蹬过来的熟悉身影,不禁惊呆了。直到耕阳停在他面前,红扑扑的脸笑开来,他
还只是愣愣地瞧着他的眼睛,说不出话。耕阳轻轻地说:“我好久没见到你了。”
凤翔问:“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耕阳说他陪着那些德国人走了一趟哈尔滨。原本是他父亲该陪着的,没想到
在最后两天病倒了,他们一路上不能没有个懂德文懂中文日文的人跟着料理交涉,
耕阳就替他父亲走了这一趟,因为事出突然,走前来不及先通知凤翔。凤翔呆望
着耕阳问:“你怎么瘦了这许多?”耕阳轻描淡写说:“哈尔滨冷了点,衣服没
多穿,受了点寒。”
事实上,耕阳自哈尔滨回来后便大病了一场,足足在医院里躺了一个星期。
病榻间,一心挂着的只有凤翔,出院隔天,就跑到凤翔家前探望,大门深掩,没
有等着的身影,没有人声,倒似个弃宅,他毛骨悚然了起来。不会是在这段时间
里,凤翔就像水汽般蒸融在记忆的空气里,无影无踪了吧?会不会到头来发现这
个人只是他错乱的记忆,别人全然不识?到了第三次他忍不住了,叩门打听,应
门的是个挺眼生的小婢,她满脸狐疑说凤翔下乡去了,不住地上下打量,耕阳腼
腆地问明了地方,小婢儿口齿笨拙讲不清楚,回家还翻了地图。今儿一大早,骗
家里说想到城郊写生,要晚归,便蹬着车一路寻来,因为没有其它交通工具。大
清早出的门,又得找路,又是泥土碎石的不甚好骑,中途脚踏车链条儿落了,修
了好一会儿,耽搁到这个时候才到。
凤翔听他如此大费周章,仅为见他一面,耕阳惦挂之殷之深,令他想紧紧抱
住他。他要耕阳跟他进屋里休息,心里想着事情闹大也由它,不管了,耕阳这片
情,不能辜负。但耕阳笑着摇摇头。凤翔问他吃过没?耕阳笑说带了母亲为他做
的寿司便当,他拍拍车座上绑着的蓝花布巾儿,特地留了一卷寿司,要让凤翔尝
尝。
耕阳坚持不进屋里,凤翔便到后头牵出两匹马,两人往田野远处骑去。凤翔
带耕阳到一个常来的小山丘,把马系在树下吃草,步行上山。这仅仅是平地上微
微隆起的一个野树丛生的小丘,三两步路就到顶了。从丘顶俯瞰还是可以看得很
远很远,铁路长长一条挺明显地切开翠绿平原,成了这边和那边的楚河汉界。
两人在树下坐着避太阳,耕阳说起哈尔滨十多天里,那些德国人因为不懂中
国风土民情而闹出来的一些笑话。凤翔啃着耕阳为他留着的寿司,边听边笑。乍
见还喜的激动已经平息,两人现在的心情都很好,微微地带点舒适的倦意。
凤翔说:“你去过那么多国家真好,懂那么多事。”耕阳笑着看他,露出两
颗白净净的虎牙。凤翔兴起,闹着耕阳要他教德文,耕阳说德文可不好学,但凤
翔不依,定要他教几句,耕阳便装腔作势怪声怪气地讲了一串听不懂的话,凤翔
知道他在逗他,捡了根树条儿敲他的头:“正经正经地给我说两句!”
耕阳笑着,也捡了根树枝,在沙地上划着,Berg是山,Baum是树,Gras是草,
凤翔边念边跟着划,划得歪歪斜斜地,念得也怪别扭,不住地哈哈大笑。耕阳在
沙上长长地写了一串:Du gefallst mir。凤翔问:“啥意思?”耕阳脸红了起
来,光是笑着不告诉他,凤翔缠着闹他必要追根究底,耕阳望着远方不看他的眼
睛,说:“我喜欢你。”这句话,他已经想讲很久,很久了。
凤翔静了下来,没有说话,自顾自地摘着头顶上的树叶玩。耕阳低下头来,
心里弄不清,不知道把想讲的给讲了,究竟是福是祸。他在沙地上划着:Ich liebe
dich,写了一遍用脚抹掉再写,再抹掉,写写抹抹,抹抹写写,好像永无
尽时,凤翔这回也不问是什么意思了。耕阳心底微微不安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想:
也不能这样一直僵下去。遂下定决心,这次写了就不再抹掉了。他抛开树枝站了
起来,凤翔也跟着起身了,定定地看着他。耕阳在接触到凤翔的眼神那一刹那间,
忽然领悟到原来凤翔已经懂了,早就懂了。
凤翔望着天色喃喃自语似地说:“不早了。”
两人没有再说什么话,耕阳伸手过来牵了凤翔的手,自然得仿佛两人携手同
行已经有千百年之久。下山时,凤翔一路心头沉沉惶惶地,仿佛这是条绝路,前
方便是绝地,回首亦无来迹可循,没有退路,只希望这条路永无尽头,多耽一刻
是一刻,但是,山路很短,一下子就走完了。
日头西斜,天,很快就暗了下来。
每隔一两个星期,耕阳便骑着车跋涉六十多里的路程,到乡间来看凤翔。大
学里到了夏天,原本是有暑休的,但是耕阳已经是高年级生,在学校里有长期的
实验工作,几乎等于没有假期。为了看凤翔,他比平日更谨慎地控制工作进度,
为的是把握难得的见面机会。
每回一到约定见面的日子,凤翔总是醒得特别早。因为路途遥远,路况又不
好,耕阳一向是天亮便早早起身出城,待骑至凤翔乡下老村时,多半也近午了。
凤翔觉得唯有也跟着起早,才不会对不起耕阳。到了晌午时分,凤翔便到村子路
上远远地等着,因为老宅里养了许多猎犬,他怕狗见到陌生人的吠声会惊动屋里
的人。
好几回凤翔不忍耕阳来回地长途奔波,囔囔着要提早搬回城去,但耕阳不肯,
凤翔家里的情形他从来没问,但早也猜到了。他知道凤翔是没有理由没有藉口搬
回城去的,怕他这一任性会把事儿全抖出来,以后反而难再见了。凤翔便说:
“那你以后还是不要来看我吧,等我回城里我们再见面。”这话说得恋恋不舍,
但他想他宁可忍。然而耕阳笑着说:“不碍事的,你还是让我来吧。”凤翔望着
耕阳阳光般笑脸,心里一阵抽搐悸动,因为无能为力,也只得耐着性子熬日子,
看着耕阳来来去去这番辛苦与情深,只有心疼。
不能相见的日子里,相思磨人心肠,凤翔养成了写信给耕阳的习惯。每回想
念耕阳时,便在纸上一字一句密密麻麻地写了一张又一张,这样仿佛就像对着耕
阳说着话儿似的。写完了的信纸积得厚厚一大叠,无处寄,也不想寄,耕阳来了
也不想拿给他看,自个儿钉了一本又一本地收着。
一回,凤翔怀了颗新上的羊角蜜,在路边等着。两人照例往人稀的田间跑,
并肩坐在灌溉用的田渠旁,赤着足踢水花玩儿。扳了瓜甩去瓜瓢,嘻嘻哈哈啃食
起来,两人吃得满嘴蜜汁,耕阳忽然凑近过来吻了他的唇,两人静静地吻了许久,
痴痴对望,这是他们的初吻。后来却忍不住都哈哈大笑起来,因为觉得这一吻真
是香甜可口。
定情的小山丘,是他们的圣地,那儿僻静之极,干燥暖热的风阵阵朝山顶拂
来,两人肌肤相触之处,却是温存凉意。耕阳的个头儿比凤翔大些,不过他喜欢
懒懒地卧在凤翔怀里,听凤翔天南地北瞎扯。耕阳问:“翔,你的名字怎来的?”
凤翔悠悠地说:“我家这辈男子行翔字。打我爹爹上头好几代来,我们家男丁一
直单薄的很,因此我大伯和我爹爹最大的心愿就是多生些个男孩来繁荣家族,可
是终究还是只留我大哥和我两个。”他望着远方沉思了会儿,不觉笑了:“我爹
爹野心可大了,大哥唤龙翔,死去的二哥唤鹏翔,我爹爹本来还打算雕啦鹤啦鹰
地把一干奇珍异禽给生全,我看我家祖谱都可以当鸟谱了。”说得耕阳也朗声大
笑了起来。
远方的火车铿锵铿锵地飞驰过来,长长一串,久久才消失在视野里。凤翔问:
“你毕业后什么打算?”
耕阳沉默了一会儿:“我父亲希望我去德国继续念书,咱们的医术仍差西方
一大截,德国医学比我们先进太多了,他一直希望我能去学回来,救世济人。”
凤翔默默无语,静静自背后伸手过来轻抚耕阳的脸,轻抚着他唇上微刺的胡
髭。未来的事不能想,也顶好不要想,他们的交会注定是命运错误的出轨,这刹
那间的幸福究竟在何时会被无情地腰斩,谁也无能预言。凤翔和耕阳心底都很明
白,这样下去不过是在熬日子,时间的问题罢了。
“几时回城里?”耕阳问。
“过了八月节,或许在八月下旬吧。”凤翔想起旧诗上的诗句“海上生明月,
天涯共此时”,心中不禁微怆。耕阳回头深深地吻他,两人手指紧紧地交缠,无
声沉浸在对方的体味中,仿佛想抓住什么似地。
八月清秋,农宅上上下下也忙了起来,凤翔白日无事不念书时,有时便跟着
帮忙,却是笨手笨脚的,做不了什么大事,结果通常是抱着囡囡坐在庭院里,扯
着长绳张着萝篱,洒把稻米干等着贪食的雀儿。
中秋那日,龙翔夫妻下乡来团聚,宅内上上下下忙碌地准备拜神祭月。夜里
清朗无云,深蓝色的夜空中一轮冰亮的明月,点缀着几颗稀疏的星子。龙翔命佣
人在菜圃瓜架下摆了一桌子的月饼瓜果,邀了佃户仆佣一道饮酒赏月,以答谢他
们平日辛劳。
席间闲聊,龙翔对凤翔提起他的决定,待回城后,要他跟着到铺子里学着管
管生意。众人皆连连点头附和:对对对,这想得周到,少年人家也该学着历链历
链了。凤翔对这消息微感惊讶,虽然此事对他来说是可有可无,但想到如此以后
和耕阳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心底不免微微沉重。
秋夜清爽,秋虫唧唧,瓜棚下笑语晏晏。凤翔一向不习惯热闹,酒量也浅薄,
喝了两杯清酒之后,便醺红了起来,于是告退离席独自往外头散去。田埂间虚无
缥缈地飘着点点季末的萤火,是无意间落凡的星星。凤翔抬首望月,心中想着这
会儿耕阳一定也跟着家人坐在庭院里头赏月吧?忽然想起那回到他家里玩,瞧见
耕阳练字的纸上写的诗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纸上密密麻麻都是他
的名,错落在诗句间。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原来耕阳那么久以前,便存了
这样一份心。可是相隔千里呢?相隔千里的滋味却是如此苦涩难咽啊!
然而,即使千里相隔是他们无可避免的悲运,情路至此,已是无力决绝了。
九月回城后,凤翔开始跟着龙翔每天到粮号里去。刚开始龙翔教他管账目,
偶而也会携他随着应酬,凤翔对这些事虽无太大兴趣,但也不排斥,只当作是学
习。龙翔也瞧出这么弟对事业没啥大志气的野心,不过做事还算稳当牢靠,便放
心地逐步将粮号内一干庶务都交给凤翔来处理,自己专心地务起其它投资来了。
时值一九四四年的秋天,城外世局惨烈,日本战事受到列强围剿,已经明显
吃紧了。素有粮仓美名的大东北,也开始在日本人的严令下实施起粮米配给,大
部份的物资都运往战场支援前线,效忠天皇神照大帝去了。这种时期,粮铺是没
有搞头的,但最容易肥起来的也就是像李龙翔这种懂得趁乱打劫的精明生意人。
他和满洲政府里头的日本人关系弄得不错,除了奉命倾缴粮米之外,也在日本人
的暗许默允下插手最热门的军需输出,从中谋利。龙翔说:“不趁这时候多捞点
日本鬼子的油水,对不起列祖列宗啊!”但凤翔心底默想:“日本人的油水,还
不是搜括自己人民脂民膏来的,刮到头来一样是吃自己人。”不过这话太刻薄,
既不敢出口,也不忍心出口。毕竟乱世图存,龙翔一片本心,还不是叨念着祖宗
传下来的家业。
回城后这段日子来,凤翔和耕阳见面的次数少了。一来是凤翔赋闲的时间少
了,二来是学校开学后,耕阳的功课益发重了。难得见一次面,还得掩人耳目偷
偷摸摸地,毕竟城内人多口杂。两人相会多半往近城的郊外跑,彼此心底都有一
份辛酸,觉得自己像是对方的情妇,名不正言不顺,百般无奈惆怅。
冬天,很快就来了。
连着几日,大雪纷飞,街道孤绝凄清,李家粮号也休了两三天。这日用过早
饭,龙翔想起了什么似地皱起眉头随口问凤翔:“前些时候,仿佛听下人说有日
本人到家里来找你,怎么回事?”
凤翔心底一惊,强自镇定若无其事地否认,心中寻思,定是那回耕阳来打听
下乡的事儿,隐隐约约传到了大哥耳里。龙翔也不多追问,轻描淡写说:“爹爹
和我都是一般心思,跟日本鬼子打交道对咱们而言是莫可奈何,这种惹腥之事,
你能不沾便不沾吧!我只让你管号子里的闲差,不教你跟着我去外头周旋,也是
这个道理。”
凤翔沉默不语,只觉沉甸甸的罪恶感。龙翔转了话题,兴冲冲地说:“这几
日我和娘一直在商议着,想替你安排城内几家大户相相亲,你的意思如何?”
凤翔大吃一惊,见庶母和嫂子在一旁点头微笑,呐呐地说:“这…我看这事
儿不急吧!我的年纪也还不大,还是缓几年再谈吧。”
庶母在一旁接腔了:“你也上十八了,当年你爹爹娶你娘时也差不多是这个
年纪儿,现在时局不好,赶着早早成了亲,早点传宗接代,也算是完成你故世爹
爹的心愿哪!”
凤翔不知如何接腔,只得趋吉避凶地找个藉口急急离开大厅。接下来的日子
里,龙翔和庶母常常提起这回事,一回,凤翔被逼急了,冲口而出:“我一辈子
都不想结婚,我…我根本就不喜欢女人!”
刹时间,空气错愕地凝结了一会,后来龙翔夫妻和庶母却都忍不住笑了。庶
母笑道:“这孩子!说什么傻话!”龙翔更是忍俊不住,摇头笑道:“等你结了
婚之后,就会喜欢了。”凤翔的嫂子在一旁,一张脸突然通红了起来,她娇嗔地
白了龙翔一眼,忍不住又低头瞄了眼自己三个月身孕的肚子。
凤翔一直坚拒相亲之事,龙翔心知这么弟自幼得宠,天生又