷热的鸡窝里,传来正在孵蛋的母鸡的咯咯声。 
  挨墙立着一架细树枝做的鸡用的梯子,一只瘦公鸡立在满是鸡屎和黄白鸡毛的梯子的横档上,保护着那只屋梁上的母鸡。 
  在这一切都显得腌脏、发臭、穷困的农舍里,三个男孩子正围着地炉,眼巴巴地盼着白薯快点煮熟;他们已经等得疲倦了。 
  有一个男孩子伸出压在头下的一只胳膊,拿着烧了一半的木柴拨弄着就要熄灭的火,叹了一口气另一个男孩子不耐烦地用消瘦的两脚吧蹬吧蹬地踢着地板,他时而偷偷地看着还没有冒蒸气的锅里,时而又向兄弟们的脸上扫视一眼。 
  他们都不作声,都以无比的热心闪亮着粗野的眼睛,一心想着正在煮的白薯。 
  他们以丰富的想像力幻想不久就要到口的食物的颜色、形状和味道,口腔里熟睡了的唾腺突然被唤醒过来,舌根里涌出了口水,下腮怪痛的,几乎要哭出来。他们似乎觉得头有些疼痛,不住啊咕、啊咕地咽着口水。 
  这些孩子一年到头饿着肚子,从来也不知道什么叫饱,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他们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想吃、我想吃”。所以事关吃食,他们就失去了理智,显出饥肠辘辘的样子来。 
  现在,这三个孩子都在想着同样的事:“要是我一个人能吃到这些白薯,那该多好啊!”就在这样的时候,他们深深地感到平日难舍难分的兄弟,如今也成了十分多余的、十分讨厌的东西了。因为这样,他们一点也没注意到有一群鸡不知什么时候争先恐后地把嘴插进草袋的破洞里去啄米,这些米正是他们父亲平常不离嘴地告诫不可浪费一粒,否则就要瞎眼睛的米。 
  这些鸡和孩子们,全神都贯注在吃食上。 
  正在这时候,一只从刚才起就站在门口目不转睛地望着里面的野狗,不知怎的,突然一纵身扑进鸡群里来。 
  那群沉迷在美餐之中有点得意忘形的鸡,受到了敌人意外的袭击都吓得魂不附体。“喔咯咯咯咯!喔咯咯咯咯!”叫出刺耳的声音;它们叩巴达、吧达”地拍着翅膀,骚声震动了屋里的空气,扬起的尘土,在屋子里弥漫着。 
  这场骚动太大了,闯祸的狗反而吓得不知所措,它用湿鼻子擦着地面来回嗅着。 
  从它嘴里搭拉出舌头、一层薄皮下面的肋骨都不住颤动着,它嘴里吁吁喘着气。 
  这件意外事使孩子们都站了起来。最年长的孩子从炉里拿起一根烧得正旺的木柴,冲着野狗用力扔了过去。扔过去的木柴燃着熊熊的火焰,发出巨响,进出火星,滚到狗的后脚跟。狗发出一声低叫,伸长了身子纵身跳出门外逃跑了。 
  木柴的火熄灭了,呼呼地冒着烟。 
  孩子们等待白薯煮熟的时光,就这样夹着小小的骚动,缓慢地爬过去。 
  不过,当锅里好容易响起令人兴奋的咕滋咕滋的声音时,孩子们的脸上一下子明朗了,他们不时地揭开锅盖,用微笑着的眼睛往里瞧。 
  过了一会儿,老大端来了到处都还粘着早餐痕迹的饭碗,放在炉边。那些发出令人消魂的香味的白薯,就要分到他们每个人的碗里了。 
  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老大一个一个地分着白薯。突然间,他被强烈的欲望诱惑了,他向弟弟们的脸上瞥了一眼,趁着给他们分配的当儿,敏捷地往自己碗里多放了一个。 
  之后,他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分配下去。 
  “哥,我也要!” 
  正轮到接白薯的弟弟倔强地这样叫了一声。另一个弟弟也学着他,把碗伸到哥哥面前。 
  老大因自己干的把戏被人瞧见,有些生气,一脸懊恼,无可奈何地把一小块白薯扔进伸在面前的饭碗里。 
  可是,已经识破哥哥的花招的老二,在仔细比较了自己和老大碗里的白薯之后,喊叫起来:“我不干!你的比我的大!”说着便伸出筷子,要去戳老大碗里的那块大白薯。 
  老大不容分说,就在他脸上接连打了三四记耳光,这一个就嚎啕大哭起来,龇着牙,握着拳头,冲着那个“打算多吃一个白薯的家伙”扑了过去。 
  暂时之间,兄弟三个扭成一团,又哭又嚷,拳打脚踢,开始了一场剧烈的战斗。打到后来,谁都忘记了因为什么打架。打了又怎样,三人只是拚命猛斗。后来,他们渐渐感到疲乏,不愿再打下去了。他们沮丧地站在各自的位置上,脸上露出难为情的样子。但是,他们仍然气势汹汹的,做出谁也不认输的样子,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那些不知何时滚到地上去的白薯上;那些宝贵的白薯,有的已经压坏,有的已经沾满了炉灰。 
  他们渴望着马上能吃到白薯,很想伸手去拾起来;可是,他们都不好意思伸出手去。这时,这场打架的祸首老二,放低了声音,说:“我可要吃啦。”就去拾那些被压坏的白薯。 
  趁这机会,其他的孩子也赶紧行动起来。 
  他们重新数了数碗里的白薯。而今,孩子们都已经心平气和了,他们尽量慢腾腾地玩味着这一碗无价之宝的白薯。 
  这件事发生在甚助家里。甚助是镇上一家地主的佃户。 



  刚巧在这时候,我来到甚助家后面的庄稼地里。我慢步走到这里,出其不意地看见了这些孩子,于是我躲到旁边的树干背后,怀着很大的兴趣观察他们。因此,那场由白薯引起的打架,我从头到尾统统看在眼里。起初,我觉得他们讨厌、下贱,后来渐渐感到害怕,最后又衷心地怜悯起他们来了。白薯对他们说来具有多么大的威力啊!我想:要是可能,我真想让他们大吃一顿一直吃到他们不愿意再看见白薯为止。接着,我就想无论如何要跟这些孩子接近一下。这种强烈的好奇心把我完全征服了。 
  我想立刻毫不踌躇地独自跨进他们家的门槛,但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尽管对方是孩子,我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很难为情。要是谁把我带进去就好了,我这样想着,依然呆呆地站在原处。现在,从后门可以清清楚楚地瞧见孩子们把白薯放在舌头上滚来滚去,眼睛望着别人碗里的白薯。 
  正好,这时候甚助的亲戚,一个老婆婆和平常一样上身披了一件布坎肩儿,朝这边走来。她住在附近,每天都要来一趟,照料照料只有孩子在家的甚助家。 
  我赶紧恳求老婆婆帮忙,这才头一次走进了甚助家。屋里比原来想像的脏得多,充满着一种难以忍受的臭气。 
  我站在门口,向屋内看。老婆婆说话挺有精神,对孩子们叮嘱了一番。孩子们都以诧异的神情,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我。 
  “爹今天又下地去了吧?乖乖地看家吧,给你们买糖球吃。” 
  没有人回答。老婆婆费了半天口舌,想让这些怎么也不答话的孩子们开口,然而他们是那样固执,毫不害臊地拚命望着我,依然默不做声。他们的目光里含有那么强烈的敌意,我渐渐怀疑我冒然而来,是不是得罪了他们。 
  老婆婆过意不去了,尽量敷衍着这僵持的场面,孩子们却压根儿不介意,依然继续着老婆婆说的所谓“怕羞”的沉默。 
  孩子们为什么这么执拗地沉默呢,我简直莫名其妙。我火热的心冷却了,但我还是勉强地微笑着对老大说: 
  “爸爸和妈妈呢?你们冷静吧?” 
  就在这当儿,不知什么时候绕到我身后的老二,“哇!”地怪叫了一声,几乎把我的耳膜都震坏。 
  我吓了一大跳,同时产生了厌恶之感,似乎感到恶心;可是,我又重复了一句:“一定冷静吧,家里没有一个大人。” 
  尽管我很生气,但是还有一颗怜悯他们的心。 
  这些孩子整年过着贫穷的生活,在惨不忍睹的环境里长大,我很想对他们说些亲热的话,哪怕是一句也好。可是,得到的回答却是一声怒骂:“用不着你操心!”这意料不到的怒骂声尖锐地刺进我的心灵,几乎使我战栗起来。 
  我的眼前是一片漆黑。 
  刹那间,我觉得到此为止发生的一切,都不可能是真事。 
  我不知所措地呆立着。过了一会儿,我好容易平静下来,但同时从心里不由自主地涌出莫名其妙的愤怒和羞耻,弄得我坐立不安。这些矛盾的情感扰乱了我的心绪,宛如身体上也有痛楚,我深深感到难于忍受。 
  我必须容忍。现在支持我的勇气的,只有我的虚荣心;我拚命使自己保持住比他们高一等的人应有的镇静。 
  可是,我那成了空壳似的头脑已经失去了判断力,牙齿咯咯地作响。 
  这意外事使老婆婆陷于窘境。她一面用力拉着孩子的手,叫他坐下来,一面以道歉的目光望着我站起来说:“回去吧,小姐。这些野孩子根本不懂得什么礼貌,真要命!”’ 
  我也觉得现在只有回去了。 
  我站在老婆婆前面,背向着孩子们。当我想到此刻投在自己背上的那些充满仇恨的目光,想到自己是怎样胆小、怎样软弱和怎样丑恶地从这些野兽一般的孩子们面前逃走,羞愧之情便油然而起,我恨不得立刻消失得无踪无影,火辣的眼泪夺眶而出。 
  我沿着杉树林荫道悄然走去。不愿有人看我的脸,不愿有人和我说话,我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前走,突然背后传来嗖的一声,一块小石子儿滚到我脚边来,一直滚进道旁的草丛里。 
  当那“嗖”的响声震我耳膜的时候,我本能地把身子一扭往后一瞧。孩子们正站在离我不远的甚助家门口,互相挤着在望我。 
  老大见我回过头来,就举起握着石头的手,做出吓唬我的样子。 
  我一面窥伺孩子们的举动,一面缓缓地躲到一棵杉树背后,以防二次袭击。 
  我用手扶着粗糙的杉树干,莫名其妙地扑答扑答落下了大颗的眼泪。 



  “多么可耻呀!” 
  一想起那件事,我的脸就要红上来。为什么我要受那么大的侮屏?难道我说错了话么?我确信,我没有说过任何恶意的话。我同情他们,我只是觉得他们太冷清了。当时,我的情感是真挚的,我始终以赤心对待他们。 
  我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他们的心。因此,我对于他们的侮辱,只是越来越感到气愤。 
  你们不要以为我是好惹的人! 
  人家好心对待你们,你们竟拿石头来回敬,难道事情就这样完结了吗? 
  我真恨死了那些孩子。一想到这件事又要跟平常一样马上传遍全村,弱小而可笑的我成为那些浑身泥臭的农民的嘲笑对象,我恨不得把那件事和那些孩子紧紧捏在手心里,一下子捏得稀烂才称心。我心里闷闷不乐,连饭都吃不下。 
  可是,到了黄昏时候,来了一个叫作仁太的佃户,跟我谈了将近两小时,这次谈话给我一个重新思索的机会。 
  仁太是种我家一块地的贫穷的佃户,这块地在离此十里远的邻村里。他日子过得那样艰难,他每来一次,总要请求救济。 
  当我看到他那衰弱的身体,听到他把一切都认为是命中注定的谈话时,我不由得想起了甚助。 
  甚助也是跟仁太一样的佃户。 
  啊啊,那些孩子原是这么可怜的佃户家的子弟!这个发现使我对他们的愤恨和恼怒逐渐消失。 
  现在留在我心里并牢牢扎下了根的,倒是那沉痛的悲哀;我不得不深思起来。 
  那些孩子早就看见自己的双亲在为谁流汗了吧? 
  在收割的时候,毫无怜悯和同情之心,从他们手里抢走一草袋、一草袋的粮食的,究竟是怎样的人呢? 
  在那些稍稍见闻过世事、开始懂得大人生活的孩子们的心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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